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个人!





    格罗高尔把身子缩回,陷进潮湿的稻草里。现在他无疑是在一个石灰岩的窑洞里,四周的空气无比潮湿。外面一定很热。他感到了困意渐渐浸过了他的全身。 
    自注: 
    ①原文为The instruments; cryptographic; unconventional。疑现译有不妥。 
    ②原文为The Voice of Tongues,疑有出典。 
    ③原文为Emmanuel,在《圣经》中译为“以马内利”,现在通译“伊玛诺尔”。 
     
    二 
    他想起了五年前,不,应该是差不多两千年以后的事情。 
    他和莫尼卡躺在被汗水溻湿的闷热的床上。他想和她来一次正常的做爱的企图又一次失败了,蜕化成为一种轻微精神失常的表演,这似乎比别的事情更给她以快感。 
    他们还没有正式谈恋爱,更不说结婚。这些都只是说说罢了。通常,在他因为和她争论而发起火来的时候,他才感到他正爱着她呢。 
    “我想,你又要和我说你不满意了。”在黑暗中,她接过了他递给他的点着的香烟。 
    “没有啊。”他说。 
    他们吸烟的时候,屋子里出现了暂时的安静。 
    接着,他知道下面的话可能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可他还是不禁说道: 
    “这很有讽刺意味,不是吗?” 
    他等待着她的回答。不过她迟疑了一会儿。 
    “你说什么很有讽刺意味?”她终于说道。 
    “这一切啊。你把你的时间几乎都用来帮助性恐慌患者恢复正常,可是每天晚上你都和他们一样。” 
    “这可不一样。你知道我帮助他们只是为了拿到学位。” 
    “好吧。”他扭头借着窗外的星光看着她的脸。她有一头红发,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又有着精神病学社会工作者特有的那种冷静、专业的充满诱惑力的嗓音。这嗓音柔和而平易近人,听上去却很虚假。只是很偶尔的时候,当她明显激动起来的时候,她的声音听上去才符合她的真实性格。这种真实性格从不曾在她安静的时候表露出来,特别是在她睡觉的时候。她的眼睛永远充满了警觉,她的行动绝大多数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她整个人上上下下都被严密地遮盖着,这或许就是她从一般的做爱得不到什么快感的原因吧。 
    
    “但你总是没法让自己放轻松,对吧?”他说。 
    “喔,别说了,卡尔。怎么不看看你自己,想得到快感都想得要发疯了。” 
    他们两个人都是业余的精神病学家。她是一个精神病学社会工作者;他却只是一个读者,一个浅涉这一领域的门外汉,虽然以前他曾打算当一名真正的精神病学家,为此修了一年的课程。他们可以游刃有余地运用精神病学的术语。如果能够给什么症状下个结论,他们就更得意了。 
    他从她身上滚下来,在床头小桌上摸索到烟灰缸,匆匆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穿衣镜里面反照的自己。他是一个犹太书商,有一张病也似的蜡黄的脸,热情而忧郁。他有满脑子的幻想和未决的困惑,和满身子的奔放的情感。在和莫尼卡的争论中他总是占下风,换句话说,她总是压过他。这种角色的交换常常让他觉得比他们的做爱还不正常——起码在他们做爱时,他还是扮演雄性的角色的。 
    
    他发现他本质上是一个性受虐狂者,总是被动,被他人所左右。 
    他虽然常常发怒,可是这怒火也像阳痿一样软弱无力。莫尼卡比他大十岁——这真是让人痛苦的事情。做为一个人来说,她自然是比他更加精力充沛,不过做为一个精神病学社会工作者,她和他一样经受了不少失败。她对此缄默不语,表面上看起来越来越愤世嫉俗,可实际上她一直在期待她在她的病人身上能取得重大的突破。他们总是想越俎代庖,这正是问题之所在,他想。有牧师在忏悔室中安慰人还不够,他们两个业余的精神病学家也总在试着治愈他们的病人。不过至少他们尝试过了,他想。敢于尝试,说不定正是一种美德呢。 
    
