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来自天国的夺命家书
—我不是就要在今晚死去么?我死了么?我没死么?我还活着么?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一点事也没有?那石灰蘑菇断魂汤不是有毒么?我这是在哪里。。。。。。
我的肚子并不疼,就是胀得厉害,头脑晕得厉害,我醉眼朦胧,头一歪,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然后,进入了一条梦的隧道,好长好长啊,内里蜿蜒曲折,怪石嶙峋,偶尔也有坐着卧着或者躺着的白骨骷髅,至今叫人心有余悸,过了好一会儿,天光大亮,我醒了,可就是眼皮上始终压着泰山和华山,然后,我又睡着了,沉入梦乡的河底,后来再次苏醒,太阳已经爬了老高,外面好像闹得很,好像还有人在哭,接着,就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死人了,死人了,死人了?谁死了?我么?我死了么?我这会儿不是正在伸懒腰么?
不管我相信不相信,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的确死人了,但不是我,而是我对门山上的一户人家,悲剧,彻头彻尾的悲剧,据说一家男女老少五口人全死了,一夜之间!煞那间,我的头发全部站立起来了,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听人家说,先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这两个的黑漆棺材还没有着落,她们的爹妈双眼一瞪,两腿一蹬,前脚赶着后脚相继去了,最后是那个驼背老头儿,口吐白沫,倒地身亡了,五具尸体,一字儿摆开,院子太小,放的地方都没有,周围的妇人嚎啕大哭,捶胸顿足,男人们也摇头叹息,眼圈红红,只有孩子们,依旧嬉戏打闹,睁着一双大而惊奇的眼睛,四处跑来跑去,也有胆小的女孩子,躲在父亲的背后,还死死拽住大人的衣襟,父老乡亲一个二个抹着眼泪,帮那家人办理后事,一时之间锣鼓齐鸣,鞭炮轰鸣,话多的人这就说起了老头儿的老伴儿,她昨儿个去了姑娘家,给送几只山里的大螃蟹,要不然也躲不过这一劫,那样的话,现在横陈在地上的尸体就是六具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据她们说,他们是吃了蘑菇中毒而死的,这话不假,我可以佐证,因为头天中午,我和伙伴儿们去山上采蘑菇,顺便叫上了那姐妹俩,姑且不说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咱只说那女孩儿,一个水灵灵,另一个也水灵灵,那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呀,虽然尚未发育成熟,倒也青涩有味道,长得漂亮,活泼可爱,大家都喜欢她们,那些懵懵懂懂尚未长大的男孩子,常常拍着胸脯显摆,说要娶她们俩做媳妇儿,他们甚至还打赌,看谁梦想成真,有的人还说非她们不娶,否则就去少林寺剃光头做和尚。。。。。。我的心里好一阵难过,痉挛像一群遭到电击的蚯蚓。
闻听鸡鸣狗吠,我低下头,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罪人,我就是那把杀人不见血的刀,是我害了她们,我有罪,我该死,我原本是自杀以求一了百了的,平平静静,就这么去了,好比做了一个梦,一个长长的梦,再也醒不过来,多好啊,我怎么会杀人呢?
我感到很内疚,不断地自责,好多人苦口婆心地劝导我,劝了好一会儿,她们说她们命里有此一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尽管如此,我的五脏六腑还是绞麻花一样绞在一起,好像那五个人真是我杀死的,老天爷——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而是她们,而是无辜的人,更可怕的是五个人,是五个活灵活现的生命啊,多么糟糕啊,如果我一个人昨天晚上死掉了,他们大概也就不会死了吧,我真是倔强得要死,认死理儿,因为上帝一向还是蛮仁慈的,妈妈,您说是这样吗?
