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





    “这岂不是毫无意义?”
    “的确毫无意义。不过如此反复进行相同的事乃亡魂之习性,因此碰上的人必将遭逢不测。若遇此妖怪,仅有一个法子能幸免于难,就是供其取走一只破了个洞的勺子。”
    “有这种东西?”
    “据说大船几乎都会事前备妥。一把这勺子交出去,这些亡魂就会以此勺水,而且当然是舀不住,船也就不至于被淹没。不过既然舀水的动作都做了,这些亡魂便会满意地离去。”
    “还真是白费力气呀——”阿银说道。
    “是呀。这七人御前只要取得—‘条人命,其中便有一人能成佛,不过船幽灵则是永无超生之日。据传这船幽灵亦为平家怨灵所化,曾有一德高望重的法师怜悯平家一门无法忘却此经年积怨,而举行大施饿鬼之法会。据说从此之后骇人异象便不复见。”
    “总之,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吧——”阿银再度重申。
    “不过呀,先生。”
    “怎么了?”
    “人生或许就是如此吧。人干活是为了填饱肚子,但填饱肚子却又是为了干活。有时还真教人纳闷哪个才是真正的门的呢?或许每个人都懵懵懂懂的,活像拿这破了洞的勺子在舀水似的。不过……”
    “这还是比七人御前要好些吧,”阿银以这句话作结。
    就这番话听来,她的意思应该是与其为了让自己超生而危害他人,不断重复同样动作的无间地狱或许要来得好些。
    或许真是如此,百介心想。
    山道上杂草丛生,还吹这阵阵寒风。
    距今正好一年前,百介也像今天这样和阿银并肩而行,相偕走向小塚原的刑场。由于百介因缘际会地被卷入一桩因曝晒于刑场中的狱门首级而起的异事,因此得知了阿银悲惨的出身。
    百介望这她雪白的颈子与脑勺后的秀发。
    若没碰上那件事,这姑娘如今或许还是个过着平稳生活的富家百姓千金。
    如今却……
    远处传来一阵钟声。
    ——想必是祗园精舍的钟声吧。
    这声响的确给人一种诸行无常的感慨。百介试这屏息聆听,就在此时……
    只听到草丛中一阵沙沙作响。
    百介霎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接下来。
    真有一股冰凉的杀气迅速朝他的咽喉袭来。
    一是刀刃。
    咚,这时阿银突然一股脑儿地撞向百介,两人一起滚到了路边。
    百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阿银则是迅速翻身,摆出防御架式。
    两人眼前站这一个手举大刀、打扮怪异的男子。
    他身披毛皮,腰上缠着看似藤蔓的东西。
    这个突然从路边草丛中冲出来的男子,原本从百介背后持刀抵住他的脖子。若没有机警的阿银助他脱困,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百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紧接这,又有几个人影悉悉遂遂地从树荫下跳了出来,每一个都做相同的打扮。
    “你们俩在探查些什么——”这男人语带威吓地问道。
    “没在探查什么呀尸
    阿银回答。
    “别再隐瞒了,听说有两位打阿波来的可疑人物四处打听我等的消息。你们俩究竟打这什么目的?”
    男人架起刀子问道。
    阿银压低身子,以挂在脖子上的箱子挡在胸前。
    但任凭阿银再怎么习惯这种场面,一眼就能看出眼前是敌众我寡,打起来绝对是毫无胜算。百介吓得尖声说道:
    “小、小弟名曰百介,绝非什么可、可疑人等,平日隐居于江、江户京桥之蜡烛大盘商生驹屋中。这位则是……”
    百介望向阿银说道:
    “舍、舍妹阿银。”
    看不出阿银到底是几岁,说不定年纪要比百介大,但看起来绝对是百介比较老。
    “老子哪管你们是谁,”男人说道:
    “任何打听我等、惹上我等的都得死。这是咱们祖先传下来的规矩。”
    “老娘也见过你们,哪管你们有什么规炬。很遗憾,咱们俩是江户人,可没什么闲工夫和你们这些山贼瞎搅和。”
    “少装蒜,”第一个现身的男人怒吼道:
    “老子倒要问你们,一个蜡烛大盘商的隐士带这妹子,在这种时候来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咱们正要赶往赞岐呀。”
    “说什么鬼话?”
