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来自天国的夺命家书





走过,嘻嘻哈哈地走过,说说笑笑地走过,勾肩搭背地走过,也没有人停下脚步,甚至没有半个人停下脚步,说句话,叫她一声妈妈,他们步履匆匆,他们风尘仆仆,他们前仆后继,走过她的窗前,走过她的房屋,走过她的大门口,也没有朝她打个招呼,还有好些人,都是一路小跑,好像背后有鬼追过来了一样,那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人住在坟墓里,换句话说,没有人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座坟墓里住着一个忏悔不已的活人,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坟墓忍受风吹雨打,忍受日晒雨淋,忍受电闪雷鸣,忍受霜雪寒冻,坟头的草枯了又绿了,绿了又枯了,草是霸王草,上人头上栽霸王,下人脚下踩霸王,他们都是那么说的,始终也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那就更甭说叫她,叫她一声妈妈了。
  天长日久,花开花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信陵美死心了,你想想,一个,谁会在坟墓面前过多停留,躲闪还来不及呢,你再想想,二个,作为过路人,谁知道那坟墓里埋的是男是女呢,只有女人才有可能被人叫妈妈不是,再说了,也不是任何人都会随随便便叫一个女人为妈妈的,对不对?你还想想,三个,谁会叫一座坟墓为妈妈呢,除非是头发上贴膏药,毛病,不是精神病就是神经病,希望渺茫,渺茫得很呢,机率基本上趋近于零,信陵美思前想后,这就彻底死心了,怪天怪地怪自己,怪只怪自己当年糊涂,犯下了过错和罪孽,可自己,可自己的苦衷又有谁人知道呢,那一肚子的苦水该往哪儿倒呢?
  命啊,都是命呢。
  然而,世界上的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奇怪,说不清,道不明,这不,就在信陵美心灰意冷,准备彻底放弃的时候,奇迹发生了,想当年,孙悟空被佛祖压在五指山脚下,倘若没有唐僧去西天拜佛求经,他只怕如今还被压在老地方呢,信陵美也是如此,她被上帝惩罚,睡在坟墓里,只等那有缘人叫她一声妈妈,她就可以复活,重回人间,要是那个人到现在还没有浮出水面,那她只怕到现在还在那坟墓里等待呢。
  信陵美的运气还不赖,至少,她等到了,这不,那人已经上路了。
  事情是这样的——  那会儿,在五指山脚下住着一户人家,儿子和老娘相依为命,儿子是个大孝子,自己看上的姑娘母亲老是不满意,看了十个吹了十个,后来干脆不谈了,已示对母亲的孝心。
  且说某一天清晨,启明星刚刚落下,母亲起床了,拉着儿子的手说话,说是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睡在了坟墓里,一个月圆之夜,一个过路人背靠坟头歇息,叫了她一声妈妈,这时候,坟长胖了,长高了,发福了,既而张开了大嘴巴,她就从坟墓里爬出来了。。。。。。母亲讲到这里,一口气上不来,驾鹤西去,到死没有闭上眼睛,也不知是什么心愿未了,儿子好生伤心,哭了三天三夜,都哭成了一个泪人儿,然后,倾尽所有,为母亲购置了柏木黑漆棺材,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入殓安葬落土了。
  一晃,三年过去了,母亲死了三年,大孝子披麻戴孝三年,到了第四年,他还时常去母亲的坟头磕头跪拜,眼见得坟头的草长了一茬又一茬,蹿得老高了,再看那坟墓,明显比别家的坟墓要大许多,高许多,大孝子请教村里的老人,老人捋着胡须,笑盈盈地说是好事情,那是坟墓发福了,预示着他们家要发达了,不管是真是假,大孝子都很高兴,说也真是,一连好几年,他都健壮如牛,唇红齿白,面色红润,托母亲大人的福,不过,到了后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母亲仙逝第五年的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忙着过小年儿,每逢佳节倍思亲,大孝子格外想念自己的母亲,母亲死后,他也没有再找对象,逢年过节,孤孤单单一个人,心情着实糟糕,不知为什么,潸然泪下,破天荒地喝了点小酒,头脑发热,外面天气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了,他也不管不顾,执意出去走走,散散心。
  大孝子走啊,走啊,想起了母亲的种种好处,泪水涌满了眼眶,不该啊,母亲怎么就叫一个梦给接走了呢,要是母亲还在,那该多好啊,至少自个儿回家,锅是热的,灶是热的,饭是热的,菜是热的,衣服是干净的,心里是温暖的,想啊,走啊,想啊,走啊,想啊,走啊,泪水哗哗地流着,没想到这一走就走了老远,天色已晚,走着,走着,迷路了,这可怎么办?   迷了就迷了吧,错了就错了吧,将错就错,索性就胡乱地走,走到哪里是哪里,走啊,走啊,累得不行了,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土包,小土包上生长着茂密的霸王草,微风吹拂,簌簌出声,不知道为什么,他径直朝前走去,兴冲冲地赶往那里,他想歇会儿再走,说也奇怪,天气转好,月亮露出了节日的笑脸。
