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明
三个人一致的看法就是明军暂时还没有和后金在地面争雄的能力。所以话题很快又转到了海疆问题。比如旅顺在中国传统意义上看不
过是一座孤城,深入敌后千里,但是依仗从皮岛送来的源源物资,这里不但没有任何孤城的迹象,反倒活力充沛。
“毛军门计划以海为疆,沿辽海各岛和辽东沿海城堡构筑一条防线,只要建奴一天没有水师,那么这条防线一天就固若金汤。”张盘
言语颇为自信,神情也很是自得。
“毛军门雄才伟略。”孔有德低声恭维了一句,他初到旅顺,此时还被传统的军事思路左右,所以看到旅顺陆路断绝,周边千里都是
充满敌意的土地,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对孔有德这种担心,张盘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作为一名传统的中国军官。他也不是很清楚该怎么解释——兵法中这种孤城死地反倒
能具有向外扩张的能力。
实际上张盘自己也还没有想通这个道理的,就决定让孔有德在未来去自行体会:“唯一可虑的就是建奴的禁海令,建奴下令沿海十五
里不许住人,渔民一律迁往内地,这给我军收集物资和人员带来不少麻烦。”
“这倒是张大人多虑了。”作为一个后世的人,黄石对海权有着深刻的意识,他完全没有孔有德的那种不安:“建奴这样做就等于放
弃了和我军争夺海疆,真是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孔有德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黄将军说说,末将觉得这招很是毒辣啊。”张盘也立刻聚精会神地看过来,毛文龙建立了一系列孤零零沿海据点,黄石是张盘见过
的第一个对此毫不担心的军人。
这个时代的中国人还不能理解制海权的重要意义,黄石知道他表现出的信心,会是很醒目的一件事情:“建奴这么做,就等于放弃了
对海岸的控制,等于昭告全辽:只要逃到沿海十五里内,就是大明的天下了!”
黄石大笑着说:“辽海千里海岸,怎么控制得过来?这是其一。”
“其二呢?”张盘立刻追问。
“其二,还是因为千里辽海海岸,我军要派遣细作进入辽东,处处可以下手。建奴不过五、六万丁,怎么看守得过来?还有其三。”
黄石沉吟了一下,掉头问孔有德:“大哥觉得其三是什么?”(第一节完)
《窃明》 万丈高楼平地起 第二节
孔有德捏着胡子没有吭声,张盘看了他几眼,开口道:“其三还是因为千里辽海,我军以船运兵,无处不可上岸,建奴防不胜防。”
“不错,不错。”黄石心中有些失望,但还是拍手大笑,张盘也笑了起来。只有孔有德还在低头思考,两个人渐渐止住笑声看着他。
孔有德终于说道:“这倒不是我想的其三,我以为建奴禁海,渔民不是逃亡到毛军门那里,就是内迁去做了农户。这水师我军自然一
天强似一天,而建奴却永远不可能建立起来。建奴放弃了沿海,暂时可能对我军不利,但是长远看,却是放任我军壮大。”
黄石听得暗暗高兴,这个大哥认得值!
孔有德还在继续:“我水师强大以后,战斗自然也会越来越多,这千里海境就会烽火不断,建奴败一次就要退一步,胜却不能动摇我
根本。嘿嘿,我军已经是立于不败之地。”
“不败岂不就是必胜?建奴若是只有守住战线的能力,那我军把战线向北推移就只是时间问题。”黄石立刻接口说道,最后也没有忘
记补充:“大哥说得好,毛军门雄才伟略。”
“毛军门雄才伟略。”张盘和孔有德齐声附和。
宴会结束以后,张盘叫来自己的师爷,给毛文龙口述一封信:“……孔有德长于军事,杀伐果断,属下恭贺大人又得一员虎将。黄石
,黄石。”
师爷等了半天没有听到下文,忍不住问道:“东家,黄石怎么了?”
