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故事(短篇集) 乙一
太太的手突然离开我的手臂,我顿时被遗弃在一个黑暗与静默的世界里。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小的温度碰触到我的右臂。那是一种汗涔涔般的濡湿感,同时也有点温热。我立刻察觉那是女儿的手。我太太的指尖在我的右臂上游移,告诉我她的父母带女儿来探望我了。她拉起才一岁的女儿的手,放上了我的右臂。
我将食指上下摆动,和丈人及丈母娘、女儿打招呼,原来他们已经来探望过我好几次了。只感觉到不同于我太太的手的触感相继触摸着我的右臂,想必是她父母以触摸来代替寒喧吧。他们抚摸着我皮肤的感觉各有各的特徵。皮肤的软硬、粗细的感觉都有不同。有时从接触皮肤的面积与速度,可以窥见对方心中的恐惧。
从女儿的触摸中感觉不到一丝恐惧。那种触摸的方式如同在表明,她不知道躺在她眼前的是什么东西。想必在她面前,我大概已经不是一个人,不过是一团躺在床上的肉块吧?这个想法带给了我一股强烈的冲击。
女儿被丈人他们带回家了。可是一想起女儿那只手的触感,内心便不禁一阵刺痛。我所知道的她还不会说话,在我发生意外之前,她甚至不曾叫过我一声“爸爸”。然而现在也不必在乎她说起话来是什么声音了,因为我就连听她说话的能力都已丧失。我不仅看不到她开始学走路的模样,也永远闻不到把鼻子抵在她额头上时所闻到的味道了。、
我仅剩右臂的表面还有知觉,因此甚至曾怀疑自己的全身是不是只剩下右臂了。我的右臂可能因为这场车祸被截肢了。身体和右臂分离后,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自己的灵魂就集中到了右臂上。我似乎是整个人躺在医院病床上,但感觉和只有右臂静静地躺在床上没什么两样。想到自己这情况,想必女儿是不可能认得出我这个爸爸的。
我太太的指尖在我右臂上游移,问我没能看到女儿成长会不会觉得难过。我将食指动了一下以示肯定。
“很难过?”
她在手臂上写着?我再次给了一个肯定的答覆。
“想死吗?”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肯定的答桉。根据她传递给我的讯息,我似乎是靠着人工呼吸器和点滴维生的。她只要一伸手,关掉人工呼吸器的开关,应该就能从痛苦中将我解放。
我太太的手从我的手臂上抽离,再度将我遗弃在黑暗中。我虽然看不到,但也能推测她现在大概正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接下来她应该会绕过病床,走向人工呼吸器吧?
然而,我太太再次触摸起我的手臂让我知道那些推测是错误的。她似乎并没有离开椅子,而是一直坐在我身旁。
从接触面的形体来判断,我知道她用来触摸我手臂的可能是左手的手掌。但是那种触感有个地方和以往不同。在她左手的手掌抚摸我的手臂时,我并没有感觉到往常皮肤感受到的冰冷戒指触感。她可能把戒指拿下来了。还来不及思索原因何在,我就感觉到她开始敲打我的皮肤。
她似乎是以手指头敲打的。说是敲打,力道却不似整个手掌打下来一般强,感觉上她只是竖起一根手指头轻轻地往我皮肤上敲。她似乎略带犹豫,以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同一个地方,也让我觉得这似乎是要做某件事之前的准备运动。
一开始我以为我太太是在向我传达什么讯息,可是连续敲打的手指触感似乎并没有在等待我的答覆。
最初只有一根手指头在敲打我的皮肤,不久便增加为两根。感觉上像是一对食指和中指在交互敲打。随着我承受的触感渐渐加强,我感觉到她开始在手指头上加注力道。
手指敲打的次数持续增加,一个个指头的触感这下串连了起来。最后十根手指头一起在我的手臂皮肤上弹跳着。感觉上像是皮肤上发生了一连串的小爆炸。待她的力道一减弱,我手臂上又感觉宛如雨水滴落。我知道了,她在把我的手臂当钢琴弹。