  月白风清,大孝子这就来到了那座坟前,也就是信陵美的坟墓前,她的家门口,气喘吁吁地,他伸开双臂,那么往后一靠,实在太累了,想找个靠山歇歇了,嘴里也就把平时的口头禅脱口而出:“哎呀——我的妈呀——”没想到,深更半夜,荒郊野外,居然有人答应了:“好儿子!我的好儿子——你可算来了——我等你好多年了!”听了这话,大孝子吓得不行,自己的母亲已经在五年前仙逝了,坟头的霸王草都一人加一手那么高了,怎么会答应自己呢,况且,那句话只是自己平时感觉太累了,常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什么人在那儿回答呢?大孝子心里打鼓了,咚咚咚擂得山响,鼓起勇气,四处张望,并不见半个人影,等他猛地回转身来,吓得他灵魂出窍,两个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探照灯照亮了眼前的一切——原来,他背靠的并不是一个小土包,而是一座坟,一座有些古怪的坟,一座偌大的坟,一座小山一样的坟,那坟墓就像个暴发户发福了的肚皮,这会儿,那肚皮好像在动,他想拔腿就跑,却动弹不得,分明被人使了定身法,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坟墓长高,长胖,发福,膨胀,既而裂开血盆大口,石头纷纷滚落,泥土簌簌滑落,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废墟里面爬出来了,爬到了他的面前,双手抱住了他筛糠一样的腿,闻着怪怪的尿骚味,她喃喃地说:“孩子,别害怕,你看你,都尿裤子了——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好儿子,我在这里睡了那么多年,等了那么多年,盼了那么多年,望眼欲穿,望眼滴血,终于有一个人肯停下脚步,在我的大门口叫我妈妈了,你是我的救星呢,”大孝子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牙齿把嘴唇都咬破了,他想喊,喊不出,他想叫,叫不出,他想跑,跑不了,只能继续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挣扎着站起来,拍拍身上新鲜的泥土,拿手拢了拢长头发,上前一把抓住了他冷冰冰的手说:“孩子,让你受苦了,好儿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回来了,跟妈妈回家吧——”大孝子想甩开她的手,怎么也甩不开,她的手就像大螃蟹的钳子一样牢牢夹住了他,他使劲挣扎着,终于颤巍巍地说出了一句话:“回。。。。。。回哪里?”女人说:“回家呀——”,大孝子说:“家。。。。。。家在哪里?”女人指了指那片废墟,他痛苦地闭上了眼,没想到那女人饿虎扑食一样扑过来,一把抱住他,二话不说,双双跳进坟墓,他大叫一声。。。。。。  是个梦。
  梦醒了,母亲信陵美泪流满面,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那么奇怪的梦,心里很不平静,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而在多年之前,儿子吴名也做了这样一个类似的梦,当时他很害怕,一天魂不守舍,也就在那天,他的生命遭遇了变故,魂归天国了,不知道这次,母亲是否躲得过这一劫。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第一章序幕曲2死得不明不白

  信陵美死了。
  信陵美做梦也想不到,杀人凶手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吴名,他们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他们彼此打断骨头连着筋,更为蹊跷的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死了那许多年了,坟头的霸王草都长一人加一手高了,难不成,难不成他会在天国睡醒了,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睛,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翻身下床,跑出天堂,然后扁着身子从坟墓里挤出来,从石头堆里爬出来,从废墟里挣扎着站起来,抖抖身上新鲜的冒着热气的泥土,摇摇头,甩甩手,踢踢腿,活动一下筋骨,然后借助毛月亮的微光,打着赤脚一溜小跑,吹着口哨穿林而过,闻听猫头鹰和夜猫子的叫声,惊飞无数夜不归宿偷情的蝙蝠,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安安静静的篱笆小院,在家门前那棵宝塔形的碧宝柏树底下站一会儿,发一会儿呆,望望那个毛茸茸的月亮,摸摸后脑勺,然后径直往家门口走,脚不点地,飘然而去,拨开门闩,猫腰闯进老屋,耳边,老鼠吱吱吱吱笑个不停,心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丧尽天良的吴名,像僵尸一样直愣愣地,蹑手蹑脚走进母亲的卧房,然后,然后饿虎捕食一样扑了上去,一声不响地掐死了那个睡梦中还泪流满面一头霜发自言自语的老太太吗?