张盘想了半天,点了点头说:“此人才能似乎不在军事而在谋略,因此属下无法判断,属下觉得黄石此人运筹帷幄,似乎像个文官。
他今日做出了不少惊人之语,末将随信附上……”
在黄石的概念里,他讲的话毫无疑问属于军事问题,但是明朝武将显然不同意他的看法。有明以来,明军将领考虑的主要是如何治军
练兵,如何斩将夺旗。
所以黄石所说的话是更像是文臣该说的话,而非一个将领所考虑的。说一个武将像文臣,在明末是非常优秀的评语了,类似黄石原本
的时空,评价某地的人说——你真不像个某某人。(笔者按:只是方便大家理解,谢绝对号入座和断章取义”。)
第二天黄石、孔有德携带部曲向后方移动,根据毛文龙的命令,逃亡而来的溃兵一律要后送整编,不许一线将领自行收容。至于辽民
更是要后送到各个军屯岛屿,根据皮岛的指示从事生产劳作。
旅顺堡外遍地都是难民,驻军建筑了上百个凉棚,每天提供米粥让他们度日。通向港口的路上是一望无际的难民和他们的简陋棚屋,
明军提供了必要的茅草让他们筑屋御寒,但是明军却无力提供足够的薪材,这些靠雨水、稀粥度日的辽民很多人都活不到把他们后送的那
一天。
“让百姓困苦如此,真是我大明军人之耻!”恢复了行动能力的贺宝刀愤愤地说。
黄石闻言叹了口气,转头问杨致远:“我军新得到了些军粮,有没有富裕?”
“属下这就去查。”
金求德嚷嚷起来:“哪里可能有?旅顺只给了出海几天的淡水和米,他们也不多。”
“大人,属下不是这个意思。”贺宝刀觉得黄石误会了他:“属下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属下也知道我军物资不多。回想一路来旅顺,
所遇村民本是我大明赤子,我军无力保护他们,还要劫掠他们,属下就觉得羞愧,只希望能早日杀回辽东雪耻。”
背后的金求德翻了翻白眼。
安排给黄石、孔有德和他们数百部曲的船是大小各异的几十条渔船,普通士兵的武器铠甲已经移交给了张盘,马匹更是统统留下,只
有军官和部分亲兵还保留了自己的装备。旅顺明军由于不断吸收溃兵装备,现在战斗力已经比较可观。
上船之前,黄石就下令各船要准备足够的木柴,更必须携带马桶。黄石严令众人必须喝开水,每个人都必须使用马桶,而且必须用海
水洗手。孔有德在他发布命令的时候笑而不言,而这些命令也都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天启二年四月,黄石等人抵达广鹿岛,也就是广宁军溃兵收容站。广宁溃兵大多没有将领统帅,在此地通过鉴别后,就会补充给东江
各地驻军,负责收容溃兵是东江练兵都司张攀。
“久闻黄将军忠义无双。”张攀见到黄石之后也是一脸的敬仰,“黄将军大义灭亲,斩杀逆贼孙得功,吾辈听说了都是非常敬佩啊。
”
“不敢当,到底还是没有能守住广宁啊。”
“黄将军曾言,不能存广宁,无面目入关,我们听说了也都很是钦佩。”张攀又是一迭声的恭维。
虽然岛上食物缺乏,但是对于黄石这种高级军官,接风宴还是很丰盛的,张攀更猴儿献宝一样给孔有德和黄石一人上了一大碗肥猪肉
。
面对大海碗的肥肉,孔有德眉开眼笑地吃得满嘴流油,而黄石则是一阵阵反胃。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好几年,但是他对肥膘还是没有培
养出丝毫的兴趣。最后在众人一片诧异目光中,黄石把这一大碗白花花的肥油送给了孔有德。
此外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是,黄石对喝酒毫无兴趣,还是孔有德再次替他解了围,他证明黄石基本不喝酒。
从广鹿去皮岛的路上,和黄石、孔有德随行的就只有他们的几个亲兵了。此外张攀还派了一小队士兵保护他们,这小队士兵可以补充
他们损失的亲兵,孔有德让黄石先挑,剩下的归他。
黄石、孔有德带领成建制的部队来投,这种情况极其罕见,张攀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士兵必须经过选拔,根据身体状况分配任
务。大部分士兵将会被派遣去屯田,其余士兵将补充给东江各处急需战斗兵的将领。
而黄石和孔有德必须前往皮岛拜见毛文龙。他们都是游击将军,所以也只有毛文龙本人能决定他们未来的工作。而他们未来指挥的部
队也将根据他们的位置得到补充,这也意味着他们将失去他们的部曲了。
不过张攀不会拿走他们全部的手下,他们的亲兵会保留,而且他们的军官也可以要求保留。孔有德很洒脱地表示他不会保留任何军官
,黄石则把军官重新编入了他的亲兵队带走。(第二节完)
《窃明》 万丈高楼平地起 第三节
在人前孔有德好像无所谓,但和黄石私下聊天时,他还是对失去部曲显得耿耿于怀。
“大哥,你可还记张盘在广宁时的职务么?”黄石冷冷地问孔有德。
“好像就是个小兵吧。”孔有德还记得在宴会上张盘的自我介绍。
“那张攀呢?”
