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风雷
来到乾清宫,余广正恭候在宫门外。他是个见人就笑的矮胖子,白净的娃娃脸,弯眉细眼,人见人爱。见到天赐,他堆起笑脸,说道:“老神仙,您老好啊!
万岁爷等得心急,已经问过多次了。您老快请进去吧!”
天赐道:“圣上正在处理政务吗?”余广凑到天赐耳畔,低声说道:“南边传来些不好的消息,万岁爷心情很坏,动辄发火。您老来了,正好劝劝万岁爷,千万别急坏了身子。”
天赐点点头。进到养德斋,只见龙案上奏折堆积如山,皇帝埋头案前批阅,双眉紧锁,满面忧色。
见天赐进来,皇帝神情略略开朗,说道:“仙长请坐。唉!朕多日不理政务,不想竟发生了许多出人意料之事。河南反了,湖广反了,现在江南也反了。万里江山已成半壁,满朝公卿竟无一人能献平贼之策。”天赐道:“是江南武林盟起兵造反了吗?”皇帝道:“不错,反贼起兵不足数日,镇江苏州常州各府相继失陷,南京杭州也危在旦夕。告急的文书如雪片般飞来,请求朕增派援军。可是各镇官军大多开往河南湖广,一时脱不开身。京师空有大军数十万,远水救不了近火,如之奈何?”
天赐道:“贫道入京之前曾云游各地,对武林盟之事也有耳闻。贼首司马长风包藏祸心久矣,在江南广植势力,根深蒂固,未可卒定。发京师之军,千里赴敌,终非上计。江南河流纵横,燕赵铁骑困于泽国,难有胜望。依贫道之见,陛下应固守河北山东,全力经营,以待中原之变。不可贸然兴兵,以己之短就彼之长。”
皇帝道:“仙长差矣!此时应乘其起兵之初,人心未定,一鼓而破之。按兵不动,无异于养虎为患,待其羽翼丰满,则不复可制矣!”
天赐道:“陛下恕贫道直言。多年以来,朝政失和,民心浮动,不轨之徒因之成势,致有今日之祸。虎已养成,欲以一日之功而平之,谈何容易。”皇帝神情微变,说道:“仙长何出此言?先皇英明神武,在位三十年,天下太平,万民乐业。朕即位未久,纵有些过错,又怎能说朝政失和多年?”天赐道:“先皇仁德,虽古之明君亦不能过。但恨无良臣辅之,大权尽落于奸佞之手。此辈媚辞惑君,恶行乱国,先皇纵然英明神武,为群奸所愚而不能制之。国家衰败至斯,实由来已久,非先皇之过,亦非陛下之过也。”
皇帝怒气稍平,说道:“朝廷有何失德之处,请仙长试言之。”天赐道:
“朝政之失,实出于用人之失。治国者不知恤民,领军者不知兵事。百姓言朝中有三奸,奸宦王保,陛下已除之,尚余两奸在朝。陛下欲平定盗匪之乱,当先除此两奸,以谢天下,进贤能之士,行仁德之政,以受民望,起用勋臣良将,精练军旅,而后方可言战。贫道以为,河南之盗湖广之匪江南之贼皆癣疥之患,心腹大患实在朝中,不除此患则天下永无宁日。”
皇帝若有所悟。沉思良久,说道:“仙长所言两奸,朕也并非全无耳闻。可是朕即位未久,对此二人尚有倚重之处。况且无故去朝廷重臣,恐失群臣之望。”
天赐道:“韩非子曰:国有擅主之臣,则群下不得尽其智力以陈其忠,百官之吏,不得奉其法以至其功矣。这两奸欺君擅权,国家之乱实出于此,何言无故?
犹豫不决,纵之为恶,终必酿成剧变,悔之晚矣!”
皇帝叹道:“这二人欺君擅权,把持朝政,朕岂不知,奈何无力除之。许敬臣是朕之母舅,太后一关就过不了。其党羽遍布朝中,多方掣肘,有令难行。那刘进忠更加动不得,他执掌锦衣卫大权,禁军武腾龙骧四卫皆是其私人。一旦所谋不成,朕性命忧矣!”
