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美国众神 [美] 尼尔·盖曼






  就连虚无也不是永恒的。
  他在虚无中也许待了十分钟,也许待了一万年。二者没有区别:他现在再也不需要时间这个概念了。
  他不再记得自己真正的名字,他感到自己空洞而纯净,一直待在那个不算是地方的地方。
  他没有身体形态,连他本人也是虚无的。
  他什么都不是。
  然后,一片虚无之中,响起一个声音。“哈哈,朋友,我们得谈谈。”
  过去一度是影子的那个存在说:“威士忌·杰克?”
  “是我。”威士忌·杰克说,“你死后可真是难找呀。我猜你可能会去的地方,你一个都没去。我只好到处找你,最后总算想起应该来这里看看。你找到你的部落了吗?”
  影子回忆起那个男人和那个少女,他们在旋转玻璃灯球照射下的迪斯科舞厅里跳舞。“我想我找到了我的家人。不过,我还没有找到我的部落。”
  “很抱歉不得不打扰你。”
  “别打扰我。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安宁。我已经死了。”
  “他们来找你了。”威士忌·杰克说,“他们要让你复活。”
  “但我已经死了。”影子说,“一切都结束了。”
  “还没有。”威士忌·杰克说,“远远没有结束。咱们去我住的地方吧。想喝啤酒吗?”
  他猜自己也许会喜欢来杯啤酒。“当然。”
  “我也来一罐。门外有个冷藏柜。”威士忌·杰克说着,抬手一指。他们已经身在他的小屋里了。
  影子打开屋门。一瞬间之前,他的手还没有任何形状呢。外面有一个装满河中冰块的塑料冷藏柜,在冰块中间放着十来罐百威啤酒。他掏出两罐,在门口坐下,眺望下面的山谷。
  他们位于山顶,旁边是一道瀑布。因为积雪融化,瀑布变大了许多,呈阶梯状垂直而落,一直落到他们下面大约70英尺的地方,也许是100英尺。树木和瀑布上方的冰挂折射出闪闪阳光。
  “我们在哪儿?”影子问。
  “在你上次来的地方,”威士忌·杰克说,“我的住处。你打算就这样握着我的百威啤酒不放手,把啤酒烘热吗?”
  影子站起来,递给他啤酒罐。“上次我来这里时,房子外面没有瀑布。”他说。
  威士忌·杰克没有回答。他拉开啤酒拉环,一口气灌下半罐,这才道:“还记得我的侄子吗?哈里·蓝鸟,那个诗人?他用他的别克车换了你们的温尼贝戈。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但我不知道他是诗人。”
  威士忌·杰克微微扬起下巴,满脸自豪。“他是美国最好的诗人。”他说。
  他一口气灌下剩下的啤酒,打了一个嗝,又拿了一罐新的。影子这时才打开自己的啤酒。两个人坐在屋外的一块石头上,旁边是苍绿色的蕨类植物。清晨的阳光下,他们欣赏着瀑布,悠闲地喝着啤酒。在背阴的地方,地上还有少量积雪。
  地面泥泞而潮湿。
  “哈里有糖尿病,”威士忌·杰克接着说,“是偶然发现的。你们的人来到美国,抢走了我们的甘蔗、马铃薯和玉米,反过来把薯片、焦糖爆玉米花卖给我们,害得我们都得病了。”他喝着啤酒,沉吟着说,“他的诗得过好几个奖。明尼苏达州有出版商想出版他的诗集,于是他开着一辆跑车去明尼苏达和他们谈出版的事。他把你们的车子又换成一部黄色的马自达小跑车。医生推测他在开车途中突然发病,昏迷过去。车子冲下公路,撞上了你们竖的一个路牌标志。你们太懒了,懒到不愿用眼睛看清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不愿用心灵去感悟山峰和白云。你们的人需要在各处插满放啤>驼庋铩だ赌裼涝独肟耍屠切值茉谝黄鹆恕K晕宜担抢镆丫挥惺裁慈梦伊袅档牧恕S谑俏野岬搅吮辈浚饫锸堑鲇愕暮玫胤健!
  “你侄子的事,我很难过。”
  “我也是。就这样,我待在北部这里,远离白人的疾病、白人的公路、白人的路牌、白人的黄色马自达,还有白人的焦糖爆米花。”
  “白人的啤酒呢?”