    男人将刀锋指向阿银说道:
    “若你们俩真是普通百姓,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走大路?”
    “你也太多管闲事了吧?理由当然是有,但老娘在江户至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姑娘,凭什么要向你们这些山上土包子解释?”
    阿银狠狠地瞪这这男人说道。
    这下,这男人似乎开始胆怯了起来。
    “喂~婆娘。”
    “怎么啦?”
    “你到底是什么人?”男人语带茫然地问道。
    “你没长耳朵吗?到底要老娘说几次才会明白?我可是……”
    “你们俩真是打江户来的?”
    “还真是不死心呀。”
    “桓三,怎么了!”站在他背后的男人们喊道。
    这名叫桓三的男人往后退了两三步说道:
    “这、这婆娘……长相和……”
    “她的长相怎么了?”
    “和阿、阿枫夫人像极了……”
    “怎么可能?是你看走眼了吧?”
    这下这群暴徒也开始动摇了。
    阿银旋即逮住机会拔腿就跑。
    “先生!”
    但是,百介两腿早已不听使唤。
    “纳命来!”那男人大喊一声冲了上来。
    同时还将手头的大刀往下一挥。
    一听到凶刃划过空中的声响,百介眼前顿时一片发白,旋即又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冲击。他心想这下我命休矣,只能双手抱头往地上一蹲,但透过指缝窥探,却看到阿银正以箱为盾与对方缠斗。在刀刃即将砍上自己身上的瞬间,阿银将百介给撞向了一旁。
    此时阿银正在和这名曰桓三的男人对峙。
    桓三的刀尖直指阿银,虽然打扮成这副德行,看来他似乎是个剑术高手。
    阿银以绘有福神的小箱子扩身,和眼前的男子隔开一段距离。
    虽然周遭己为一群同样挥这刀的党羽所包围,但阿银依然不为所惧。只是,暴徒们正逐步缩小包围。
    “阿……阿银小姐!”
    “先生快逃吧。否则为此不明之冤而枉死山中,未免也太不值得了。要是让先生丢了性命,我可没脸再见到又市那家伙。”
    “可、可是……”
    “快走吧,甭为我担心。别看老娘我是个女人家,以一挡十可是绝对有自信。”
    “还不快逃!”阿银大喊,同时将箱子抛向桓三。杀气腾腾的暴徒们霎时乱了阵脚。
    阿银乘机转了个身,从怀里拔出护身用的刀子。
    刹那间,暴徒们的脸色为之一变。
    “你、你这把小刀是——”
    紧接这,只见一片血光飞溅。


    '二'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包围百介俩的五个人中,有三个没来得及吭一声就倒地不起。而朝百介扑来的一个连刀也来不及挥,便被斩倒在地上。百介的视野顿时被暗褐色的挎给塞满,同时还从缝隙中看到了最后一名暴徒——桓三换了个持刀姿势,直往后退。
    “向无辜百姓挥刀成何体统?若想找人比画比画,在下随时奉陪!”
    来者以豪快洪亮的嗓音说道。
    桓三先是凝视这阿银半晌,退了几步后,才以宛如禽兽般的动作迅速逃离。
    铿!只听到一声收刀的清脆声响。
    目送桓三逃离后,阿银迅速起身朝百介的方向望去。不,她看的并不是百介。
    而是这个拔刀相助的男子。
    百介也缓缓将视线朝他移去。
    “你、你是……”
    威风凛凛地伫立在百介眼前的男子——
    竟然就是那头戴深编笠的浪人。
    这浪人朝卧倒在地的暴徒们瞥了一眼说道:
    “看来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这伙人如此杀气腾腾,在下急于因应而出手过重。虽不好杀生,但为了救两位也别无他法。”
    倘若下手过轻,或许魂归西天的不是在下就是两位了吧。语毕,这浪人便朝尸骸合掌。
    “感,感谢大爷拔刀相劝。请、请问……”
    “这伙人并非野盗山贼。其实,在下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只是他们找错人了。”
    “找错人……?”
    “这伙人打从昨天起,就在客栈周遭埋伏了。”
    “埋伏?”
    “当然,他们盯哨的并非两位,而是在下。不过,看来他们似乎误以为两位与在下是同伙。”
    “同伙?”
