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





    “姑娘与老夫曾许配给小右卫门为妻之小女,生得是一模一样呢。”
    “许配给——小右卫门为妻?”
    不知此言是虚是实?不,阿银不是和小松代的公主长得一模一样么?“老爷千金名曰——?”
    “小女名曰千代。”
    “千代?”
    “这把护身小刀,就是老夫赠与千代的。”
    “什么?”
    阿银握住小刀问道:
    “原来这就是老爷女儿的名字?”
    “是的。千代她——”
    “就是小女,”太郎丸说道:
    “因此老夫才纳闷——姑娘是否就是小右卫门与千代所生。”
    接着太郎丸首度露出落寞的表情说道:
    “小右卫门原本预定要在将来继承老夫,成为川久保的头目;吾等的规矩乃代代均由二十户人家轮流担任此职务。而且现任头目若膝下有女,应将女儿许配给次任头目,以保血缘纯正——此亦为代代相传的规矩。”
    右近表情紧绷地问道:
    “这位小右卫门大爷,便奉派前往小松代藩仕官?”
    “是的,记得当年小右卫门还只有二十出头。”
    相传其曾为武士、木地师、甚至花火师。想不到这些与小右卫门出身有关的传言,竟然全都不假。
    “在决定派出小右卫门仕官时,老夫便下了决心。”
    太郎丸继续说道:
    “决定从此让川久保成员自行离去。再者,千代嫁给武士也应比较幸福,否则继续待在这儿也难有任何前途。在山上讨生活,还比不上被卖到镇上当风尘女子。因此打算待小右卫门成了个了不起的武士,就将千代许配给他并解散川久保,反正守护这秘密也已不再有任何意义。遗憾的是,事情并没这么顺利。就在小右卫门人城仕官的三年后——”
    右近以一副难以启齿的语调问道:
    “千代小姐——可是遭逢了什么不幸?”
    太郎丸低下头去回答:
    “正是如此。当时老夫认为时候到了,便差千代下山到小右卫门那儿去。但是,小松代的领主竟然——对千代一见钟情。”
    果然是这种事,右近感叹道。
    百介察觉右近的语调渐趋温和。看来听着听着,右近对太郎丸的为人已是益发敬佩。对此,百介亦有同感。
    老人有气无力地摇头说道:
    “小右卫门与千代虽曾激烈抗拒,但吾等实在是无法回绝。若就此回绝——注定得再遭受将秘密公开的要胁。”
    “呵呵。”
    阿银笑着说道:
    “这么一来可就没辄了。和领主争风吃醋,可是得顾及对方的体面呀!”
    可不是么?先生——阿银依然望着另一头便向百介喊道。
    太郎丸眼神哀怨地望向阿银继续说道:
    “这下小右卫门可就左右为难了。后来时任家老的关山还使出奸计拐走了千代,强押着她送到了领主的跟前。几乎是被霸王硬上弓的千代——就这么被领主纳为侧室。”
    老人的语气不带抑扬顿挫,但心中想必是感慨万千,看得百介是百般不忍。他所陈述的——可是发生在自己亲生女儿身上的悲剧呀!
    “想必,这教小右卫门是悲愤难耐吧,因此与吾等断绝关系,并斩杀了关山家老,逃离小松代藩后就此音信途绝。”
    这已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
    后来,川久保小右卫门浪迹至江户,成了叱吒黑暗世界的霸主。
    太郎丸依旧凝视着围炉里的炭火。
    阿银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太郎丸。
    虽然尚无法证明是否血脉相系,但这两人似乎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缘分。
    “后来,千代小姐怎么了?”
    右近问道。接下来的事和右近可就是息息相关了。
    “小右卫门逃离后,千代就产下了一个女儿。”
    “可就是——阿枫公主?”
    “是的。小松代藩以关山遇害与阿枫公主诞生为借口,正式断绝了与吾等川久保的关系。据说正室未产下子嗣,因此城内或许期待千代能为其产子袭位吧。”
    原来如此。产下继位子嗣者若为山民出身,对城内而言的确是有失体面。
    为此只得对外宣称……
    ——与川久保毫无关连。
    这应该是文作寄居此处期间所发生的事吧。
    “吾等付出惨痛代价,但原本的生活却也随此再度得到了默许。不过,继位子嗣直到十年后方才诞生。”
    “在下欲寻找的就是这位子嗣,”右近说道。
    “乳名志郎丸——据说若尚在人世,算来应有二十岁了。”
    “是否尚在人世,可就不得而知了——”太郎丸说道:
    “只听闻志郎丸生后不久,领主便告辞世。城内决定由其弟继位,因此千代与志郎丸便被逐出城外。”
    “两人没有回到此地?”