    “我正看着我自己呢。”他说。 
    她睡着了吗?他转过身。她那双警觉的眼睛还张着,正望向窗外。 
    “我正看着我自己呢。”他重复道。“荣格①也是这么做的。 
    ‘如果我自己就喜怒无常,说不定也正在遭受神经衰弱这种恶疾的折磨,我又怎么能帮助我的病人呢?’荣格这么问他自己……” 
    “这个只凭感觉的老家伙。这个只知道向自己的谬论妥协的老家伙。不管怎样,你从来就不是一个精神病学家。” 
    “本来我可以做得更好的。这和荣格无关……” 
    “别说这些烦我了。” 
    “你自己也亲口告诉我,你也觉得你干的那些是没用的呀……” 
    “刚刚忙了一整个星期,我当然有可能那么说了。再给我一支烟。”他打开床头小桌上的烟盒,取出两支烟叼在嘴里,点着,然后把其中一支递给她。 
    他发现屋内的气氛骤然紧张了②。和往常一样,这种争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过争论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它只是他们两个人真实关系的一种简单的表现罢了。他想不管怎样,他们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你没说实话。”尽管争吵已经达到高潮了,他还是止不住要说。 
    “我说的是彻头彻尾的实话。我并不想放弃我的工作。我从不希望自己弄到最后只是一个失败者……” 
    “失败者?你可比我夸张多了。” 
    “你太投入了,卡尔。你在逃避你自己。” 
    他冷笑了一下:“如果我是你,莫尼卡,我早就不干了。” 
    “你又不像我,你是不合适干这个的。”她耸耸肩,“你是个小傻瓜。” 
    “你觉得我在嫉妒你?才不是。你不明白我在追求什么。” 
    她的笑容僵住了:“一个现代人想找到自己的灵魂,对吧?或许我该说,一个现代人想找到一支心灵的拐杖。”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 
    “我们正在揭去这世界一直死抓住不放的神秘面纱,可你现在却说:‘那我们用什么来替代它呢?’你真是又迂又笨,卡尔。你从来就没理性地认识周围的一切,包括你自己。” 
    “那又怎么样?你老说神话本身并不重要。” 
    “产生神话的真实世界才是重要的。” 
    “荣格说了,神话也可以产生真实。” 
    “这恰恰说明他是一个笨得不能再笨的老笨蛋。” 
    他把腿舒展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腿,马上又缩了回来。他搔了搔头。她还在那里躺着抽烟,不过她正在微笑着。 
    “算了,”她说,“咱们聊聊基督吧。” 
    他一言不发。她把抽剩的烟头递给他,他把它丢进了烟灰缸。他看看表,已经凌晨两点了。 
    “干吗要聊这个?”他说。 
    “因为我们有必要聊聊啊。”她把手伸到他脑后,把他的头拉到她的双乳上。“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聊什么?” 
    * * * 
    我们这些新教徒迟早会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究竟该把“效法基督”理解为是我们应该完全仿效他的生活——或者我可以使用这么一种说法:移植他的钉痕,还是更深层次地按它的全部内涵理解为,正如基督在过他自己的适当的生活,我们也应该过自己的适当的生活呢?效法基督的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想要像基督那样过自己的真实的生活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所有这样做的人,无一不被误解,被嘲笑,被拷打,被钉上十字架……神经衰弱的人,他们的人格已经分裂了。 
    
    (荣格:《寻求灵魂的现代人》) 
    * * * 
    有一个月时间,施洗约翰都没有再出现,而格罗高尔已经和艾赛尼人一起生活了。他发现这样的生活其实很轻松,而且他的肋骨骨折已经长好了。艾赛尼人的镇子里既有一些用石灰岩和粘土砖盖成的平房,又有窑洞,开凿在坡势平缓的河谷两侧。艾赛尼人的财物都是共享的,他们这一教派是允许有妻子的,虽然大多数艾赛尼人还过着单身生活。艾赛尼人还是和平主义者,平时从不愿拥有或制造任何武器,虽然他们很坦然地接受了施洗约翰的好战理论。或许他们对罗马人的仇恨胜过了他们的本性吧,又或许他们还不清楚约翰的整个意图。不管怎么解释他们的这种坦然接受,施洗约翰无疑是他们的精神领袖。 
    
