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又市的同伙之一,也就是名为事触治平的老人就住在里头。治平有着原为盗贼出身的骇人经历,如今则是完全看不出平日靠什么营生,是个比又市还教人难以捉摸的老头子。这下百介打的主意是——只要能见到治平,或许就能掌握到又市的动向了。
    不过上那儿一瞧,却发现治平也不在家中。
    这下可就无计可施了。
    百介在这简陋的空屋中思索了好一阵子。只见缺了口的茶碗与褴褛的棉被还留在屋内,看来人是没搬走。或许再等一等,人就会回来了——他心想。
    就这么迳自进屋内等,应该不会招惹他生气罢。治平毕竟是个城府极深的恶徒,这下外出却门也没关,不就代表屋内并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
    如此判断后,百介正准备往屋内跨一步,隔壁的门就嘎嘎作响地开了,一颗脏得吓人的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来者是个怎么看都不像是做正当生意的家伙。
    这下百介可狼狈了。
    “那老头不在家。”
    只听到这男人低声说道,这下百介只得将跨了出去的脚给收回来,虽已数度造访过这长屋,这还是他第一次碰上里头的住民。
    “噢,那我、我就在屋内等他罢。”
    “他曾说半年内不会回来呢。倒是,你若想在这儿住下也无妨,反正那老头已经将这阵子的房租都给一并缴清,房东可乐坏了,还瞒着老婆上吉原风流哩!”
    “噢——”
    他可等不了这么久。
    “这——敝、敝姓山冈,家住京桥,并、并非什么闲杂人等。”
    看得出你不是呀,这男人说道。
    “甭报上你的大名啦,反正我也记不住。”
    “是么?其、其实小弟并不是来找治平先生的。请、请问有位名叫又市的行者——是否也住在这几栋长屋里?”
    “你指阿又么?阿又他……”
    “他人住这儿么?”
    “从没在这儿见过他呢。”
    “原来他果然不住这儿……”
    这下这男人却又环视着屋内说道:
    “那家伙如今——应该在冈场所(注12)罢。”
    “冈场所?大白天的就上那种地方去?”
    “他可不是去寻花问柳的。那家伙特别受流莺和私娼(注13)欢迎,这种时辰应该正受人招待,在谷中(注14)还是荫篛岛(注15)一带哪个店家的二楼饮酒作乐罢。”
    “又市先生也和这些人打交道?”
    “先生?想不到你竟然用这两个字称呼那家伙呢。”
    这男人大笑着说道。
    “对又市这家伙甭这么客气罢。这家伙桃花可旺啦,就凭那舌灿莲花,可够让他吃遍天下呢!那些娘儿们全都以为他帮了她们、救了她们,把他当个活佛似的,我看其实全都教那家伙给骗了还是卖啦!还真是便宜他了。”
    这男人忿忿不平地咒骂了一顿,接着只说句告辞了,便关上了门。
    这下,只剩百介一筹莫展地呆立在屋内,看来就这么一直等下去也是没辄,只能先上谷中瞧瞧了。
    谷中是个寺庙林立的地方。
    明历年问一场大火让许多寺庙迁到了谷中。看到了感应寺、全生庵、大圆寺与长安寺,对热爱游览寺庙佛阁的百介来说,至少是个比其他复杂场所更易于踏足之处。
    冈场所乃非法娼馆——也就是私娼寮聚集之处。虽说官府也默认他们的存在,但毕竟无法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因此此处大白天是一片空荡荡的,教百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原本还担心若让人扯着袖子拉生意时,该如何是好?
    百介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对这种事自是完全无法招架。因此虽然年纪一大把,还是没走过什么桃花运。
    ——好罢。
    这下该从何找起?虽然约略看得出入可能在哪几栋屋子里头,但总不能一栋一栋地上楼找,要喊他出来也不知该从何喊起。
    百介双手抱胸,仰天长叹了起来。
    钤。
    此时传来一声钤响——
    百介回过头去,在对面一栋娼寮二楼红格子窗的细缝间望见了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身影。
    “又市先生。”
    头裹白木绵行者头巾,身穿白麻布衣——此人正是一身御行打扮的又市。
    百介随即跑了过去,这下终于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
    “小弟找又市先生找得可辛苦啦!”