  不不不,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的,他怎么可以杀死自己的亲生母亲呢,罪孽啊——  可是,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您可知道年纪轻轻英俊潇洒的儿子又是怎么死的吗?
  不错,他是母亲害死的,母亲才是杀死儿子的真凶,她不仅仅抛弃了儿子,而且杀死了儿子的灵魂,杀害了儿子的精神,在他看来,抛弃就是一种杀害,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杀害,她,她,她就是罪魁祸首,曾经有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飞天大盗,闯下弥天大祸,在被执行枪决的时候,犯罪分子说要吃一口奶,临死之前想吃一口妈妈的奶,众人愣了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最终应了他的要求,然后,他的母亲被人找来了,光头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了母亲的面前,掀起了母亲的衣服,就在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网住母子俩的时候,母亲杀猪一样哀号起来,叫声撼动天地,原来,儿子一口咬掉了母亲的乳头,嘴里鲜血淋淋,与此同时,法警的枪响了,儿子倒下去了,母亲也倒下去了。。。。。。  那么,老实善良的母亲怎么就成为杀死儿子的真凶了呢,时隔多年,儿子在土里化为一颗畸形的种子,破土而出,他又怎么就成为杀害母亲的真凶了呢?是赎罪,是报复,是复仇,还是命运的安排?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母亲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按照混账逻辑,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一命抵一命,和棋了,扯平了,她死在自己的儿子手里,倒也含笑九泉了,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
  这不,该来的还是来了,躲也躲不过呀,信陵美到底还是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呀。
  要说啊,死个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有什么可稀罕的呢,地球人多了去了,三条腿的蛤蟆难得找,两条腿的人儿到处是,熟悉她的人说人死一阵风,好比风吹灯灭,胡同口的瘸子鞋匠会这么说,卖糖葫芦的古怪老头儿会这么说,修自行车的年轻人也会这么说,至于陌生人嘛,来来往往,蚂蚁搬家一样,道听途说,冷不丁地抛出一句话,能把人噎死,他说好比死一条狗,知情人一听就暴跳如雷,实在是因为这人死得有些蹊跷,早先好好儿的,昨晚上还在院子里乘凉来着,扑扑地摇着蒲扇,哪里想到,今儿个她收到了一个蓝色信封,好像是个特快专递什么的,上面还有些斑斑驳驳的泥点子,然后,她闪身进屋,反锁房门,关了窗户,拉严窗帘,战战兢兢地打开来看,扑面而来油墨香,还有泥土的清香,没过多久,冷不丁地,一命呜呼,去另一个世界寻找他的宝贝儿子了,她拿绣花针,他给她穿线。。。。。。  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还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楚的,总之,信陵美这位女士的死啊,在小胡同里起了轩然大波,就像一只三条腿的白尾巴黑猫上蹿下跳,不大会儿工夫,大街小巷,妇孺皆知,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调料,街头巷尾可听皮毛,饭馆酒肆可听肉体,至于那帮笔杆子,更是热闹得可以,我还想说的是,这个人的死好像跟我也有些瓜葛,我这么说并不害怕有好事者脚下生风跑去报官领赏。
  其实我也死了,现在说话的人已经不在了,唯有遍体鳞伤的灵魂瑟缩在墙角,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被小破孩儿抛在岸边的红鲤鱼,至于躯壳,恐怕早就给扔到荒郊野外了,君不见那几只野狗正在争吵、厮打,红着血色的眼睛咆哮?你看那只——黑色毛发黑得透亮,再看那只——金黄色皮毛一片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