    “想回来也难,千代十分清楚回来只会殃及吾等。”
    “原来如此——”
    右近陷入一阵沉思。
    太郎丸眯起双眼凝视着右近说道:
    “依我猜测,千代或许前去投靠小右卫门。不过……”
    “她——已经死了。”
    阿银说道。右近闻言抬起头来问道:
    “阿银小姐可知道些什么?”
    “我曾见过她的牌位。”
    “牌位?”
    “小右卫门在家中立了一座和那一样的祭坛——”
    阿银指向太郎丸背后说道。
    在他身后的,是一座和百介滑落时所掉进的十分相似、挂有古怪御币的祭坛。
    “其中立着一只牌位,后头写有俗名千代几个字。”
    “如此说来——”
    “牌位只有一只。虽说是个大恶棍,若有此心意立牌,理应不忍将一对母子拆散。因此,这位志郎丸若随母亲一同辞世,想必应会将两者牌位并陈才是。”
    “是么——”老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千代她……已经死了么?”
    “亨年三十五——记得上头是这么写的。”
    “千代若还活着,今年应是五十来岁了。原来是在十五年前过世的呀。”
    老人驼起背感叹了起来。
    “真是抱歉,大爷……”阿银一脸同情地凝视了太郎丸半晌,接着又转头向右近说道:
    “并非我刻意隐瞒,而是作梦也没料到那牌位竟然就是大爷所欲寻找之人的母亲。”
    “看来大爷一费了不少力气哩,”阿银说道。
    的确是徒劳一场。
    “没能帮上浪人大爷什么忙,祈请见谅。”
    太郎丸先是抬起头来,随即又低头致歉道。
    “老爷何须致歉?在下一行人不请自来,明知对诸位造成困扰,仍不顾冒犯执拗询问,而老爷与诸位前辈不嫌对在下一行素昧平生,仍毫无隐瞒慷慨解囊,实让在下一行感激万分——该致歉的应是在下才是。”
    右近恭谨地行了个礼,接着又抬起头来,定睛凝视着太郎丸说道:
    “承蒙老爷解惑,在下心中疑问亦已澄清。事前对川久保曾稍有疑念,这下证明诸位绝非如镇上流言所述,实数在下至为羞愧。”
    “镇上对吾等有所质疑?”
    “是的。如今,诸位已非无人知晓之山民。不仅在土佐国内,就连邻国阿波、赞岐,对诸位亦多有传言。”
    “究竟是何种传言?”
    太郎丸问道。
    “外界均传言,栖息于物部川上游剑山山腹之川久保党乃劫财害命之无赖恶贼。近日甚至入侵人里公然洗劫民居,或如海盗般出海掠夺。”
    “此、此话当真?”
    “是的。有幸面见诸位后,在下方得以确信。这——应是个陷阱。”
    “陷阱?”
    “诸位应是遭人诬陷。”
    “诬陷?是何许人欲诬陷吾等?”
    “在下亦不知对方为何许人。但的确有匪徒盗用诸位名义,频频于城内犯下暴虐无道之恶行。数日前,官府终于下令讨伐川久保。”
    “讨伐?”
    就连原本默默静坐于太郎丸身后的四人,这下也个个为之动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此布告乃五日前由高知藩御船手奉行关山兵五所发布。讨伐军——极有可能正朝此处步步近逼。”
    “关山兵五?”
    “老爷听说过这号人物?”
    “此人即为小右卫门所斩杀之小松代藩次席家老——关山将监之子。”
    “什么?”
    原来如此。
    “如此说来——”
    “原来小松代藩覆灭后,关山便投靠了高知藩。”
    “不对,右近大爷。”
    百介慌忙打岔道:
    “袭击咱们的那伙人,正是冒用川久保之名义为恶的匪徒,这应是错不了吧?”
