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





    万一隔墙有耳可就不妙了,平八说道,并朝缘侧探了一眼。
    纸门并没有拉上。
    “虽然戏曲草纸将大名旗本描述得轰轰烈烈,但实际上阴险手段可多了。若咱们议论的只是百年前的传说或妖魔鬼怪的传闻也就罢了,但现在说的可不是什么往事或故事呀。百介先生,你方才指称一国一城之君是杀人凶手,若是有了什么闪失,说不定会换来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哩。”
    的确是如此,不过……
    “不过,这毕竟可能是事实。世上恶徒可谓林林总总,但如此残虐不仁者却是前所未闻。这伙人凶残至此,即使贵为一国之君,亦非天理所能容。看来藩主即为真凶无误——”
    就在此时,突然有阵风刮进了座敷,将几张残酷的画吹得漫天飞舞。
    虽然平八连忙用手压住,还是让其中一张给飞到了庭院里。
    “原来如此,没想到竟然有这种可能。”
    一个粗犷的嗓音突如其然地自庭院传来。
    百介连忙转身,看见一个头戴深编笠的浪人伫立在敞开的后门外。
    “右、右近先生。”
    来者原来是东云右近。
    右近钻过后门,踏着敏捷的脚步走到了缘侧旁,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飘落在庭石上的锦绘。
    ——奥州安达之原。
    右近瞥了这幅画一眼,接着便正视着平八鞠了个躬。
    “由于在下乃遭通缉之身,无法自店门入内,故由此处不请自来,还请先生多多包涵。”
    “先生无须多礼,但右近先生这下是……?”
    “在下原本并无窃听之意,但还是听见了方才两位的对话,请容在下为此致歉。”
    语毕,右近再度鞠了一个躬。
    百介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了缘侧。
    “右、右近先生,方才的对话——其实是……”
    “山冈大人无须多作解释,在下也清楚那仅是个缺乏佐证之推测。不过……”
    右近微微低下了头。
    这下,戴在头上的深编笠完全遮蔽了他的脸孔。百介只能呆若木鸡地伫立在原地。
    “不过这么一想,也就不难理解那群家伙何以如此狼狈惊慌了。既无调查亦无审问,就连如此位高权重之武士,亦为贱民之一举手一投足而倍感惊慌失措,甚至狗急跳墙到需要嫁祸在下的地步——原来妖魔诅咒之说,不过是为包庇真凶而刻意流布之谣言。只是仅为包庇凶手,竟得如此大费周章,不难想见真凶身分绝对不低。”
    “右近先生。”
    他似乎正在啜泣。
    百介无法瞧见他隐藏在斗笠下的表情,仅能注视着他憔悴的身影。
    “右近先生,您该不会打算……?”
    右近该不会打算报这个仇罢?
    可憎的杀妻仇人原本轮廓朦胧不清,这下可就愈来愈清楚了。原本无处可发泄的愤怒与哀愁,这下终于得以找到宣泄的方向。
    不过……
    “倘若真找这了真凶,您——将有什么打算?”
    虽说是个小藩,但对手毕竟是个大名。区区一介浪人要想挑战一国。一城之君,哪可能有任何胜算?不过是白白断送自己的性命罢了。
    山冈大人无须为在下操心,右近回答道:
    “纵使身陷如此窘境,在下毕竟不是傻子。一如治平大人所言,不论如何均难愈心中伤痛,纵能亲手弑敌,亦换不回爱妻性命,实难雪此深仇大恨。”
    右近手持绘有惨遭倒吊的孕妇锦绘,在斗笠遮掩下不住啜泣。
    爱妻和稚女的死依然让他伤心欲绝。此种伤痛——的确叫人痛苦难耐。
    任谁都无法承受这种痛楚罢。
    “因此,在下已下定决心不报此仇。只是……只是——心中悔恨毕竟难平。即使应是仅限于一时,但在下竟被诬指为与自己有不共载天之仇的杀妻凶手……”
    “右近先生……”
    右近转头望向百介,稍稍掀起斗笠说道:
    “其实——方才接获脚夫递信通报。”
    “脚夫?是谁差来的?”
    “是阿银小姐差来的。信中表示时机业已成熟,望在下亲赴北林一趟。”
    ——时机业已成熟。
    “意指阿银小姐已为您讨回了公道?”