“好像也是小兵。”
“不错,”黄石一声叹息,没能赶上毛文龙出兵三岔河是他心中挥不去的痛:“张盘现在是游击,张攀也是千总官。毛军门手下军官
一年前都是小兵,广宁溃兵随便挑一个都比他们资历老,但是现在都远远在他们之下。”
说话的人显然忘了他自己,黄石翻着筋斗似地升官,几个月从小兵当上了将军,可是听口气似乎还很不满意。
孔有德也没有想起眼前的异类,闻言连连叹气,如果不把广宁溃兵打散补充,剥夺败将的部曲,那毛文龙的这批新进军官根本就指挥
不动一年前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
沉默的孔有德把浓眉慢慢皱成一个大疙瘩,埋头仔细思考着什么,黄石也不打扰他,看来拜毛文龙做干爹就是孔有德的宿命了。
黄石走出船舱,静静看着大海,他自认为在旅顺的表现是不错的,给张盘留下的印象想必比孔有德更深刻,而这个印象也一定会反映
到毛文龙那里。
“在镇江埋伏的那步棋终于要用上了,我比孔有德强得太多了。”黄石思考这件事情很久,等他回过神来以后,发现后面有一个张攀
派来的卫兵一直紧紧护卫在身后。
“有劳了。”黄石冲这个年轻的士兵笑了一下。
“黄大人言重了,标下能护卫黄大人这样的英雄是小人的荣幸。”那个士兵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眼睛中散发出崇拜的狂热。
广宁之战后,这种眼神黄石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十六、七岁的少年时节也正是纯洁热血的年纪:“你叫什么。”
那少年打了一个千,郑重其事地大声回答:“标下洪安通。”
“洪安通?”这个名字让黄石微微惊讶了一下:“三个字怎么写?”
“回大人,洪水的洪,平安的安,通顺的通。”洪安通毫不犹豫的回答。
“听你名字不像是军户子弟,为何在军中啊?”
“黄将军明鉴,标下本是沈阳大户子弟,建虏犯我辽东,标下全家尽遭屠戮,标下立志要为亲人报仇,听说毛军门反攻辽东,就来毛
大人军中投军了。”
“你今年多大了?”黄石和颜悦色地问。
“回黄将军,标下今年十七。”
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黄石扫视着洪安通没有发育完全的单薄身材,恭敬的年轻士兵还有一张少年的脸,但面孔上露出坚毅的神色
,“本将看你身手敏捷,以你的年龄来说,很不错啊。”
“启禀黄将军,标下原本家中有很多武师、保镖,标下也学过一些功夫。”
“哦,都学过什么?”
“标下学过十三太保横练。”
黄石越发古怪地看了少年一眼,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一个有工夫的武侠世界了,试探了一句:“听说这个功夫要童子功。”
“回黄将军,标下满门只留下标下一个活口,”少年虽然低着头,但是黄石仿佛看到充满仇恨的杀气正从他身上徐徐冒出:“标下也
听有人这么说过,先父原先的意思,不过用此强身健体罢了,成家以后就算前功尽弃也不可惜。”
“标下自知不孝,但是这满门的血海深仇怎么不报?”少年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声音也微微有些嘶哑,始终见不到一滴眼泪,他平
复了一下呼吸就继续道:
“黄将军,标下大哥用身体掩护了标下,这全家只有标下,标下一个人活下来。当时,标下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姐妹们都被建虏掠走
,听着母亲和标下姐妹们的哭喊声,还有那些鞑子的笑声,可是标下就是不敢出声。”
洪安通对着心目中的英雄吐出隐藏许久的秘密,语气却平静得如同在叙述别人故事:“标下收拾了祖父、父亲、叔叔伯伯们的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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