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
这一拳力道沉猛,打得他身子后仰,晃了几晃。
这一来梁子翁固然惊怒交迸,旁观众人也无不讶异。只有彭连虎精于暗器听风之术,每当梁子翁招架之际,两次都听到极轻的嗤嗤之声,知是黄药师发出金针之类微小的暗器,打中了梁子翁的穴道,只是不见他臂晃手动,却又如何发出。他哪知黄药师在衣袖中弹指发针,金针穿破衣袖再打敌人,无影无踪,倏忽而至,对方哪里闪躲得了?
只听得傻姑叫道:“三!”梁子翁双臂不听使唤,眼见拳头迎面而来,只得退步闪避,哪知道刚欲举步,右腿内侧“白海穴”上又是一麻,刚感惊异,眼前火花飞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泪,原来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还牵动了泪穴。他想比武打败还不要紧,泪水如果流了下来,一生的声名不免就此断送,急忙举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动,两行泪水终于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傻姑见他流下眼泪,忙道:“别哭啦,你不用害怕,我不再打你就是了。”
这三句劝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无地自容,愤激之下,“哇”
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抬头向黄药师道:“阁下是谁?暗中伤人,算甚么英雄好汉?”
黄药师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的名号?”突然提高声音喝道:“通统给我滚出去!”
众人在一旁早已四肢百骸都不自在,胆战心惊,呆呆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听他一喝,登时心下为之大宽。彭连虎当先就要出去,只走了两步,却见黄药师挡在门口,并无让路之意,便即站定。
黄药师骂道:“放你们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宰了?”
彭连虎素闻黄药师性情乖僻,说得出就做得到,当即向众人道:“这位前辈先生叫大伙儿出去,咱们都走罢。”侯通海这时已扯出口中布片,骂道:“给我让开!”冲到黄药师跟前,瞪目而视。
黄药师毫不理会,淡淡的道:“要我让路,谅你们也不配。要性命的,都从我胯下钻过去罢。”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领再高,眼下放着这许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与你一拼,也未必就非败不可。侯通海怒吼一声,向黄药师扑了过去。
但听得一声冷笑,黄药师左手已将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扯去,喀的一声,硬生生将一条手臂连肉带骨扯成两截。黄药师将断臂与人同时往地下一丢,抬头向天,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晕死过去,断臂伤口血如泉涌。众人无不失色。黄药师缓缓转头,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过。
沙通天、彭连虎等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见到黄药师眼光向自己身上移来,无不机伶伶地打个冷战,只感寒毛直竖,满身起了鸡皮疙瘩。
猛然间听他喝道:“钻是不钻?”众人受他声威镇慑,竟是不敢群起而攻,彭连虎一低头,首先从他胯下钻了过去。沙通天放开尹、陆二人,抱住师弟,杨康扶着完颜洪烈,最后是梁子翁和灵智上人,都一一从黄药师胯下钻了出去。一出店门,人人抱头鼠窜,哪敢回头望上一眼?
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
黄药师仰天一笑,说道:“冠英和这位姑娘留着。”陆冠英早知是祖师爷到了,但见他戴着面具,只怕他不愿露出行藏,当下不敢称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
尹志平见了黄药师这般威势,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躬身说道:“全真教长春门下弟子尹志平拜见前辈。”黄药师道:“人人都滚了出去,我又没教你留着。还在这儿,是活得不耐烦了?”尹志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教长春门下,并非奸人。”
黄药师道:“全真教便怎地?”顺手在桌上抓落,抓下了板桌上一块木块,臂不动,手不扬,那木块已轻飘飘的向尹志平迎面飞去。尹志平忙举拂尘挡格,哪知这小小木块竟如是根金刚巨杵,只觉一股大力撞来,势不可当,连带拂尘一齐打在他口旁,一阵疼痛,嘴中忽觉多了许多事物,急忙吐在掌中,却是几颗牙齿,满手鲜血,不禁又惊又怕,做声不得。
黄药师冷冷的道:“我便是黄药师、黑药师,你全真派要我怎么好看了啊?”