靠近手肘的部分是低音键盘,靠近手腕的部份则是高音键盘,以这个原则感受她带给我的刺激,我发现她手指弹跳的触感果然就像串连起来的音乐。一根手指头在皮肤上弹跳时的刺激只是单纯的一个点。可是当这些点串连起来之后,手臂上的刺激就变得宛如一道道波浪。
我的手臂彷佛变成了一个辽阔的熘冰场。一下觉得我太太的手指弹跳的触感从手肘一带笔直地滑向手腕附近,没想到下一瞬间,手指又彷佛跑下楼梯似的从手腕回到了手肘。有时复数的手指像引发共呜似的敲打在我皮肤上;有时十根指尖则宛如窗帘摆动似的轻轻从我手臂上掠过。
从那天起,我太太每次来到病房,都会在我的右臂上演奏。原本写字的时问变成了音乐课。 演奏前和演奏后,她都会把曲名和作曲者的名字写在我的手臂上。我立刻把它们记了起来,遇到 有我喜欢的曲子时,我就动动食指。我想为她拍手喝采,但是我无法肯定她会如何解读我这个动作。
我置身于比不见阳光的深海还要深邃的黑暗里,一个连耳鸣都不存在的绝对静寂中。在这个世界里,她在我手臂上弹奏的音乐,就是囚身独房的我唯一的明窗。
冬天降临了。车祸发生至今已过了一年半。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太打开了病房的窗户,我的右臂似乎接触到了屋外吹进来的冷风,让我吓了一跳。在无声的黑暗世界里,我无从得知是否有人走近或打开窗户,因此完全无法预测手臂会 接触到冷风。想必我太太是想让病房内的空气流动一下吧。我右臂上的皮肤可以感觉到室内的温度开始下降。
隔了一会儿,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上我的右臂。可能又是我太太的手指头吧。接下来她以手指在我的手臂上写了几个字。
“吓了一跳吗?”。
我摆动一次食指表示肯定。我无法知道她看到我的答覆后露出的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的手指再度写起字来,告诉我接下来要开始演奏了,但在演奏之前先让她暖一下手指头。
一股湿暖的风吹上了我手臂的皮肤。我猜想她可能正在用自己的气息为手指取暖,而那股气息也在同时吹上了我的手臂。这阵暖风一消失,演奏就开始了。
我已经完全记住她的手指头弹奏的顺序、位置、与时机等。就算她没有告诉我曲名就直接弹起来,我也能马上分辨出那是什么曲子。当我以皮肤感受着她手指的动作时,总觉得自己彷佛在黑暗的另一头看到了什么;有时是一团模煳的色块,有时则是昔日曾亲身经历的幸福景象。
同样的演奏一听再听,我却从来不觉得厌倦;因为她的演奏在不同的日子里会有微妙的差异。在我完全熟记这些曲子后,手臂的皮肤对些微的时机误差等就变得十分敏感了。这些误差会带来不同的想像,因此在黑暗的另一头所看到的景象,也会和前几天听到同一首曲子时有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那些微妙的差异正是我太太内心的表徵。在她心平气和时,手指带给我皮肤的触感柔和如熟睡时的鼻息。而当她感到不安时,就会出现彷佛从楼梯上滚下来般的短暂溷乱。在演奏时,她无法掩饰自己的任何感情,让我感觉到她赤(哗~~!)裸裸的本性就潜藏在我手 臂所感受到的刺激中。
这时我太太的演奏突然中断,一股温热的气息再度轻抚过我的手臂。我彷佛可以在黑暗的另一头看到她那冻得发红的修长手指。在吹过我手臂的气息停止后,演奏再度开始。
她的手指从我的手肘轻飘飘地弹跳到手腕。我觉得自己彷佛被带到了海边,任凭海里打上来 的波浪轻柔地拍打着我的手臂。
我想起自己在出车祸前,我们夫妇曾以许多言语伤害彼此。这种种让我侮恨得心痛不已。我想向她道歉,但如今已经无法表达这种情感了。
3
我几度痛骂上苍为什么不乾脆让我死了算了。我注定要在这种状态下变老,在我逐渐哀老、 直到死亡为止的几十年当中,我都得在黑暗和寂静中度过。每次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不如疯了算了。要是我能疯到不在乎时间、也忘了自己是谁,心情不知会有多舒坦啊?