    艾赛尼人的日常生活包括仪式性的一天三次的沐浴,祈祷,和农活。农活很简单。有时两个艾赛尼人拉着犁,格罗高尔在前面引着他们走;有时他负责照顾山羊,带它们到山坡上放牧。这是一种安宁而规律的生活,尽管一些不健康的念头还常常在格罗高尔的头脑里闪现,但是他很快就把它们全忘掉了。 
    放牧的时候,他常常躺在山顶上,俯视四周的旷野。这旷野不是沙漠,而是一片多石的灌木丛地带,足以养活像山羊和绵羊这样的牲畜。这些低伏的灌木不时从多石的地面向上突起,只有在河边才零星长着一些小乔木。这河无疑是注入死海的。地面是如此崎岖不平,远远看上去,就像风暴中的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呈现出茫茫一片黄褐色。耶路撒冷就在死海的那一边。显然,基督还没有最后一次进入耶路撒冷城,因为在这之前,施洗约翰就死了。 
    
    艾赛尼人的生活因为简朴而恬适。他们给了他一条山羊皮的腰带,一根手杖。除了白天黑夜都有人在监视着他以外,他这样一个异教徒差不多已经完全被接受了。 
    有时他们会漫不经心地向他问起他的“战车”——时间机器。他们正打算把它从沙漠里搬出来。他告诉他们正是这个东西把他从埃及带到叙利亚,又从叙利亚带到这里。他们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奇迹。 
    正如他猜想的,他们对奇迹已经习以为常了。 
    比起他的时间机器来,艾赛尼人见到的更神奇的东西多了。他们见过人站在水里,而天使自天而降;他们听过上帝和祂的天使长的声音,也听过撒旦和他的奴才的声音。他们把这一切都记载在羊皮纸制的卷轴上了。这时他们只是超自然现象的记录者。而另一些卷轴则记录了他们自己的日常生活,以及自己教派的人旅行归来讲述的传闻。 
    他们认真地禁欲,禁食,在犹太地的烈日下唱着祈祷的赞歌,同时他们不时看到上帝的灵光,听到上帝的声音,提问被上帝所回答。 
    卡尔·格罗高尔留了长头发,蓄了胡须。他像他们一样禁欲,禁食,在烈日下唱着祈祷的赞歌。但他却几乎没听到过上帝的声音,而且只有一次看到了长着火翼的天使长。 
    尽管格罗高尔乐于体会艾赛尼人的这种幻觉,可是他却有些失望,因为他惊讶于自己在不得不禁受这些自发的修行时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反而很舒服。而且一想到他身边的男男女女都虔诚到了愚蠢的地步,他就觉得好笑,心里一阵轻松。 
    也许因为他和也他们差不多愚蠢,很快他就停止了这样的想法。 
    一天傍晚,施洗约翰回来了。他后面跟着大约二十个最亲近的门徒,也跟他一起越过了山岭回来了。格罗高尔是在把羊群赶回它们的窠穴时看见他的。他等待着约翰走近。 
    施洗者的脸色很严肃,但看到格罗高尔的时候就放轻松了。他笑着,像罗马人一样抓住了格罗高尔的前臂。 
    “嗯,伊玛诺尔,正如我一直想的,你果然是我们的朋友。你是神派来帮助我们完成祂的旨意的。明天我就会受你的洗,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你与神同在了。” 
    格罗高尔感到有些疲倦。他还没吃什么东西,一整天都在烈日下面炙晒,照顾羊群。他打个了呵欠,觉得不知该怎么回答。不过有一点他放心了,那就是约翰很明显刚去过耶路撒冷城,想弄清楚他是不是罗马人派来的密探。现在约翰已经打消了这种疑虑,完全信任他了。 
    可是他也实在高兴不起来。施洗者太迷信他的力量了。 
    “约翰,”他说道,“我可不是先知……” 
    施洗者的脸色一霎间有些黯淡,但他马上笨拙地大笑起来:“什么也别说了,今晚和我一起吃晚饭吧。我准备了蝗虫和野蜜。”格罗高尔从没吃过这些东西;它们都是旅行者们带吃的,他们出发时都不带干粮,这些东西就是他们在旅途上能够找到的食物。据说,味道好极了。 
    他很快就坐到了约翰家里,吃到了这些东西。约翰的家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饭厅,一个是卧室。他觉得野蜜和蝗虫都太甜了,不过,吃惯了大麦面包和山羊肉,这些也算是口味的一种调济。 
    他两腿交叉地坐在施洗约翰对面,后者正就着调料大吃特吃。夜幕降临了,外面传来了祈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