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瑶迦固然大吃一惊,陆冠英也是胆战心寒,暗想:
“我和这小道士刚才斗口,都让祖师爷听去啦。我对灶王爷所说的话,若是也给他听见了,那……那可……只怕连爹爹也……”不由得背上冷汗直冒。
尹志平手扶面颊,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师,何以行事如此乖张?江南六怪是侠义之人,你凭甚么要苦苦相逼?若不是我师父传了消息,他六门老小,岂不是都给你杀了?”黄药师怒道:“怪道我遍寻不着,原来是有群杂毛从中多事。”尹志平又叫又跳,说道:“你要杀便杀,我是不怕你的。”
黄药师冷冷的道:“你背后骂得我好?”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当面也骂你,你这妖魔邪道,你这怪物!”
黄药师成名以来,不论黑道白道的人物,哪一个敢当面有些少冒犯?给尹志平如此放肆辱骂,那是他近数十年来从未遇过之事。自己适才对付侯通海的狠辣手段,他明明亲见,居然仍是这般倔强,实是大出意料之外,这小道士骨头硬、胆子大,倒与自己少年时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冷冷的道:“你有种就再骂一句。”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骂你这妖魔老怪。”
陆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这番难逃性命。”喝道:“大胆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师爷。”举刀向他肩头砍去。他这一刀却是好意,心想祖师爷受他如此侮辱,下手怎能容情?只要一出手,十个尹志平也得当场送命,若是自己将他砍伤,倒或能使租师爷消气,饶了小道士的性命。尹志平跃开两步,横眉怒目,喝道:“我今日不想活啦,偏偏要骂个痛快。”陆冠英有心要将他砍伤,好救他一命,于是又挥刀横砍。当的一声,程瑶迦仗剑架开,叫道:“我也是全真门下,要杀便将我们师兄妹一起杀了。”
这一着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师妹,好!”两人并肩而立,眼睁睁的望着黄药师。这一来,陆冠英也不便再行动手。
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好,有胆量,有骨气。我黄老邪本来就是邪魔外道,也没算骂错了。你师父尚是我晚辈,我岂能跟你小道士一般见识?
去罢!”忽地伸手,一把将尹志平当胸抓住,往外甩出。
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门外飞去,满以为这一交定是摔得不轻,哪知双足落地,居然好端端的站着,竟似黄药师抱着他轻轻放在地下一般。他呆了半晌,心道:“好险!”他胆子再大,终究也不敢再进店去骂人了,摸了摸肿起半边的面颊,转身便去。
程瑶迦还剑入鞘,也待出门,黄药师道:“慢着。”伸手撕下脸上人皮面具,问道:“你愿意嫁给他做妻子,是不是?”说着向陆冠英一指。程瑶迦吃了一惊,霎时间只吓得脸色雪白,随即红潮涌上,不知所措。
黄药师道:“你那小道士师兄骂得好,说我是邪魔怪物。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江湖上谁不知闻?黄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义礼法,最恶的是圣贤节烈,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毅中,还是懵然不觉,真是可怜亦复可笑!我黄药师偏不信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礼教,人人说我是邪魔外道,哼!我这邪魔外道,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混蛋,害死的人只怕还少几个呢!”程瑶迦不语,心中突突乱跳,不知他要怎生对付自己。
只听他又道:“你明明白白对我说,是不是想嫁给我这徒孙。我喜欢有骨气、性子爽快的孩子。刚才那小道士在背后骂我,倘若当我面便不敢骂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杀不杀他?哼,你在危难之中挺身而出,竟敢去帮小道士,人品是不错的,很配得上我这徒孙,快说罢!”程瑶迦心中十分愿意,可是这种事对自己亲生父母也说不出口,岂能向一个初次会面的外人明言,更何况陆冠英就在身旁?只窘得她一张俏脸如玫瑰花瓣儿一般。
黄药师见陆冠英也是低垂了头,心中忽尔想起女儿,叹了一口气,道:“若是你们两相情愿,我就成就了这桩美事。唉,儿女婚姻之事,连父母也是勉强不来的。”想到当日若是好好允了女儿与郭靖的亲事,爱女就未必会惨死大海,心中一烦,厉声道:“冠英,别给我拖泥带水的,到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
陆冠英吓了一跳,忙道:“祖师爷,孙儿只怕配不上这位……”黄药师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的徒孙,就是公主娘娘也配得上!”陆冠英见了祖师爷的行事,知道再不爽爽快快的,眼下就有一场大苦头吃,忙道:“孙儿是千情万愿。”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好。姑娘,你呢?”
