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微石






  面对这些人的是恩尼亚斯,他眉头深锁,显得迟疑不定,看来简直可笑。此外,他照例穿着一套厚重而毫无身段的灌铅服装。 

  而他也一样愚蠢。想到这些银河的骑墙派,想到他们求的只是和平与安逸,艾伐丹感到强烈的恨意贯穿全身。三世纪前的征服者都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还剩下六个小时…… 

  大约在十八小时前,恩尼亚斯接到芝加驻军的电话,立即自半个地球外风驰电掣而来。让他那样做的动机并不明显,但十分强而有力。本质上而言,他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一桩令人遗憾的绑架案,受害者是充满迷信、噩梦缠身的地球特产的绿袍怪物之一。除此之外,就是这些疯狂而毫无证据的指控。当然,没一件事不是当地的上校无法处理的。 

  然而还有谢克特——谢克特也牵扯在内。他竟然不是被告,而是原告之一,这实在令人费解。 

  如今他坐在那里,面对着众人,默默地思量。他相当清楚,自己对此事所做的决定,有可能导致一场叛乱,也许还会削弱他在宫中的地位,毁掉他今后晋升的机会。至于艾伐丹刚才做的冗长演说,提到各种病毒,还有无法控制的流行病等等,他应该抱多认真的态度?毕竟,假如他根据这番话采取行动,上司们对整个事件又会相信几成? 

  然而,艾伐丹是个著名的考古学家。 

  因此他将这个问题暂时压在心中,转而对教长秘书说:“对于这件事,你当然也有话要说。” 

  “少得可怜,”教长秘书带着轻松的自信道,“我只想问问,支持这项指控的证据在哪里?” 

  “尊驾,”艾伐丹再也忍不住,抢着说,“我已经告诉过您,前天我们遭到拘禁的时候,那个人对我们承认了每个细节。” 

  “也许,”教长秘书说,“您会愿意相信他的话,尊驾,但那只不过是另一项没有证据的陈述。其实,外面的人唯一能作证的事实是:被强行虏走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们;生命受到威胁的人,也是我而不是他们。现在,我想请我的原告解释一下,他在这颗行星不过九周的时间,怎么有办法发现这一切;而您,行政官,在此地已服务数年,却未曾发现任何对我不利的证据?” 

  “这位兄弟说的话有道理,”恩尼亚斯严肃地表示同意,“你怎么会知道?” 

  艾伐丹生硬地答道:“在被告自己招认前,我就从谢克特博士那里获悉了这个阴谋。” 

  “是这样的吗,谢克特博士?”行政官的目光转移到物理学家身上。 

  “是这样的,尊驾。” 

  “你又是如何发现的呢?” 

  谢克特说:“艾伐丹博士对突触放大器用途的描述,以及他对那个细菌学家,法·司密特寇临终遗言的论断,都极为透彻、极为正确。这个司密特寇也是个阴谋分子,他的话都有录音,随时可以取来。” 

  “可是,谢克特博士,一个人临终的胡言乱语——假如艾伐丹博士的说法正确无误——不可能有多大的分量。你没有其他的证据吗?” 

  艾伐丹一拳击向座椅扶手,高声打岔道:“这是法庭吗?有人违反了交通法规吗?我们没时间在分析天平上衡量证据的分量,或是用测微计量度它的大小。我告诉您,我们在明晨六时以前,换句话说,在五个半小时内,一定要铲平那个巨大的威胁……在此之前,您早已认识谢克特博士,尊驾,您认为他是个说谎的人吗?” 

  教长秘书立即插嘴道:“没人指控谢克特博士蓄意说谎,尊驾。只不过这位好博士年事渐长,最近这些日子,他对六十大寿的迫近极为忧心。只怕高龄再加上忧惧,引发了他的轻微妄想倾向,这在地球上普遍得很……看看他!您看他像是相当正常吗?” 

  他当然不像,现在他神色凝重,神经紧绷,已经发生的及将要发生的事,将他折磨得心力交瘁。 

  谢克特却强力使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甚至变得相当冷静:“我也许应该说,过去两个月来,我都在古人连续不断的监视下;我的信件被人拆阅,我的回复遭到检查。不过所有这样的控诉,显然都能归咎于刚才提到的妄想症。然而,我还有约瑟夫·史瓦兹为证,就是您来研究所找我的那天,自愿接受突触放大器改造的那个人。” 

  “我还记得,”恩尼亚斯心中感到有点庆幸,话题至少暂时转开了,“就是这个人吗?” 