说心里话,妈妈,我宁愿自己去死,哪怕死好几次也没关系,也不要他们死,他们是多好的人啊——老实本分勤劳善良的庄稼人,轻易不踩死一只蚂蚁,咬着旱烟袋的老头幽默风趣,肚子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故事,哼着歌调的老婆婆拄着紫竹拐棍,如花如朵的姑娘,憨厚朴实的男人,热情好客的妇人,一家人像六个蒜瓣儿簇拥着蒜台儿,温暖,幸福,快活,逍遥,多好啊,谁想到好日子。。。。。。而我,而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一个贱人,一个被人抛弃的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找不到方向的人,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鼻涕虫,一个没爹没娘的可怜虫,一个找不到归宿的流浪汉——上帝,要死就让我去死吧,要死的人是我,该死的人也是我,是我,不是他们,不是他们,你弄错了,你搞错了,你老糊涂了吧,你是个混蛋,王八蛋,乌龟蛋,你搞错了,要死的人是我,该死的人也是我,不是他们,不是他们,你这个饭桶,你这个魔鬼。。。。。。
第二章71滑稽的小丑
妈妈,好长时间我都耿耿于怀,为什么那天晚上该死的我没有死,而那些无辜的人却成了替罪羊,而且一下子死了五个,莫非,是上帝对我轻生的惩罚吗?那也不对呀,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干他们的事呢,后来,我翻阅了大量的书籍和资料,终于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那天晚上,我的美味断魂汤熬过头了,毒性也就差不多消除了,有毒的蘑菇也没有毒了,再说了,那天我看书的时间太长久了,锅里的水动不动就熬干了,所以我只好一次一次地加水,一来二去,根据相生相克的原理,这一稀释一消解,蘑菇汤里的毒汁也就逃之夭夭了,所以,我也就平安无事了,换句话说,玻璃在常温下是绝缘体,但是在一定条件下,它也能变成导体,譬如加热,或者降温,再比如盐酸,经过不停地稀释,它的酸性不知不觉也就没有了,再说了,如果那几个缉毒大将军,我是说那几瓣大蒜会开口说话的话,它一定会出来作证,那天晚上,她先是穿着白裙子下油锅,然后白雪裙子变成了黑炭裙子,再然后,黑炭裙子又变成了白雪裙子,她吃进我嘴里的时候是那种亮眼的白,这些足以说明一切,也就是说我的断魂汤经历了无毒到其毒无比到无毒的心路历程,只不过我当时沉浸在故事里,压根儿没有听到她在风里的细语,那时,就是给汤加水,眼睛也没有离开书页半步,所以未曾留意,要不然,事情一定是另一个模样,至于那五个无辜的人,他们的的确确是吃蘑菇中毒而死的,又或者是他们在蘑菇汤里放错了什么东西,一个无毒的东西加上一个无毒的东西,它就很有可能变成有毒的东西,这谁知道呢!这一点可以从另一个有关蛇肉火锅的故事得到印证。
妈妈,您也对我说过,说吃蛇肉偷不了嘴,而且从来如此,那是为什么呢?是这样的,小乡村嘛,土墙土房,蜘蛛网到处都是,而且灰尘到处都是,所以呢,做蛇肉火锅儿一定要在院子里做,在空旷的地方做,因为房里的灰尘一旦闯入禁地,和蛇肉纠缠在一起,那就是致命的毒药,和鹤顶红可以PK一下,人吃了人死,牲畜吃了牲畜死,您想啊,在院子里吃蛇肉火锅儿,如何偷嘴?那东西香飘万里,馋得猫儿狗儿上蹿下跳,更何况人呢,十里八乡的过路人来来往往,何其多也,加上主人家热情好客,早就准备了几十双筷子,结果是你夹一筷子,我夹一筷子,张三吃一块,李四吃一块,拐杖李吃一坨,眼镜王吃一坨,常常是忙得团团转的女主人还没有到场,那铁锅子就肚儿朝天笑了,连汤带水一滴不剩,大家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好不快活,主人家倒茶倒水,抽烟撒烟,其乐融融,胜过过节,主人眯着眼笑,这时候,一个小孩子不知轻重,撞倒了铁锅子,哐当一声,落地大响,猫儿狗儿就在锅里舔开了,女主人刚要生气,男主人使眼色打住了,有人打趣儿地夸女主人手艺好,不仅仅人喜欢吃她做的东西,就是猫儿狗儿也喜欢得不得了,女主人噗哧一声笑了,连连发问人家是损她还是夸她呢,大家哄堂大笑,有人借机转移了话题。
当然了,吃蛇肉的时候,大人也会不失时机地教育自己的孩子,要他们吃蛇肉不可独吞,要与人一起分享,他们还说啊,一个人最多吃两节儿,要不然,嘿嘿——要是多吃了,那些吃进肚子里的蛇肉就会在肚子里连接起来,甚至会顺着喉管儿竖起来,然后往上爬,一直爬到喉咙口,又不爬出来,停在中途,叫你吃不得任何东西,就是喝水也困难,然后呢,你得去做好事,得到很多人的夸奖鼓励与祝福,然后,到了一定时间,那蛇又会滑进肠胃里,乖乖儿地,再也不捣乱,可要是从此以后,冷不丁地,你做坏事了,那蛇又会顺着食道往上爬,时间一天天过去,你的舌头就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蛇头。。。。。。