  威士忌·杰克注视着啤酒罐。“等你们最后放手、离开这块土地回家时,百威啤酒倒是可以留下来。”他说。
  “我们现在在哪里?”影子问,“我还在树上?我已经死了?还是,我在这里?我还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什么才是真实的?”
  “是的。”威士忌·杰克说。
  “‘是的’?这算什么回答,只有一个‘是的’?”
  “是个好答案,也是真实的答案。”
  影子问:“这么说,你也是一位神灵?”
  威士忌·杰克摇头否认。“我是传说中的英雄,”他解释说,“做的事和神差不多,只是搞砸的时候多些,而且没有人崇拜我们。人们讲述我们的故事,但在他们讲的故事中,我们有时是反派,有时则表现得像个英雄好汉。”
  “我明白了。”影子说,而且他多多少少地真的明白了。
  “你看,”威士忌·杰克说,“这里不是个适合神灵生活的好地方。我的人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神灵,他们是造物主。他们发现了这块土地,或者创造了它,或者把它弄得乌七八糟。可你想想看:谁会去崇拜郊狼呢?他和箭猪女人做爱,结果小弟弟扎满了箭刺,跟个针垫差不多。他和石头吵架的话,连石头都会赢。
  “所以,我的人猜测,也许在这些神明的后面,还有一位造物主,一位伟大的精神层面的神灵。对它,我们得说声谢谢,礼多人不怪嘛。但我们从来不建造寺庙或教堂,用不着。这片土地就是教堂,这片土地就是宗教,这片土地比在它上面行走的任何人更加古老、更加睿智。它赐予我们鲑鱼、玉米、水牛和旅鸽,它赐予我们野生稻谷,赐予我们甜瓜、南瓜和火鸡。我们就是这片土地的孩子,和箭猪、臭鼬、蓝鸟一样,都是它的孩子。”
  他喝光第二罐啤酒,朝瀑布下面的河流打了个手势。“顺着那条河走,你会找到长着野生稻谷的湖泊。在只有野生稻谷的时代,你和朋友一起划着独木舟,去到那里,把野稻穗敲落到你的独木舟里,然后回家煮熟,储存起来,可以让你过上好长一段食物无忧的日子。不同的地方生长出不同的食物。往南走得更远一点,那里长着桔子树、柠檬树,还有那些绿色的软乎乎的东西,有些像梨子——”
  “鳄梨。”
  “鳄梨,”威士忌·杰克承认道,“就是那个名字。可它们在这边却无法生长。这里是野稻谷的家乡,是驼鹿的家乡。我要说的就是,美国就是这么一块土地,这里不是适合神灵生存的地方,他们在这里无法适应。他们就像鳄梨,拼命想在生长野稻谷的地方生存下去。”
  “所以不可能生存得很好。”影子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是,他们就要开战了。”
  这是唯一一次他看见威士忌·杰克哈哈大笑,笑声几乎是咆哮,没有一点幽默的感觉。“哎呀呀,影子啊。”威士忌·杰克说,“如果你所有的朋友都从山崖上跳下去自杀,你会不会也跟着跳下去?”
  “也许会吧。”影子感觉自己舒服了很多,他觉得那不仅仅是啤酒的原因。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感到如此活跃、如此有生气是什么时候了。
  “不会有战争的。”
  “那会有什么?”
  威士忌·杰克捏扁空啤酒罐,把它挤一个薄片。“看。”他手指瀑布。太阳已经升到高空,阳光洒在瀑布飞溅出来的泡沫上,一轮彩虹悬挂在瀑布上空。影子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
  “一场大屠杀。”威士忌杰克平淡地说。
  就在这一瞬间,影子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切,如此简单,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他摇摇头,吃吃地笑起来,再摇摇头,吃吃的笑声变成了洪亮的哈哈大笑。
  “你没事吧?”
  “我没事。”影子说,“我刚刚发现了隐藏的印第安人。不是看到了所有的人,但我的确看到了。”
  “可能是霍昌克族的,那些家伙隐藏的本事差得要命。”他抬头看一眼太阳,“该回去了。”他说着站起身来。
  “这是一场两人联手设下的骗局,”影子说,“根本不是什么战争,是不是?”
