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女侠
唐晓澜心环渐畅,不禁问道:“姐姐把你作的那首‘水龙吟’词也一并念给我听吧。”
吕四娘想了一想,笑道:“也好。”念道:
“天边缥缈奇峰,曾是我旧时家处。拂袖去来,软尘初踏,石门西住。短锄栽花,长诗
佐酒,几回凝仕。惯裂笛叹云,高歌散雾,振在上,千岩树。莫学新声后主,恐词仙笑依何
苦?摘斗移星,惊沙落月,辟开云路。蓬岛旧游,员峨新境!从头飞渡。且笔泻西江,文翻
北海,唤神龙舞。”
这首词豪情胜慨,抱负既高,胸襟亦广。若非吕四娘自承己作,唐晓澜真不敢相信这是
出于女子手笔。
两人谈得甚是投机,唐晓澜闷气虽消,但还想请问她立身处世之道,正思索间,忽听得
一瓢和尚在下面喊道:“四娘,沈先生午睡醒了,正找你呢。”吕四娘抬头一看说道:“真
是畅谈不知时刻,日头都已偏西了。你的肚子也该饿啦,回寺院吃饭去。”
唐晓澜随吕四娘下山,问道:“哪位沈先生?”吕四娘笑道:“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
我爹爹最得意的门生沈在宽。”唐晓澜“啊”了一声,问道:“他不是五年前已被捕了?”
吕四姐道:“甘师兄还没对你说过吧,后来我们把他救出来了。”唐晓澜先是心神一荡,后
来一想:吕四娘对自己的姐弟之情,已足令自己铭心刻骨,那能再存奢望?这样一想,心湖
平静,心境澄明,默默的随吕四娘进了禅院。
沈在宽午睡初醒,回味吕四娘晨间所说的言语,只觉蜜意柔情,紊回心底,再看自己印
司所集前人断句的那首小词,重读一遍,读到:“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如天。”两
句,不觉哑然失笑。心想,吕四娘如此深情眷恋,自己还自寻苦恼,这真是着甚来由?又想
道:古人相交以诚,像吕四娘那样绩年玉貌,五年来却忍受空山静寂,伴陪自己这样一个残
疾之人,而且还愿以身相托,这真是情真意诚,在主人中也不多见。这时,心底阴霾,尽皆
扫净。
吕四娘带了唐晓澜进入禅院,两人并肩而行,唐晓澜已长得比吕四娘还高,禅院前有山
泉汇成小潭,潭水照影,只见一个英俊少年,一个啊娜少女,有如并蒂之莲,在水中摇晃。
刚才吕四娘在流泉飞瀑之旁,听唐晓澜申诉,全心想替他消解优危,心中毫无别念,对水中
影子,亦无感觉,如今经过小潭,步入禅院,突然想起了沈在宽那首集句小词,只怕沈在宽
对自己还未能全心信赖,见了晓澜,若生误会,这岂不加重他的病情?思念及此,脚步忽
缓。唐晓澜若有所觉,回头问道:“姐姐,你想什么?”吕四娘抬头一望,阳光明朗,山花
如笠,说道:“没有什么?”跨前两步,带唐晓澜进了禅院,在一间静室之前叩门叫道:
“在宽,有客人来呢!”
沈在宽的床贴近房门,伸手便可拔捧门闩,他却走下床来,一手扶着墙壁,一手开门,
吕四娘急忙将他扶着,说道:“你刚刚能运动四肢,不宜过劳。”沈在宽见有唐晓澜在旁,
怔了一怔,随即说道:“你应该先招待客人。”吕四娘笑道:“这是很熟的朋友。”瞧了沈
在宽一眼,见他毫无异容,将他扶回床上,替两人介绍,沈在宽道:“唐兄请坐,我行动不
便,请恕失礼。”
唐晓澜见此情况,才知吕四娘五年来陪伴的竟然是个废人,心中感动,更觉吕四娘真非
常人可及!