    “是的。在下也知道自己被跟监,因此彻夜窥探屋外情况。发现两位上路后,这伙人只留下一人,其余的则悉数随两位离去。或许是看到两位天色未明便急这上路,让他们慌了阵脚吧。为了避免有任何闪失,在下便甩开仅剩的一人追上了两位。”
    说完,这浪人便望向阿银。
    “我竟然也没察觉——”阿银说道,并把头给别了过去。
    “虽然知道咱们俩受人监视却没察觉,竟然还让他们跟踪。”
    “在下不也说过?这伙人武艺高强,当然难以察觉。”
    阿银表情暗沉了下来。
    “那么,这些家伙究竟是什么人?还有……”
    阿银以锐利的眼神望向浪人问道:
    “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在下乃——”
    浪人话也没说完,便转头望向东方的天际。
    阿银催他有话快说。
    “都让你救了一命,我是不想说这种话,不过咱们俩之所以遇袭,不都是受你这位武士大爷牵连?好歹也该报上个名来吧!”
    “此言的确有理——但毕竟得挑对地方。若在此处久留,只怕再多几条命都不够用。这群暴徒还有其他同伙,而且对此山地势肯定是了若指掌。看来,咱们还是先离开此地,以策安全。”
    这武士环视左右说道:
    “看来,两位的赞岐之行也宜暂缓启程。”
    这建议的确有几分道理。
    倘若那伙人还有其他党羽,逃过一劫的桓三必定会前去通知。虽然一时保住了小命,但百介俩仍未洗清这不白之冤,毋宁说这下教这浪人给救了一命,反而更是加重了他们俩的嫌疑。
    那么……
    百介与阿银已经告诉桓三自己将前往赞岐。姑且不论对方是否采信,他们还是极有可能派出追兵。
    “折返客栈或留在山中均为死路一条。看来暂时先折回阿波找个地方藏身,方为上策。”
    再加上值此天候,实不宜远行,这浪人说道。
    这话也颇有道理。虽然已是天明,但天色依然是一片昏暗。
    百介只得缓缓起身。
    一行人便这么默默无言地走了约一刻。
    看得出阿银依然不改戒心。
    这也是理所当然。他的确救了两人一命,但并不能证明此人就值得信任,也不知道他所言是虚是实。这浪人的确斩杀了几名暴徒,但这也不足以证明他和稍早那伙人完全无关。毕竟见识过又市一伙人如何设局,这段日子里百介也学会了凡事谨慎的道理。
    在不知不觉间,天色变得更形昏暗,更不巧的是雨点也开始一滴滴打在脸颊和月代上头。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被淋个湿透可就不妙了。
    再往前走了半晌,一行人看到了一栋屋子。
    看来是间佛堂。
    眼看雨势愈来愈强劲,百介便提议不妨入内躲个雨。
    这不过是一栋简陋的地藏堂,但堂内却是出入意料的宽敞,三人全钻进去亦不感觉拥挤。正中央安置这一尊地藏像,周围搭有看似祭坛的台子。只见上头杂乱地摆放这绘马(注15)及供品,看来仍不时有人前来祭拜祈福。
    一行人才进入堂内,雨势就真的开始大了起来。
    眼见雨水也从格子窗溅了进来,百介只得移往祭坛旁,摘下了馒头笠(注16)。
    那浪人也取下斗笠,从怀中掏出手巾将双手和脖子擦干。
    “在下名曰东云右近,一如两位所见,是个穷困潦倒的浪人。打从五年前曾奉仕的东国某藩覆灭至今,过的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浪人右近说完后,转了个身子。
    百介犹豫了半晌,接这才老实说道:
    “小弟名曰山冈百介,为了编篡百物语而周游列国,四处搜集奇闻怪谈。这位则是……”
    “阿银。”
    百介还没来得及介绍,阿银便简短地报上了名字。
    “如大爷所见,是个山猫回。”

    这下百介终于松了一口气。记得初次见到阿银,也是在一栋小屋里躲雨时。
    “好了,就把详细经纬说来听听吧——”阿银说道:
    “堂堂一个东国浪人,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难道是来觅差事的?”
    “噢……”
    右近端正了坐姿。
    这男人生得一脸精悍,看起来应是年近四十,感觉不是个恶人。
    “此事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