    “这就不清楚了。”
    这句话是否与御前夫人所引起的骚动有关?差使赶赴江户藩邸与此脚夫通报几乎同时发生,看来两者之问似乎是不无关连。但如此说来——
    “因此,在下将动身前往北林。受山冈大人诸多照顾,特此前来辞行。在下乃遭通缉之身,或许——今世与先生将就此永别。”
    “可否也让小弟同行?”
    百介问道。


    '六'

    一刻也缓不得。
    百介内心是万分焦急。
    藩主北林弹正即为真凶,这推测在百介心中已成了个不可动摇的结论,而且此事就连以家老为首的家臣们亦不知情。不,纵使有任何怀疑,想必也成了个万万不可说出口的秘密,即使想采取任何行动也是一筹莫展。
    这么一个凶手,是绝对无法将之绳之以法的。
    而这数目均为七的连环巧合,甚至招来了远古的厉鬼亡魂,为这骇人领主的暴行更添几分邪恶魔性,也将恶意悉数埋进了更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远古的亡魂,疯狂的藩主,两者相互纠结,形塑出一股无可言喻的邪恶意念。
    这深邃、昏暗的死神恶意,同时也唤醒了世人的邪念。
    这场混乱正是因此而起。
    若是如此……
    ——情势果真是教人束手无策。
    这场冤魂现身的戏码,九成九是又市所设的局。
    不过,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局。
    北林的情势已是如此绝望,阿枫的亡魂又挑在这个当头现身,除了徒增混乱,根本收不到什么效果,反而只会让恶意蔓延得更加根深蒂固。这群不畏神佛的大魔头,视尊贵生命如敝屣,嗜死亡秽气如珍膳,对他们而言——冤魂厉鬼根本不足畏惧。
    这正是百介最担心的。即使再怎么神通广大,又市毕竟非三头六臂,再加上这回的对手又是如此难以招惹。倘若——纵使只是稍稍露出马脚,又市和阿银恐怕都将小命不保。即便真能瞒天过海,几个无宿人每逢入夜便大刺剌地潜入城内,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因此,百介绝不能有任何耽搁。
    右近理应也是悠哉不得。
    痛失挚爱的他心怀多少忿恨与伤悲,绝非百介所能衡量。而亲赴这些忿恨与伤悲凝聚不散之地能有什么帮助,百介亦是全然不解——但百介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右近欲尽早赶赴该地的紧绷心情。
    从他的侧脸已看不见初识时的豪迈,但再会时的阴郁也已不复存在。百介猜想右近肯定是有了什么觉悟。
    一张隐藏在深编笠下的脸庞与其说是悲壮,还多了几分精悍。
    北林位居丹后与若狭边境。
    启程前,百介已事先做好了尽可能缩短行程的安排。
    这一路若非乘马乘轿,真不知要花上几天工夫。
    为此,百介只得向店家——亦即生驹屋,商借了有生以来的第一笔借贷;毕竟需要赶路的旅程,注定将是所费不赀。再者,也无法预料旅途中将会碰上什么事儿。对生来弱不禁风、身上连把刀都没有的百介而言,金银就成了赖以求生的仅有手段。
    一路上两人都默默不语,只管尽快赶路。
    通过关所时,百介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虽然手配书与人相书(注29)似乎没配布到北林以外之诸国,但右近毕竟是个身分姓名均为伪造的通缉犯,就连通行手形也不过是阿银为其伪造的赝品。
    幸好途中并未发生任何事前担心的情况,但毕竟凡事谨慎为要,两人只得尽可能避免过度招摇,同时还须确保行动迅速——
    因此即使对习于旅行的百介而言,整趟路走来仍是心情紧绷。
    抵达北林国境一带时,百介与右近为掩人耳目,只得避开街道,潜行山中。
    先前的路或许走来安然无恙,但一旦进入北林境内,右近可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通缉犯,因此说什么都不可采取正面突破。若在此遭到缉捕,岂不是万事休矣?
    入山后,便完全无处可供两人住宿或休憩。
    先前已是不眠不休地赶了大老远的路,这下山中险峻的羊肠小径更是教百介摔了好几跤。
    伸手使劲拉起为藤蔓绊得扑倒在地的百介后,右近抬头仰望西方天际。
    “这趟路走来……”
    还真教人忆起土佐那段旅途呀,右近说道。
    那已是半年前的事儿了。土佐的山路要比这条路更为险峻,也教百介摔了更多跤,幸好每回都得右近相助。看来右近所言的确不无道理,但今昔两段旅程其实有个决定性的不同点。
    那就是右近如今的境遇。
    “还真像是作了场恶梦呀!”