吕四娘到香积厨中取了斋饭,端进房中,唐晓澜和沈在宽谈得甚欢。吃了饭后,唐晓澜
道:“我有一事想请教沈兄。”沈在宽道:“请说。”
唐晓澜将前事再说一遍。沈在宽听完之后,忽然坐了起来。说道:“唐兄既不见外,我
也愿献一得之愚,莹妹,你陪唐兄走一趟!”吕四娘惊道:“那你呢?”沈在宽道:“我现
在身体日有进境,内功亦已摸到门路,有一瓢大师照顾就行了。唐兄的事,却非你替他排解
不可。事有缓急轻重,轻重倒置,则事殆矣。我们读书,就是要识得分别重和轻。何况主人
高义,原就不止限于男子,唐兄和我们既是知交,他的危难,我们岂可坐视?”吕四娘料不
到他的心胸如此开阔,不觉感动得滴下泪来。
沈在宽又道:“唐兄这次遭逢大变,据我看来,是外来之难易解,而心中之贼难除。”
唐晓澜这时已将沈在宽当大哥看待!说道:“愿聆教诲。”沈在宽道:“唐兄被令师误会之
事,有四娘出头排解,谅可化为无事。只是唐兄乍明身世,对今后出处,大约颇感为难。”
这话一针见血,唐晓澜正因为自己是皇室血统而感到苦恼万分。沈在宽缓缓说道:“百姓之
所好者好之,百姓之所恶者恶之,立身处世之道,尽于此矣。”唐晓澜低首沉思,良久良
久,始抬起头说道:“多谢沈兄教导。”
沈在宽道:“莹妹,你明天就陪唐兄下山去吧。”吕四娘心情激荡,忽道:“再过几天
便是七日了。”沈在宽知她舍不得自己,笑道:“少游词云:‘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
间无数。’又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们五年来朝夕盈桓,已不知胜
过牛郎织女千万倍,何必为小别伤心。”吕四娘听了这话,知他已是全心信爱,更无半点疑
虑,虽然离情别绪尚自索怀,但一瓣芳心也自暗暗快慰。
正说话间,一瓢和尚忽然扣门叫道:“四娘,今天不知吹什么风,又有稀客来了!”吕
四娘道:“谁呀!”一瓢道:“你的师兄江南大侠甘凤池。”唐晓澜道:“甘大侠指引我到
仙霞,我以为他自己不来了,怎么他又赶来。”吕四娘道:“甘师兄来必然有事。”和唐晓
澜出去迎接。
甘凤池见唐晓澜伴着吕四娘出来,知他以前所说不假,态度比前亲热许多,执着他的手
笑道:“我暗中保护你上山,你知道么?”唐晓澜面有愧色,答道:“丝毫不知。”原来甘
凤池精明干练,把师妹的住址告诉了唐晓澜后,一方面怕他说的是假话,暗中邀有清廷鹰犬
上山;一方面却又顾及若他所说是真,也难保没有人跟踪。所以便暗中跟在他的后面。待唐
晓澜上山之后,这才折回,谁知刚刚踏上回程,在仙霞岭脚不远之处,又遇见了一件奇事。
吕四娘行礼之后,问道:“一别五年,各同门可好么?”甘凤池道:“近一两年来我很
少和同门见面。想不到刚才在无意之中,倒得着同门的信物。”吕四娘奇道:“什么,是哪
位师兄托人来找我吗?”甘凤池在怀中取出一幅画来,递给吕四娘道:“你看这是谁的手
笔?”画中一只巨鹰,威武之极,但却被关在笼中,鹰像伸出笼来,双翼张开,似欲鸣叫。
笼旁有一个少女,形貌颇似浙江巡抚的女儿李明珠。吕四娘看了一阵,叫起来道:“难道是
路师兄被浙江巡抚软禁了?”
路民瞻是世家子弟,武功虽然不高,画却很是出名,尤其擅长画鹰。这幅画把神鹰囚在
笼中,似乎是以鹰喻人,暗示自己被禁。吕四娘颤声问道:“甘师兄,这幅画你是怎么得来
的?”
