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良心 作者:[美] 詹姆斯·布利什
“见鬼!”迈克粗暴地喊道,“他从哪儿学来这些?住嘴吧,你!别想耍我!”
伊格特沃奇闭上眼睛,陷入沉默。
米歇里斯突然又咆哮道:“张嘴说啊!见鬼!”
伊格特沃奇依然闭着眼睛,不过还是开口了,“所以系统中如果有某部分功能缺失,它自己会发展出代用功能。”这时候,他重新陷入沉默,他睡着了。他总是很容易犯困,不分昼夜,天天如此。
“神游症。”路易斯轻轻地说,“他感到你正在威胁他。”
“迈克,”柳子转向他,情绪非常激动,“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他不会回答你的,绝对不会,特别是当你那样跟他说话的时候!不管在你眼里怎么看待他,他终究还只是个孩子!我们都知道他一直在死记硬背,也背下来不少东西。有时候他觉得时机适当了,也会说出点什么,但每次我们有意识向他提问,结果却总很不理想。为什么你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呢?至于公民权,他从来也没求你给他什么公民权!”
“为什么你们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呢?”米歇里斯生硬地反问道。他的脸气得发白,柳子也一样。
路易斯再次抬起头来,端详着面前沉睡的锂西亚人,直到认定伊格特沃奇已经完全熟睡了,这才按下按钮,一扇金属门帘在玻璃门前隆隆降下。在这一过程中,伊格特沃奇仍然一动不动。现在他已经和大家完全隔离开来,独居一室了。路易斯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有帮助,不过伊格特沃奇的反应如此无动于衷,却也让他心里有些不安。伊格特沃奇其实没做什么,无非是说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话,提了一个简单的问题,然后从自己阅读过的书籍中背诵了一段──不过所有这些行为都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柳子问道。
“我想让他周围安静点,”路易斯平静地说,“再说他已经睡着了。我们从来没有跟伊格特沃奇本人产生过什么分歧,他也从来没学该如何跟人争论。但是上帝早已教导我们彼此之间该如何交谈──你也一样,迈克。”
“这些神神叨叨的话你还没说够吗,雷蒙?”米歇里斯回答,但语气听起来平缓了不少。
“布道是我的天职,”路易斯说,“如果我说得太多,做得过头了,那么我希望能在别的地方弥补,而不是在这里。但是在眼下──柳子,我跟迈克在某些问题上相持不下,我曾经跟你提过的。迈克和我的一个巨大分歧在于,锂西亚对人类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其实问题的焦点就是,锂西亚的存在,究竟有没有给人类带来哲学上的疑问?我认为整个锂西亚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迈克觉得没那回事。他认为既然这份报告的读者是科学界人士,那么我们的这个争论就不该放进去,特别是这个问题已经提交官方,尚未得到正式裁决。正因为如此,我们两个才会在似乎没有任何原因的情况下如此缠斗不休,难以妥协。”
“这种无所谓的事,你们居然还如此热衷!”柳子说,“男人总是这副德性。这样一个论题,在眼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能告诉你,”路易斯撇撇嘴,“我不能说得这么详细──整个这件事属于保密内容。迈克甚至以为,我想在报告中提及的那些一般性问题都不应该泄露给公众。”
“可是迫在眉睫的,是伊格特沃奇的命运,”柳子说,“联合国的公民资格评估组已经快到了。你到底在干什么?当一个人──对,就是人,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可以形容──的命运悬而未决之时,你还在你那些哲学问题上绕来绕去?”
“柳子,”路易斯温和地说,“对不起,但是你能完全确定,伊格特沃奇就像你说的那样,是一个人──一个有思想有灵魂的人吗?他能像我们一样说话吗?你自己刚才也在抱怨,他不能回答问题,再说他说的那些话全都不知所云。我跟成年锂西亚人交谈过,我跟伊格特沃奇的父亲很熟,而伊格特沃奇跟他们都不一样,更不用说像我们人类了。”
“噢,不,”柳子走到耶稣会士身边,拉起他的手,握在掌心,“雷蒙,你跟我一样,也听过他说话。你一直跟我一起照顾他的,你知道他不只是一只普通动物!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表现得非常聪明!”