  “是的。” 

  “经过这番改造后,他看来没什么不好嘛。” 

  “他比以前还要好得多。突触放大器改造的结果分外成功,因为他原本就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这点我当时并不晓得。总之,现在他的心灵对他人的思想极为敏感。” 

  恩尼亚斯上身从座椅中向前倾,以惊愕的声调叫道:“什么?你是告诉我说他能透视心灵?” 

  “这点可以当场示范,尊驾。不过我想,这位兄弟愿意证实我的说法。” 

  教长秘书向史瓦兹射出一道充满恨意的目光,当它闪电般掠过他的脸孔时,强度达到了最高点。然后他才开口说话,声音中仅带有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那的确是真的,尊驾。他们身边的这个人,拥有某些催眠能力,至于是不是突触放大器造成的,我倒是不清楚。我也许该补充一点,此人接受突触放大器改造的经过没有留下任何记录,您一定也会同意,这点显得极为可疑。” 

  “没有留下记录的原因,”谢克特平静地说,“是由于我坚守教长下达的命令。”对于这个回答,教长秘书的反应却只是耸耸肩。 

  恩尼亚斯断然道:“让我们继续讨论问题,别再为小事发生口角……这个史瓦兹究竟如何?他的心灵透视能力,或者催眠的本领,不管它究竟是什么,跟这个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谢克特是打算说,”教长秘书抢着答道,“史瓦兹能看透我的心灵。” 

  “是这样的吗?好吧,他在想什么?”行政官问道,这是他第一次对史瓦兹讲话。 

  “他正在想,”史瓦兹回答说,“对于您所谓的这个案子,我们无法使您相信我方所说的是实情。” 

  “相当正确,”教长秘书嘲笑道,“不过要做出这种推论,几乎不必动用什么精神力量。” 

  “此外,”史瓦兹继续说,“他还认为您是个可怜的笨蛋,不敢采取行动,一心只求太平,希望借由您的公正无私赢得地球人的心。而您竟会抱这种希望,更加显示您是个笨蛋。” 

  教长秘书涨红了脸:“我否认这一切,这显然是企图使您对我产生偏见,尊驾。” 

  恩尼亚斯却说:“我没那么容易产生偏见。”然后,他又转向史瓦兹:“我又在想些什么呢?” 

  史瓦兹答道:“您在想,即使我能看清某人脑中的思想,我也没必要把见到的照实说出来。” 

  行政官扬起眉毛,显得十分惊讶:“你说得对,相当正确。你支持艾伐丹和谢克特两位博士所做的指控吗?” 

  “每个字都千真万确。” 

  “好!然而,除非能找到另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而他跟这件案子毫无牵扯,否则你的证词不具法律效力,即使我们一致相信你具有精神感应力。” 

  “但这不是法律问题,”艾伐丹大吼道,“而是关系到整个银河的安全。” 

  “尊驾,”教长秘书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想提出一个请求,我希望将这位约瑟夫·史瓦兹请出这个房间。” 

  “为什么要这样?” 

  “这个人除了能透视心灵,还具有某些精神力量。我就是被这个史瓦兹弄得全身麻痹,才会成为他们的俘虏。我怕他现在会试图对我做类似的攻击,或者甚至对您下手,尊驾,因此我不得不提出这个请求。”   艾伐丹也站了起来,但教长秘书先声夺人地说:“假如一个人具有公认的精神异禀,有可能以微妙的手法影响查案者的心灵,那么只要有他在场,审讯绝不可能公平。” 

  恩尼亚斯很快做出决定,随即召来一名传令兵。史瓦兹未做任何抵抗,满月般的脸庞也没显露一丝不安,就这么乖乖地被带了出去。 

  对艾伐丹而言,这是最后的致命一击。 

  教长秘书没有立即坐下,仍维持着原来的站姿—— 一个矮胖、阴森的身躯套在绿袍内,一副充满自信的模样。 

  他以严肃而正式的口吻开始说:“尊驾,艾伐丹博士所有的信念与陈述,都建立在谢克特博士的证词上;至于谢克特博士的信念,则建立在一个临死之人的呓语上。而这一切,尊驾,这一切,在约瑟夫·史瓦兹接受突触放大器改造前,竟然一直未曾浮上台面。 