天赐心中暗喜:“你既然有除此二贼之心,我就有办法。”说道:“陛下贵为天子,四海皆陛下之有,万民皆陛下之臣,何言无力除奸。以母子之亲,何事不能开诚布公,晓以利害,太后必能谅解陛下苦心。以雷霆手段,绝群臣之口,则大事可定。那刘进忠更容易对付,他为祸多年,朝臣多怀怨恨之心,陛下除之,乃顺天应人之举,群臣必拍手称快。”
皇帝道:“如果其党羽不服,乘机犯上作乱,如何制之?”天赐道:“陛下可佯作宠信,安抚其心,一一剪除其党羽,而后行事。如今江南大乱,朝廷岁入十去其七八,粮米损耗当以千万石计。临清德州各仓虽有贮积,坐吃山空,只怕也支持不了一年半载。陛下可令京师各卫赴边屯驻,开垦荒地,以充军食。乘此时机将武腾龙骧四卫调出京师,削弱刘贼势力,一举两得。”
皇帝微微点头,却仍踌躇不决。说道:“滋事体大,待朕好好想想,不可贸然从事。”
天赐大失所望,心想:“优柔寡断,难成大事。”又想:“锄奸之事,非一蹴而就,且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时间过得真快,自此两月有余,天赐望眼欲穿,仍不见皇帝有所举动。每日进宫讲经论道,乐趣盎然,但一提及正事,皇帝便借故推托,不适说时机未至,就是说要三思而行。天赐一不能强迫,二不能深劝,只有暗自焦急。眼见已经入秋,再拖延下去,天气冷下来,大军无法移动,官军赴边屯驻之事就只能明年再议了。
唯一令天赐宽心的是皇帝自服下他所献的丹药,节欲休养,身体日渐康复,对他也更加信任。能每日入宫,时时进言,或者有让皇帝回心转意的机会。为了方便出入宫禁,皇帝特在西华门外选了一所宅第赐于天赐,前前后后,奴仆婢女不小百来名,都是皇帝自掏腰包。
反正皇宫内库里有花不完的银子,他也不会心疼。
这一天从宫里出来,天赐与小蔷小薇在宅中闲话。一句话不小心,惹得二女怒气冲天,大发雌威,拳脚相加。幸亏仆婢不敢擅入内室,否则难免被人识破真实身份。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忽然堂下传来一阵踢踢趿趿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看门的于老头。小蔷小薇慌忙住手,立在天赐身后,努力作出一付恭谨之态。
这于老头来的正是时候,解救了天赐的一场劫难。天赐敛容归座,道貌岸然。
那于老天走到阶前,略略一弓身,说道:“锦衣卫刘大人送来一张请柬,请老神仙过目。”天赐暗自诧异,接过请柬,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无知后学刘进忠拜上奉天保国大真人老神仙:进忠愚鲁,听信妖言,胆大妄为,冒犯虎威,幸蒙不罪,进忠不胜惶恐之至。今于寒舍略备薄酒,一者拜识老神仙法驾,二者示负荆之诚。本当亲至仙府相请,恐老神仙见拒,故修此书,以达愚意。恭谨再拜,并企回音。
天赐心想:“这请柬是哪个枪手替他做的?不伦不类,狗屁不通。”问道:
“传书之人何在?”于老头道:“正在府门外恭候。”天赐道:“你去告诉他,贫道即刻就到。”
于老头一走,小蔷小薇小嘴就高高噘起。小薇抢过请柬,扯得粉碎,说道:
“这是鸿门宴,刘狗官欲借机加害,大哥千万不能去。”
天赐笑道:“非也,非也!暗害为师对刘贼并无益处。我断定他是有意笼络我,正好借此机会与他攀上交情,探探虚实。刘贼虽然奸诈狡猾,为师更是玩弄阴谋诡计的老手。明暗表里,各行一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戏耍群奸于掌股之间,岂不妙哉!”
小蔷道:“主意虽然不错,可是还不能令人放心。要去也可以,须带上我和妹妹。”小薇道:“如果不带我们就不放你走。”天赐道:“听说刘贼常以歌姬待客,席间极尽淫糜之态,不堪入目。你们两个姑娘家,不太方便。”小薇不喜道:“什么不方便?你这是找借口。
哼!想甩掉我们,休想!“小蔷道:”大哥,求你带上我们好吗?到时候我们闭上眼睛不看就是了。“
天赐笑道:“你们当真要去?”小蔷小薇齐声道:“当然。”天赐道:“不怕脸红?”