多么可怕啊。
妈妈,您当年也是这么对我说的,甚至还讲了一个故事,名字就叫《肚子里的蛇》,难道不是吗?而且这件事,您也唠叨过好多次,不是吗?也是,那时候,我老爸是捉蛇能手嘛,任何蛇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就瑟瑟发抖,不是吗?那时候,我们家常常做蛇肉火锅招待父老乡亲,兴致高了,还举杯碰杯,喝几杯烧酒,说一箩筐胡话,我那时候就是个小屁孩儿,喜欢热闹,总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像条小泥鳅,有时候调皮了,还会在大人的裤裆下钻来钻去,这样,事后了您就责备我,说男人怎么可以在别人的裤裆下钻来钻去呢,没出息的,我当时似懂非懂,眨巴着困惑不解的眼睛,笑嘻嘻地数天上的小星星,气得您哭笑不得,妈妈,我真是该死。
妈妈,现如今,我依然记得吃蛇肉的情形,开席了,男人们夹一坨蛇肉叫一声嫂子,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小孩子们则吃一块蛇肉,叫一声妈妈,多好啊,后来,您走了,不见了,他们也就再也吃不上您做的蛇肉火锅了,偶尔,邻居家吃蛇肉,吃着吃着,大家说起您,女人们总是放下筷子,扭过头泪流满面,男人们伸出去夹肉的筷子也停留在半空,久久地沉默不语,多好的人啊,这是到哪儿去了呀,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好歹也该回来看一看,那么好的两个儿子,现如今长大成人,多好啊,为什么不回来看一看呢,大家伙儿都惦记呢,可怜的人呀。
妈妈,您到底在哪儿呢?您过得好吗?
现如今,时隔多年,吃蛇肉的故事过眼烟云,都成笑谈,人长大了,知道那不过是编出来的故事,可在当年,我们都信以为真,它陪伴着我们的童年,不知为什么,现在,我倒希望那是真的,我多想再和父老乡亲爸爸妈妈坐在一起,围在一起,吃蛇肉火锅,一起分享真真假假的故事,天边,火烧云奇形怪状,地上,火苗像袖珍舞女跳跃着,照得人们的脸庞一个比一个红。。。。。。
妈妈,大概就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寻死了,既然死的勇气都有,为什么不好好地活着呢,活着多好啊,也是从那以后,我十分珍视自己的生命,因为我固执地以为我的生命不仅仅是我的生命,它还是五个生命五朵金花换来的,是很多个生命的集合体,广义上的生命是大生命,比如我的爸爸妈妈,我的杜鹃花小妹妹,我的漂亮女同学娇娇和苗苗,还有那五个无辜的可怜人,甚至还有一条狗,我的大将军——我的护院大将军。
回首曲曲弯弯的路,挥手高高低低的山,我的生命是多么沉重,多么重要,冥冥之中,是他们的死成就了我的生,难道不是吗?为什么我一直想死却一直死不了,而那些一直想活着的人,一不留神就死了呢?这是为什么,谁能告诉我?生命里充满了偶然、必然,莫若说生命本身就是个变数,是吗?
妈妈,我很固执,莫若说我很倔强,倔强不好吗?
妈妈,我很累了,您也累了吧,但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再说点别的,好吗?我们还说一点点。。。。。。
妈妈,您可知道我为什么还是有些恨您吗?姑且不说爱之深恨之切,只说我自己,我恨您为什么把我生得这么健康,要是我体弱多病,您可能就不会走了,至少不会那么放心地说走就走,再说我要是百病缠身,恐怕早就死掉了,化作一缕青烟,袅绕在青山绿水之间,我也就用不着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生活在迷茫无边孤孤单单的世界上,一个人在那古老的闹鬼的屋子里走进走出,掉了魂儿一样,一个人默默地吃饭,思考些不着边际无关痛痒的问题,一个人晒太阳,一个人数星星,一个人追逐萤火虫,一个人坐在阴影里发呆,一个人做梦,一个人听风听雨听雷电的声音,一个人在孤灯下夜读,一个人喝茶一个人灌酒一个人撒尿一个人搓着双手,一个人站在墙角下一站就是半个钟头。。。。。。妈妈,大概您的日子也是这个样,难道不是吗?
妈妈,您当年为什么要走呢?到底为什么呢?生活再苦再难,挺一挺不就过去了吗?您能告诉儿子,是不是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苦衷呢?儿子都是要死的人了,您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