可是自己既没办法动,也没办法说话,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思考。但不管脑海里的思绪再怎么波涛汹涌,我都无法表达自己的所见所闻和心境思绪,只能终日苦苦怀念着光线和声音。
我无法向可能在黑暗的另一头来回踱步的太太或其他人传达自己的想法。虽然我能以食指对她写在我手臂上的问题表示肯定或否定,但光这样是不够的。在外人眼里,我应该只是一具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人偶。事实上,我的脑海里却经常是波涛汹涌。
尽管如此,要想倾吐我的想法,上下摆动食指实在是个太小的宣泄口、即使心中涌起各种错纵复杂的思绪,我还是不能笑、也不能哭。这情形常让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水位已高涨到极限的水库,没炸开来还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到底算不算活着?我这副模样充其量不过是一团会思考的肉块。一个活人和一团肉块之间的界限到底在哪里?而我又站在哪一边?
我以前活着是为了什么?难道我从母亲肚子里出世、到学校念书、就业上班,就是为了变成如今这团肉块?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从在地上爬开始,一路活到死亡呢?
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来到这个世上。现在我就连靠自己的力量自杀的能力都没有了。如果我的食指下方有个可以让毒液流进我血管的开关,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去。但是没有人会体贴到为我准备这么一个机关,而且我连想拜托别人为我做这个准备都办不到。
我很想停止思考,但是脑袋却在无声的黑暗中不断蠢动。
车祸发生至今,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三年。我太太每天都会到病房来陪我。她在我手臂皮肤上写字,告诉我今天的日期、家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世界新闻等外界的讯息。她从来不在我手臂上写出任何退缩或畏怯的字眼,言词当中不时夹杂着往后仍会陪在我身边的讯息,总是能带给我莫大的勇气。
从她带来的讯息得知,我女儿已经四岁了,现在已经能跑能跳,也会说话了。但是我根本无从判断那究竟是不是事实?就算女儿已经染上感冒而死亡,我也无从得知。即使她弄错了日期,即使家里发生火灾付之一炬,甚至即使世界已经毁灭;我也只能把我太太所写的一字一句当真。
尽管如此,有天我终于知道她在撒谎了。事情就发生在她在我右臂上演奏时。
她弹跳的手指头所带来的一连串刺激,让我彷佛看到了各种不同的景象。或许应该说,那就是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想像。从中隐隐约约可以窥见她的情绪,或许比她写在我手臂上的文字还要真实得多。
有一次,我一如往常地专心倾听她以手指弹奏的无声音乐。她以手指弹奏着我已听过数百次的曲子。刚开始听时,她的指尖那微微跳动的触感,让我觉得这首曲子教人联想到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马。但那天从她的演奏中,我却完全无汰想像一只小马蹦蹦跳跳的模样。或许是演奏中微妙的紊乱使然吧?透过她的手指头,我只能想像一匹疲累的马低头跺着沉重步伐。
我在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但是从她写在我手臂上的字里,却感觉不到一丝阴郁,尽是些乐观得一如往常、赋予我勇气的内容。我无法询问她的状况,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能任由她的演奏与言词之间的予盾在我心中堆积。
但这并不是她唯一一次在演奏中夹杂着倦怠。之后,不论她演奏什么曲子,在我皮肤上交织而成的旋律中都感觉不到一丝开朗色彩,相反的,却潜藏着一股教人窒息、没有未来的绝望。那差异非常微妙,要是在平常,我根本就不会察觉。想必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的演奏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吧?
我知道她累了,很明显的,原因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一道伽锁将她绑住。她还年轻,再怎么说人生都还有机会重来。一定是因为我变成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才让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未来 可言吧。
她若是和别人再婚,周遭的人不知是会指责她,还是会认为这也是不得已?总而言之,她就是没办法抛弃我这个已经变成行尸走肉的肉块丈夫,每天都得到病房来,拿我的右臂当键盘做虚拟的演奏。
然而她内心深处一定是苦不堪言。即使用再开朗的言词来伪装,她的指尖却总是毫不隐藏地透露出她的情绪。藏身在她演奏中的那匹倦马,或许就是她现状的投影吧。
她那原本应该还充满机会的剩馀人生,将会在陪伴我这团肉块度日中耗尽。我因为遭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