甘凤池道:“我目送唐兄。上山之后,就独自折回,走了三四里路,忽闻得山后有马嘶
之声,山风吹来,还隐隐有凄厉的叫声。”吕四娘面色倏变,说道:“难道有清廷鹰犬知我
隐居此地?”甘凤池道:“我也是这样担心,所以急忙跑到山后去看,只见驿道上尘士飞
扬,几匹马已去得远了。我自念追之不及,只好在附近仔细察视,忽见山脚的岩石上,有几
处有点点血迹,想是刚才有人在驿道上激斗,直打到山边,才被捉去了的。”唐晓澜道:
“依甘大侠之见,他们是不是想上山来!”甘凤池道:“我看不是。看脚印和血迹,似是从
驿道打到山边,后来又越斗越远。看情形似是几个人围着一人,后来这人就被捉去了。假如
那些人是想上山的话,他们就不必在获胜之后,急急纵马飞驰。”
吕四娘不觉有点担心,说道:“被捉去的那人会不会是路师兄?”甘凤池道:“我看也
不是。路师兄没有那么好的武功。”唐晓澜奇道:“甘大侠未经目击,怎么会分辨得出他武
功的好坏?”甘凤池道:“山边的泥地湿滑,脚印分明,从脚印的分布和移动的痕迹来看,
那是几人合攻一人,而被攻的人步法并不凌乱,进退之间,甚有法度。路师兄虽然也有那等
武功,但他少经阵仗,临场未必能有如此镇定。”甘凤池分析入微,不唯唐晓澜佩服,连吕
四娘也觉得这位师哥,的确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阅历之深,远非自己可比。
甘凤池道:“我最近正想出一次远门,去拜访几位师兄。还有,我前年听得二师兄(周
清)说,关东四侠很想和我见面,也许我会北上京师,远赴辽东也说不定。”吕四娘笑道:
“那好极了,我和唐晓澜明日也将远行,就和师兄一道吧。有师兄在一起,我们安心得
多。”甘凤池道:“那沈先生呢?”吕四娘道:“他近来似有进境,今日已能扶壁而行了。
他知道了晓澜的事,就叫我替他向江湖上的侠义道疏通解释。”甘凤池道:“沈先生肝胆照
人,虽然是个书生,但侠义之风,犹胜于吾辈!”当下请吕四娘引见,到静室里拜见了沈在
宽。在宽听得甘凤池和二人同行,他本来已无杂念,现在更是放心。
第二日一早,三人就下山北上。为了旅途方便,吕四娘女扮男装,甘凤池擅于变貌易容
之术,用药替唐晓澜变了颜容,一路行来,果然无人能识。
仙霞岭的北面便是浙江,三人取道龙游、金华、东下义乌、绍兴。直至萧山,准备先到
路民瞻家乡访问。萧山出去,便是杭州沿海一带。吕四娘久困山中,此时方得重见大海,胸
襟宽畅,这日他们正向路民瞻的家乡进发,大路靠山面海,吕四娘一时兴起,和甘唐二人,
走上山上,远眺海洋,只见大小岛屿,星罗棋布,渔舟点点,有如水鸟般在波涛中随意出
没。正自心旷神怡,忽听得甘凤池发声叫唤。
吕四娘回过头来,愕然问道:“七哥何事?”甘凤池道:“你看这个。”带吕四娘到一
块突出来的石岩下面,拂了石上尘土,只见上面画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吕四娘一个也不认
得,奇道:“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甘凤池道:“我也不懂,大约是江湖帮会的暗记。”
吕四娘道:“我们何必理这些闲事。”甘凤池道:“不然,你再看看。”带吕四娘下去看,
画有各种符号的山石,竟有五六处之多。
甘凤池道:“有两种符号我稍为懂得,意思大概是约定日期到这里聚会。”吕四娘道:
“难道这山中卧虎藏龙,居然有江湖豪杰么?但,这也不关我们的事。”甘凤池道:“八
妹,你和路师兄一在浙东,一在浙西,我也经常往来浙皖苏赣各省,浙江的成名人物,帮会
首领,我们全都知道,可没听过在路师兄家乡,也有江湖豪客隐居。”吕四娘道:“七哥是
否疑心此事与路师兄有关。”甘凤池道:“我还不敢断定,但此去路师兄家,不过八十余
里,我从未听路兄说过他的家乡有什么武功高强的人,所以甚觉奇怪。我们索性再搜它一
搜。”三人转过山腰,绕过几层峰峻的石崎,见对面山腰,有缕缕炊烟,吕四娘道:“那边
山中似有人家。”甘凤池笑道:“我们索性到那边岭上去看。”三人绕过山背,走下岭来,
岭下面居然有一层层的山田,甘凤池笑道:“不止有人家,还有村落呢!”
三人横过两山环抱的幽谷,到了对面山脚,甘凤池放慢脚步,一面上山,一面用目光搜
索,上到半山,又发现了两三处帮会的暗记。行了一阵,将到山顶,只见山的那边、炊姻四
起,吕四娘笑道:“我们走了半天,深入山地,山下人家已收工歇息,炊起晚饭来了。我们
还不出去,今晚可要在这儿借宿了。”甘凤池道:“再看一看。”忽然停下步来,露出惊异
之容。
甘凤池平日为人,深沉不露。纵然未有“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修养,临事镇定的功
夫,在同门之中却首屈一指。吕四娘奇道:“七哥,你又瞧见什么?”甘凤池沉吟不语,过
了半晌,这才说道:“敢情有哪位师兄被困此地,这可真叫我猜不透了!”带吕四娘走到一
块石岩底下,石岩侧边有一块尖石,突出如剑,光滑如镜,石上刻的符号,竟然是他们同门
间所用的暗号,”符号甚为简单潦草,画的是“被困,盼援?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