程瑶迦听了陆冠英这话,心头正自甜甜的,又听黄药师相问,低下头来,半晌方道:“那得要我爹爹作主。”黄药师道:“甚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主!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来找我比划比划。”程瑶迦微笑道:“我爹爹只会算帐写字,不会武功。”黄药师一怔,道:“比算帐写字也行啊!哼,讲到算数,天下有谁算得过我了?快说,你愿不愿意?”
程瑶迦仍是不语,黄药师道:“好,那么你是不愿的了,这个也由得你。咱们说一句算一句,黄老邪可向来不许人反悔。”
程瑶迦偷眼向陆冠英望了一望,见他神色甚是焦急,心想:“爹爹最疼爱我了,我要姑妈跟爹爹说了,你再请人来求亲,他必应允,你何必如此慌张?”
黄药师站起身来,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后你再跟这个姑娘说一句话,我把你们两人舌头都割了。”
陆冠英吓了一跳,知道祖师爷言出必行,这可不是玩的,忙走到程瑶迦跟前,作了一揖,说道:“小姐,陆冠英武艺低微,无才无学,身在草莽,原本高攀不上,只今日得与小姐相会,却是有缘……”程瑶迦低听道:“公子不必太谦,我……我不是……”随即又是声息全无。陆冠英心中一动,想起她曾出过那点头摇头的主意,说道:“小姐,你若是嫌弃陆某,那就摇摇 头。”此话说罢,心中怦怦乱跳,双眼望着她一头柔丝,生怕她这个千娇百媚的脑袋竟会微微一动。
过了半晌,程瑶迦自顶至脚,连手指头也没半根动弹。陆冠英大喜,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请点点头。”哪知程瑶迦仍是木然不动。陆冠英固然焦急,黄药师更是大不耐烦,说道:“又不摇头,又不点头,那算甚么?”程瑶迦轻声道:“不摇头,就……就……是点头了……”这几个字细若蚊呜,也亏得黄药师内功深湛,耳朵极灵,才总算听到了,若是少了几年修为,也只能见到她嘴唇似动非动而已。
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王重阳一生豪气干云,却收了这般扭扭捏捏的一个徒孙,当真好笑。好好,今日我就给你们成亲。”陆程二人都吓了一跳,望着黄药师说不出话来,却听他问道:“那傻姑娘呢?我要问问她师父是谁。”三人环顾堂中,傻姑却已不知去向。
黄药师道:“现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跟程姑娘在这里拜天地成亲。”
陆冠英道:“祖师爷恁地爱惜孙儿,孙儿真是粉身难报,只是在此处成亲,似乎过于仓卒……”黄药师喝道:“你是桃花岛门人,难道也守世俗的礼法?来来来,两人并排站着,向外拜天!”
这话声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程瑶迦到了这个地步,只得与陆冠英并肩而立,盈盈拜将下去。黄药师道:“向内拜地!……拜你们的祖师爷啊……好好,痛快痛快!夫妻两人对拜!”
这出好戏在黄药师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黄蓉与郭靖在邻室一直瞧着,都是又惊又喜,又是好笑,只听黄药师又道:“妙极!冠英,你去弄一对蜡烛来,今晚你们洞房花烛。”
陆冠英一呆,叫道:“祖师爷!”黄药师道:“怎么?拜了天地之后,不就是洞房么?你夫妻俩都是学武之人,难道洞房也定要绣房锦被?这破屋柴铺,就做不得洞房?”
陆冠英不敢作声,心中七上八下,又惊又喜,依言到村中讨了一对红烛,买了些白酒黄鸡,与程瑶迦在厨中做了,服侍祖师爷饮酒吃饭。
此后黄药师再不说话,只是仰起了头,心中想着女儿,暗自神伤。黄蓉瞧着他神情,料想是在记挂着自己,心中难受,几番要开门呼叫,却怕给父亲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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