    “理应错不了,”右近回答道。
    “因此发现在下四处打听川久保时,才会如此紧张。”
    “没错。因此小弟发现其中似有玄机。见到阿银小姐时,这伙人曾惊呼其相貌酷似阿枫公主。记得么?阿枫公主。”
    “那又如何?”右近问道。因此,百介继续说道:
    “而方才太郎丸老爷亦曾提及,阿银小姐与太郎丸老爷之女千代小姐生得一模一样。依此推论,阿银小姐与阿枫公主的相貌似乎也应颇为相像,毕竟千代小姐与阿枫公主本为母女。”
    “因此长相神似也是理所当然,看来阿银小姐的相貌的确酷似两人。”
    “不过,川久保之诸位见到阿银,却无一人提及其与阿枫公主相貌相似,亦即此处之诸位并不知道阿枫公主生得像千代小姐。大爷说是不是?”
    “吾等从未见过阿枫公主。”
    太郎丸回答。
    “果不其然。就连太郎丸老爷都没见过孙女阿枫公主的长相,而那伙人却知道阿枫公主生得是什么模样。”
    噢,右近应和道。
    “见过千代小姐之女——亦即阿枫公主样貌者,理应是屈指可数。依此推论,这些人可能是什么人?”
    “前小松代藩出身者?”
    “是的,正是如此。若该御船手奉行乃小松代藩家老之子——”
    “山冈大人难道推论——高知藩之御船手奉行即为幕后指使者?”
    “岂不是如此?咱们在城下内外听闻许多传言,悉数为受害者传述之遇害经纬或妖魔怪谈,但竟无任何官府调查议论之迹象,如今又突然举兵讨伐,大爷难道不认为其中必有蹊跷?”
    “原来是关山之子——”
    事到如今,为何又来为难吾等——太郎丸感叹道。就在此时。
    屋外传来阵阵号令声,接着又听到为数众多的脚步声将整栋屋子团团围住。木造小屋剧烈摇晃,棍棒从木板间的缝隙一支接一支地戳了进来。最后听到有人在门外高声咆哮道:
    “凶贼川久保党——乖乖束手就擒吧!”


    '六'

    被捕后,百介首度被关进了唐丸笼(注45)里。
    包围川久保党小屋的,是高知藩所派遣的百名捕快。相较之下,川久保党则仅有十五人,即使加上百介一行也不及二十人,这下右近的武艺再怎么高强,也不可能以寡敌众。再者,川久保党原本就没有任何抗争的手段。一如文作所述,这群人似乎已有多代未曾舞刀弄剑,而且个个都是年迈体衰。就百介所见来判断,这群人生性至为温和,并无任何好战的倾向。
    他们不过是擅长使用火药——并知悉火药兵器的制法罢了。
    因此数百年来,均未曾引发任何争端。
    虽然太郎丸一再坚称百介一行仅为旅人,与自己毫无牵连,不过尽管态度再从顺,还是没有任何捕快愿意听从被捕凶徒的解释。对此百介与右近早是心里有数,只得乖乖就缚。
    不过——
    情势实在颇教人绝望。
    完全看不到一丝获救的希望。
    虽摸不清敌方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至少猜得出对方是什么身分。
    根据百介的推测,幕后指使者即为高知藩之御船手奉行。高知藩坐拥二十四万百余石,规模居全四国藩国之冠。凭他们区区几个普通百姓、无宿人浪人和山民,即使团结抗敌也绝非对手。
    这下自己是有罪还是无罪根本不再重要,反正一切均将由敌方定夺。
    情势可说是穷途末路了。
    不过,百介倒是看得很开。
    虽然被关在笼中,但望出去的景色还是很优美。
    由于是一段难行的山路,相较于走得万分艰辛的捕快和小厮,被关在笼中反倒落得轻松。唯有被吊在倘若摔落便准死无疑的绝壁上时,才梢微感觉到一丝丝的恐惧。
    行列似乎正从别府穿越位于物部川上游的市宇,朝下游的方向走。
    和百介一行人上山时走的并非同一条路。
    沿途经过了几座小村落。
    每经过一座村子,百介便得尴尬地低头掩面。
    因为每到一处,村人们均是倾巢而出地前来围观。看来这也是理所当然,想必自建村以来,至今未曾有过百名捕快攀登至此来逮人吧。
    只是,百介之所以不敢抬头并非出于羞愧,而是由于浮现在村民目光中的惊惶恐惧。对村民们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