  “那么,约瑟夫·史瓦兹又是什么人?在约瑟夫·史瓦兹登场前,谢克特博士是个正常且无忧无虑的人。您自己,尊驾,在史瓦兹被送去接受改造那天,曾跟博士相处一个下午。那时他显得不正常吗?他曾向您揭发反叛帝国的阴谋吗?提到了一名生化学家临死前的胡言乱语吗?他看起来忧心忡忡,或疑神疑鬼吗?他现在竟然说,教长曾指示他伪造突触放大器的测验结果,并且不准记录接受改造者的姓名。他当时跟您讲过这些吗?或者,他直到现在才这么说,在史瓦兹出现之后? 

  “问题又转回来了,约瑟夫·史瓦兹到底是什么人?当他被送到研究所的时候,他说的语言没人听得懂。这些都是后来,我们开始怀疑谢克特博士心智不稳定时,我们自己调查所得的结果。他是被一个农夫送去的,那人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事实上,对他的一切背景都不了解。后来,也始终没有发现什么。 

  “然而此人拥有奇异的精神力量,他能仅借助意念,就在百码之外令人昏迷不醒——在近距离甚至能杀人。我自己就曾经被他麻痹,当时我的双臂、双腿都被他操纵,假如他希望,他当时也能操纵我的心灵。 

  “我绝对相信,史瓦兹操纵过其他人的心灵。他们说我俘虏了他们,以死威胁他们,说我招认意图叛变,妄想控制整个帝国——但请您问他们一个问题,尊驾,他们是否曾经彻底暴露在史瓦兹—— 一个能控制他们心灵的人——的影响之下? 

  “史瓦兹难道不可能是叛徒吗?如果不是的话,史瓦兹又是什么人?” 

  教长秘书坐了下来,他显得心平气和,看来几乎和蔼可亲。 

  艾伐丹感到他的大脑像是放进了回旋加速器,以越来越快的速率拼命向外盘旋。 

  他能怎么回答呢?说史瓦兹来自过去?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说这个人所说的是真正原始的语言?可是只有他自己,艾伐丹,可以为这点作证。而他,艾伐丹,也很可能拥有一个遭到操纵的心灵。无论如何,他又怎能确定自己的心灵未曾遭受操纵?史瓦兹是什么人?对这个征服银河帝国的大计划,自己为何深信不疑? 

  他再度陷入沉思,对于这个阴谋的真实性,他的坚定信念究竟从何而来?他是一名考古学家,凡事都抱持怀疑的态度,可是如今——是因为某人的一番话?少女的一个吻?或是因为约瑟夫·史瓦兹? 

  他不能再想下去!他不能再想下去! 

  “怎么样?”恩尼亚斯的声音听来很不耐烦,“你有什么话要说吗,谢克特博士?或是你,艾伐丹博士?” 

  不料宝拉的声音突然打破沉默:“您为什么要问他们?您难道看不出那全是谎言吗?您难道看不出他想用说谎的舌头绑死我们吗?哦,我们都快要丧命了,我再也不在乎什么——可是我们能够阻止,我们能够阻止。而我们却只是坐在这里,在——在——耍嘴皮子——”说到这里,她哇哇大哭起来。 

  教长秘书道:“所以说,我们的结论只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孩发出的尖叫……尊驾,我有个提议。我的原告说这一切,包括所谓的病毒,以及他们心中幻想的所有事物,都定在某个特定时间发动——我相信,是在清晨六点。现在,我自愿让您拘留一个星期,倘若他们所言属实,有关银河发生流行病的消息,应该在几天内就会传到地球。如果真有这种事情,帝国军队仍控制着地球……” 

  “拿地球交换整个银河的人类,这实在很划算。”脸色惨白的谢克特咕哝道。 

  “我珍惜自己的性命,也珍惜我同胞的性命。我们以自己作人质,以证明我们的无辜。此时此刻,我已经准备好通知古人教团,说我出于自由意志,甘愿在此地停留一周,借此预防任何可能的骚动。” 

  他双手抱在胸前。 

  恩尼亚斯抬起头来,脸上布满忧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