    “先生在找小的?在冈场所竟然见得到百介先生,天底下还真是无奇不有哪!倒是先生可真不简单,竟然知道小的人在这儿——”
    “这也没什么好神奇的——”
    不过是侥幸打听到他的行踪罢了。
    “先生上来么?”
    “不、不必了。”
    “怕什么?这儿的姑娘又不会把人给吃了,个个可是和蔼可亲,先生无须如此畏惧。而且先生,相较之下,待在街上可要吓人得多了。这儿的人拉起客来可是不择手段的。”
    被他这么一说,百介不由得环视周遭——这下可觉得似乎真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每个店家的门缝朝自己身上盯来。百介惊觉此处果然待不得,连忙快步跑向又市所在的店家,一股脑儿地钻过了串珠垂帘。
    入内后,只见门口的老鸭正紧盯着他瞧。
    “小弟乃……”
    稀客稀客,只听到又市喊道:
    “这位先生是我的贵客——”
    只见楼上的又市正透过一群簇拥着他的莺莺燕燕之间朝楼下窥伺着。
    “老板娘,抱歉小的得暂借二楼用用。先生,上来罢。”
    怎的,竟然来了个白面书生,这真的是阿又先生的贵客么?只听到莺莺燕燕们七嘴八舌地说道。百介就这么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手脚僵硬地上了楼。
    也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见又市满脸微笑地迎接文弱的百介进入包厢,接着便向莺莺燕燕们说道:
    “胜负就留待稍后分晓罢。能否请大家先出去一趟?”
    看来他正在和她们打花札。这下莺莺燕燕们纷纷以撒娇的口吻说道:
    “哎呀,难怪咱们再怎么使出浑身解数,都勾引不了阿又先生——原来阿又先生好的是此道呀!”
    “各、各位误会了——”
    百介慌忙否定道,但又市只是笑着回了一句:
    “可千万别窥探哪——”
    接着便关上了拉门。
    “又市先生——这似乎不大妥当罢……”
    先生甭担心,又市一屁股坐了下来说道:
    “小的并无‘断袖之癖’”
    “这——小弟是相信,但稍早的误会……”
    “噢,冈场所这地方品味是低俗了点儿。”
    又市开心地笑着说道。
    “若这点小玩笑都让先生如此困扰,在这儿可就什么事都办不成了。方才那些姑娘们大都是情非得已,才让小的安插到这儿来讨口饭吃的。小的虽不愿当个皮条客,但世上芸芸众生可谓形形色色,有的可是连为娼都难。倒是——”
    先生找小的有什么事?又市问道,并直接在榻杨米上的茶碗中倒了点茶。
    “噢,其实是为了——”
    要拜托他以小股潜的能耐办点事,还真是难以启齿。
    毕竟小股潜是个贬多于褒的字眼。
    “不知是否能请先生帮个忙。”
    “先生若有事相请,小的绝对是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请问要小的帮的是什么样的忙?”
    “噢,想拜托先生找个人——”
    撰写考物的先生竟然也需要寻人?只见又市一脸惊讶地说道。
    “小弟找人,值得如此惊讶?”
    “噢,其实并非觉得有哪儿奇怪——不过是小的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先生对活生生的人毫无兴趣罢了。”
    的确,百介平时几乎只和书卷打交道。虽然或许带股霉味,但他的生活中,的确嗅不到几分人味。
    “先生果真是明察秋毫。人的确不是小弟要找的,实乃受某位朋友所托。但这位朋友欲请托的其实不是小弟,而是——”
    细节就不必告诉小的了,又市说道。
    这下百介可松了一口气,否则事情还真是难解释。百介依然套不出平八是如何察觉到自己和又市有交情的。不论如何询问,平八就是不愿透露任何细节。
    “那么,小弟就单刀直入地说罢。其实是——尾张(注16)某大户人家想找个女人。”
    “尾张?”
    “是的,似乎是名古屋一家驳船大盘商。”
    这其实也是间接听来的,为此百介还刻意补上“似乎是”几个字。接下来还摊开了原本挂在腰际的记事簿,好进一步证明这全是听来的。
    “噢,据说这位寻人事主,名曰金城屋亨右卫门。”
    金城屋——又市磨蹭着下巴说道:
    “——应该是个大财主罢?”