    “右近先生。”
    噢,此言纯属戏言,语毕,右近再度迈开了脚步。
    “吾等即将穿越国境,越过那座山便是北林领内。接下来的路将更为艰险。”
    “噢?”
    没有任何人会走那条路,右近说道。
    “真有这么艰险?”
    “也不至于。一来是没人知道那条路,再者该路亦仅通往北林。走其他路上北林,要比走这条路来得轻松,也要来得迅速些。而且前方还有块魔域。”
    “魔域?”
    “是的。那儿有座妖魔栖息的岩山。”
    右近指向前方说道。
    眼前只见一座郁郁苍苍的深山。
    “翻过那座山,便是一处奇岩异石林立的不毛之地。该地景观怪异,就连飞禽亦不可见。北林领民称之为折口岳,或简称其为城山。”
    折口即死亡之意。
    “而城山意即……?”
    右近点头回答:
    “北林领地四面高山环绕,形成天然屏障。该城仅为一山城,规模虽小但易守难攻。城下则早扇状向左右延展,包围此城。”
    “此城并非位于城下之正中央?”
    “是的。此城座落之山的山顶一带,又名折口岳。因此若自城下仰望,即可望见折口岳耸立于位在山腹的主城后方,呈环抱七城之势。”
    听来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景观。百介实难根据这描述想像。
    “这条路,便是通往折口岳的路。”
    “如此说来——便可直达主城?”
    “自折口岳向下直行,的确可抵达主城。不过,从这头尚可攀登,但主城的那一头则为高耸断崖,既无法上攀,亦无法下爬。”
    “那咱们该……?”
    “吾等须于攀上山顶前,便沿山势迂回而下。行至约七合处可见一巨磐,自其侧绕行便可进入一条兽道。虽是绕一大段远路,但由于此兽道几乎不为人知,故可供吾等安然进入城下。”
    此判断理应无误。这条路对领民而言应是毫无用途。若不知此兽道的存在,这条岔道便无任何意义可言,任何外来者均不可能选择一条通往主城内侧,尤其是通向断崖的路来走。
    右近仰望天际说道:
    “太阳依然高照。此岔道虽险峻难行,但距离并不长。自此刻开始赶路,应可望于今夜抵达城下。看来山冈大人也走累了罢,需不需要稍事歇息?”
    “不打紧,小弟还能走。”
    相较于进入城下后的麻烦,目前的确是还好。
    不过百介也不禁犹豫了起来。早点赶到当然是最为理想,但此时还是该谨慎行事,而且他也真的累了。
    “进入城下后,咱们该如何?”
    “嘘。”
    右近示意百介保持安静。
    他瞧见前方有个人影。
    这人影仿佛在寻找什么失物似的,在为芒草所覆盖的小路中央屈身前行。虽是蜷着身子,但看来出来者的个头并不小。
    突然,那人影缓缓站了起来。
    个头果然惊人。
    在他脚下——
    “人、那是人!”
    有几个人倒在地上,看来悉数为武士。
    这大个头在倒地不起的武士们怀中搜索。
    “噢。”
    大个头动作迟缓地转过头来。
    原来是个和尚。只见他身穿一件破旧褴褛的墨染衣(注30),头上并未戴上斗笠,手上则持着一支锡丈。
    看来活像个黄表纸中描绘的妖怪——大人道(注31)。
    这大人道一瞧见百介与右近,便露出了一个微笑。
    右近伸手握刀。
    将刀抽出了鞘。
    “殿下在此稍候。”
    右近示意百介往后方退,并跨开双脚摆出了架式。
    “施主手下留情哪。何必一副杀气腾腾的?”
    “你是何许人?”
    “何许人?难道看不出贫僧是个和尚么?”
    “一个和尚在此等地方出没,所为何事?再者,脚下的尸骸又作何解释?看来并似非为彼等念佛超渡。”
    “施主可别再说笑。贫僧的确不是在为彼等念佛超渡,不过是看看往生者身怀何物罢了。”
    大胆狂徒,原来是个盗贼?右近拔刀大喊。
    只见这大人道朝前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