  威士忌·杰克拍拍影子肩膀。“你也不是那么笨嘛。”他赞许地说。
  他们走回威士忌·杰克的小屋,他打开门。影子犹豫了一下。“我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待在这里,”他说,“这里似乎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多的是,”威士忌·杰克说,“关键在于你怎么看。听着,当神被人们遗忘的时候,他们就会死亡。人类也一样。但是,这片土地依然会在。这里既是美好的地方,也是糟糕的地方。这片土地哪里都不会去。我也一样。”
  影子关上门。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他,他又一次独自置身于黑暗中,但是黑暗变得越来越明亮,最后像太阳一样明亮耀眼。
  然后,疼痛开始了。

  伊斯特走过草地,春天的花朵在她走过的地方纷纷绽放。
  这个地方很久以前曾有一栋农场房子。即使到今天,依然还有几堵破墙残留下来。它们从野草丛中冒出来,仿佛烂掉的牙齿一样。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浓厚的乌云低沉地压在天空中。天气很冷。
  在曾经是农场房子的位置不远处有一棵大树,一棵巨大无比的银灰色的树。所有迹象似乎都表明,树已经在冬天里死掉了,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树前的草地上有几片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片。她停在布片前,弯下腰,拣起一块白褐色的东西:那是一块风化腐蚀得很厉害的骨头碎片,应该是人类的头骨。她把骨头丢回草丛中。
  接着,她看到了那个被吊在树上的男人,挖苦地笑起来。“光着其实不好玩,”她说,“剥开的过程倒有点意思,跟打开礼物包、或者敲开鸡蛋一样有趣。”
  走在她身边的鹰头男子低头看看自己的下身,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他光着身子。他说:“我可以直视太阳,甚至不用眨眼。”
  “真不错。”伊斯特安慰地说,“好了,我们把他从树上放下来。”
  将影子绑在树上的潮湿绳子很久以前就风化腐烂了。两个人一拉,很容易地拉断了绳子。吊在树上的人体立刻滑下来,朝树根摔去。他们在他落下的一瞬间接住他,把他抬起来。尽管他非常高大,他们还是轻而易举地搬动他,把他平放在草地上。
  躺在草地上的那具身体冷冰冰的,也没有呼吸,身体侧面有一处凝结着干涸的黑色血块的伤口,似乎是被长矛刺伤的。
  “现在怎么办?”
  “现在,”她冷静地说,“我们让他暖和起来。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我知道,可我不能做。”
  “如果你不愿意帮手的话,当初就不该叫我来。”
  她向荷露斯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轻柔地抚摸他的黑发。他紧张地眨巴着眼睛。然后,他的身体发出微光,仿佛笼罩在一团灼热的雾气中。
  凝视着她的鹰眼闪烁出橙黄色光芒,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眼中燃烧。这种火焰在他眼中已经熄灭很久了。
  一只鹰腾空而起,拍打双翅,冲上云霄,不断盘旋、攀升,绕着灰色的云层盘旋飞翔。那里本是太阳应该出现的地方。鹰飞上高空,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圆点,渐渐变成几不可见的斑点,再后来,肉眼已经完全看不到它,只能想象它的位置。乌云云层开始变薄,然后彻底消失,露出一小片蓝色的天空,能看到太阳眩目的光芒。孤零零一道明亮的阳光穿透云层,射在草地上,景致美丽非凡。随着越来越多的乌云消失,这番奇景也渐渐消失。很快,清晨的阳光照耀着草地,如同夏日中午的太阳一样灼热猛烈,将晨雨的水汽蒸发成淡淡的白雾,最后,雾气也在炽热中消失无踪。
  草地上的那具身体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沉浸在阳光的光辉与热量之中。
  伊斯特的右手手指轻轻从他胸前滑过,她想象自己感觉到了他胸部深处的一点颤动——不是心跳,不过……她把手放在颤动的地方,放在他胸前,位于他的心脏上方。
  她低头和影子嘴对嘴,把空气吹进他肺里,轻柔地呼进呼出。接着,人工呼吸变成了接吻。她轻轻吻着他,那个吻带着春雨和草地鲜花的芬芳。
  他身体侧面的伤口开始再次流血——深红色的鲜血,它缓缓渗出,在阳光下宛如红宝石。然后,血流停止了。
  她亲吻他的脸颊和额头。“快点醒来。”她催促说,“该起来了。出大事了,你不想错过的。”
  他的眼睛颤动一下,睁开了。那双眸子仿佛傍晚的灰色天际。他凝视着她。
  她微笑着,把手从他胸前移开。
  他说:“你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