    “据说曾为富商之流,只是和一般巨贾似乎有点不同。据说他从区区一介手代(注17)白手起家,年轻时行事严谨刚直,不论经商或日常举止均不忘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因此获雇主赏识招为女婿。当上老板后亦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时时不忘勤勉精进,方得以坐拥万贯之财。据说——其人生性仁者不忧,生活上亦是君子三乐俱全。”
    “曾为?”
    “是的——曾经如此,但如今已是落魄不堪。不过落魄的并非其经营之商家,而是人品。”
    听完百介这番话,又市嗤鼻“哼”了一声,眼神怪异地问道:
    “人品要如何个落魄法?”
    “意指其并非财力落魄,而是人品日形堕落。原本勤勉得教人五体投地,如今却自甘堕落到让人难以置信,如今的他终日无所事事,成天饮酒度日。由于生意已委由儿子和掌柜经营,因此尚能勉强维持,但毕竟许多生意原本是凭其人德方能成事,故如今经营得已不复往日顺遂。”
    原来如此呀,又市从成叠花札中抽出一张说道:
    “意思是他变了个人?”
    “是的。若说只是松懈了,先生或许会认为他是人老糊涂了。况且他一辈子都活得如此一丝不苟,如今的放荡或许会让人感觉不过是个反弹,但情况绝非如此。据说亨右卫门先生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有阵子甚至是茶不思饭不想,瘦到眼窝和双颊深陷,一张脸完全变了个样。”
    虽然小弟并没亲眼瞧见啦,百介又这么补上了一句。
    听来可真是不妙哪,又市说道:
    “想必他——是病了罢?听来这位先生像是患了某种心病。是不是太想见什么人,才会变成这副德行的?”
    “先生果真是明察秋毫。”
    想不到这么快就让他给猜中了。
    “据说亨右卫门先生的确有个非常想见的人。”
    “想到如此地步?”
    “虽说不知有多严重,但的确是想到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想必传言并无过于夸张之嫌。由于他太想见这个人,非见上一面才死得瞑目,如今一条老命几乎全靠这股思绪撑着。”
    此人——可是个女人?又市问道。
    没错,是个女人,百介回答:
    “据传亨又卫门先生为人刚正不阿,毫不轻佻。知名商号老板通常包个一、两房妾室在所难免,要不就是曾花名远播花街柳巷,但他却是一身干净。据说在配偶于二十五年前早一步离开入世后,他有整整十五年未近女色,就连一只母猫都没碰过。甚至传言儿子见他如此不解风情,甚至担忧父亲是否有哪里不对劲——”
    “这纯属多虑罢。若因其父生性耿直便如此担忧,未免太本末倒置了。”
    “言之有理。不过仔细打听,又发现亨右卫门先生之所以如此谨慎,似乎也是因为担心财产为外人所觊觎。然而,据说这并非出于守财吝啬——”
    “是为了其儿孙?”
    又市啪的一声放下了手上的花札说道:
    “也就是说,他如此谨慎用事,是为了预防留给儿孙的财产为外人所侵占?”
    “似乎是如此。唉,总而言之,若只是纯粹玩玩,理应不至于喻越分寸。但或许是出于经验阙如,不知该适时收手,只怕会逐渐玩出感情来。有了情就会有依恋,若还有了孩子,必定更是疼爱有加,或许还因此将之迎娶进门续弦——接下来的可就麻烦了。自己的儿子年纪也到了,再过不久或许就要抱孙子,如此一来子子孙孙加上后妻,一家人难免为财产起争执——或许其担忧就是出于这类未雨绸缪的深谋远虑罢,毕竟这种事其实是屡见不鲜。虽然这场御家骚动(注18)应不至于发展到武家般的严重程度,但时下这类纷争在商家已是颇为常见,因此这隐忧其实不难理解。只是……”
    百介双手按在膝上,往前采出身子说道:
    “据说在十年前——亨右卫门先生还是有了女人。”
    “噢。”
    “据传这女人来自京都,但关于其出身、或两人结识之经纬,小弟则未能采听详细。不,该说是详情无人知晓。”
    “是个京都女人?”
    “只听说操的是京都口音,亦听闻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