二女道:“不怕!”天赐笑道:“也不会吃醋吗?”小蔷小薇大羞,小薇啐道:“吃你的大头鬼。”小蔷红着脸道:“大哥是师父,我们是徒弟,徒弟吃师父的醋,哪有这道理。”
天赐笑道:“好,我就带你们去。答应的事一定要记住,你们是徒弟,我是师父。徒弟要有徒弟的样子,不许脸红,也不许吃醋。”小蔷小薇大喜,连声答应。当下三人相偕前往刘府。
刘府距天赐的住所不远。刚到街口,就见一列十余名武官正在肃手迎候,为首者正是天赐恨之入骨的锦衣卫千户冷逢春,余者虽不相识,看服色品级都不低。
冷逢春上来一揖到地,说道:“卑职奉刘大人之命,恭迎老神仙法驾。”
天赐心中虽恨,脸上却要强挤出一付笑容,说道:“刘大人太客气了。贫道虽蒙圣上荣宠,终究只是一介布衣,受此殊荣,愧不敢当。”
冷逢春平日待人冷冰冰的,朝中的极品大员也不放在眼里。今日却名副其实,似枯木逢春,一脸的谄笑,说道:“老神仙乃布衣中的王侯,圣上也敬重三分。
我辈凡夫俗子,焉敢在前辈仙人之前以官爵自居。”
这时早有人飞报入内。冷逢春陪同天赐来到刘府门外,刘进忠亲自出迎,人未至,笑先闻。他不愧为当世奸雄,能屈能伸。疾步跑下台阶,纳头便拜,说道:“得蒙老神仙大驾光临,进忠不胜荣幸之至。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只见他体态如熊,筋骨粗壮,步履沉稳,满面油光。天赐心想:“这厮一身横练功夫颇为不弱,不可小觑。”笑道:“贫道久慕大人威名,得大人一纸手书,言辞恳切,诚意可感。贫道鲁钝,幸蒙大人垂顾,特来登门道谢。”
刘进忠赔笑道:“老神仙言重了。前者进忠不识老神仙法驾真身,得罪之处,望老神仙见谅。”天赐笑道:“前者之事,大人也是出于忠君之心,何言得罪。
你我同殿称臣,自当以诚相待,区区小怨,不必耿耿于怀。”刘进忠大喜,笑逐颜开,媚辞如潮,将天赐让进府中。
大堂之上,锦屏环绕,艳姬如云,金盏玉盘,水陆杂陈,极尽奢华。刘进忠恭请天赐入座,向他引荐席上的几位宾客。除去侍立于刘进忠身后的太行双凶之外,天赐均是初识。两个精干的壮年武官分别是武腾左右卫的指挥大人,一名董良佐,一名赵弘弼。一个与刘进忠生得有几分相似的大胖子是他的同胞兄弟刘从孝,现任五城兵马司提督。一个又干又瘦的小个子是刘进忠的小舅子黄健,乃京军神机营的一名统带。这几人皆是刘贼死党,官阶并不甚高,跺跺脚却足以震动京师。
引荐完毕,刘进忠向太行双凶道:“施师傅,常师傅,你二人胆大妄为,得罪了老神仙,还不快快磕头赔罪。”太行双凶当年也是武林健者,纵横河朔,自在逍遥。如今为求荣华富贵,又慑于刘贼权势,英风豪气尽敛。委委屈屈走到天赐身前,倒身下拜,说道:“晚辈师徒无知,冒渎老神仙法驾。小徒已蒙老神仙惩处,晚辈也被刘大人斥责。大错已铸,悔之无及。伏请老神仙处罚,任杀任剐,绝无怨言。”
天赐心想:“刘贼委过于太行双凶,中我计也!”笑道:“二位英雄奉命行事,实出无心,何罪之有。令徒资质太差,贫道恐他坏了二位英雄盛名,故而遣他还乡。事先未能知会,请二位英雄恕贫道擅专之罪。”
太行双凶面上顿时增光不少,心中至为感激,称谢不已。又退回到刘进忠身后,肃手而立。天赐见状问道:“二位英雄何不入座共饮?”太行双凶神色微变,略略一弓身,说道:“在诸位大人面前,哪有属下的座位。”天赐心想:“刘贼慢待从属,他二人已生怨心。挑拨离间,此时正是良机。”向刘进忠道:“贫道久闻太行双杰英名,如雷贯耳,习武之人无不敬畏三分。刘大人当依之如股肱,亲之如手足,奈何以区区官爵相轻?二位英雄无座,贫道也不敢座。”
刘进忠忙道:“进忠知错了。”命侍从置座位于席末,冷冷看了太行双凶一眼,说道:“还不快谢过老神仙。”太行双凶慌忙上前道谢,恭恭敬敬落于末座,屁股只敢稍稍沾点椅边,低头不语,料想正在暗中咒骂刘贼无礼。
酒过三巡,刘进忠没话找话,说道:“进忠蒙圣上信任,授以锦衣卫指挥使之职,权柄颇重。进忠日夜惕惧,兢兢业业,深恐稍有疏漏,辜负圣上重托。可是朝中有许多居心叵测之徒,或出于妒忌,或出于仇怨,百般攻讦,指鹿为马,无中生有。言进忠擅权欺君,横行不法,言之凿凿,直似真有其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久而久之,竟有不少无知之辈听之信之。就连寿亲王殿下也……,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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