“你说得对,那些哲学问题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米歇里斯说,“可是雷蒙无论如何都不肯听我的。他现在已经被那些自虐性的神学思辨搞得头脑发昏。看到伊格特沃奇的智力没有我想像的成熟,我也很遗憾,但是我从一开始就说过,随着他的智力越来越成熟,他早晚会成为我们手里一块烫手的山芋。
“雷蒙从来不肯把他掌握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就我所知,我曾经看过他们关于智力发展测试的原始记录。这些记录要么只记载了一些泛泛的东西,没什么意义;要么就是我们测试的方法根本不可靠,无法正确衡量伊格特沃奇的智力水平──两者结果都一样,都只会说明伊格特沃奇目前智力发展不足。如果一切都按照他们的测试安排,那么等伊格特沃奇长大以后,他会面临什么样的境况呢?他是一个智力高度发达的非人类文明后裔,以后更会长成一个天才──但是他的生活状态却完全等同于一只动物园的猴子!或者说还要更差一些,因为他是一只实验动物!以后我们的公众都会这么看待他。锂西亚人一定不愿意看到发生这种情况,而且一旦公众明白了真相,一定也不会容忍这种行径。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要在一开始就提出公民权的问题。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们必须给他除下枷锁。”
他沉默片刻,然后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沉静平和。
“或许我这么做很天真。我不是生物学家,更不是心理测试学家。我曾以为现在他已经心智健全,但他还没有。所以我想,雷蒙已经不战而胜了。所有人都会把他当做动物,他完了。”
这个结果正式路易斯·桑切斯想要的,尽管他永远都不会这么表述。
“如果他成为公民,离开我们,我会难过的,”柳子说,“可是迈克,我知道你是对的,从长远的角度看,我们没有其它选择──他必须活得自由。他那么聪明,这一点毫无疑问。我现在觉得,他眼下的沉默也说明了他的智慧,因为一只没有思想的动物根本做不出这种事。神父,我们就不能帮帮他吗?”
路易斯耸耸肩;现在已经无话可说。米歇里斯看到伊格特沃奇的鹦鹉学舌和迟钝的表现后,反应实在有点过激。
这也难怪,回来这么久了,这次锂西亚评估任务到现在还是含含糊糊,得不到明确的结果,让米歇里斯很郁闷:他本来就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喜欢把什么事都弄得明明白白。现在,他觉得伊格特沃奇的公民权问题是个好机会,值得利用一下。当日事情也不止如此,其中还有很多其它因素起作用,比如米歇里斯和柳子已经心照不宣地站在同一立场,两人虽然还没有公开彼此的感情,但事情已经显而易见:刚才柳子叫的那一声“神父”,完全表明了亲疏远近。路易斯作为伊格特沃奇养父的地位已经不被承认,他已经孤立无援。
看来,再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了。米歇里斯已经把他说得一切都事先定性为“自虐性的神学思辨”,都是路易斯自身的问题,没有任何现实意义。现在只要是米歇里斯视而不见的,柳子也亦步亦趋,即使它真的存在,也当做没看见。
算了,对伊格特沃奇这件事,神父已经无能为力;魔鬼一直都在用他古老而强大的武器保护着他的儿子。一切都太迟了。米歇里斯还以为自己已经失败──他不知道联合国评测组的手段有多么高超,他们能检测出被试者身上任何一点智慧的蛛丝马迹,不管这些线索隐藏得多么深,多么具有欺骗性。一旦伊格特沃奇的智慧得到确认,那么在这个既成事实面前,整个锂西亚问题又该如何解决呢?用不了一个小时,伊格特沃奇身后隐藏的梦魇就会完全显现,然后──
然后路易斯将会失败,他将孤立无援。这一切似乎都是神的意志,他将被剥夺一切,站在圣门之前他将一无所有──甚至不能以神的名义安抚他人的灵魂,不能再以自己的信仰为荣。
伊格特沃奇将会顺利过关。他马上就要得到自由──比路易斯自己还要自由。
第十二章
伊格特沃奇的成人宴会即将在卢辛·勒·伯爵·代斯博伊斯德…阿维罗因的地下宅邸中举行。伯爵夫人的餐宴总管阿里斯蒂德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烦恼。不过,这件事至少会在他辉煌的职业生涯中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一般来说,这样一个宴会对阿里斯蒂德而言完全是轻车熟路,没有任何技术难度,他总是疯狂地驱使手下的员工,因为他觉得这样工作才有效率;不过这次他的客人中包括一个十英尺高的巨兽,这对他的心灵和工作艺术都是一次严重的摧残。
阿里斯蒂德──本名是迈克尔·迪·乔凡尼,一个出身于西西里野蛮农家的意大利后裔──就像一个成功的剧作家,对自己舞台的每一寸地板、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伯爵在纽约的府邸是多层建筑,深入地下。准备举行宴会的那部分属于地上一层,正在曼哈顿中心,看上去仿佛庞大的地下城市正从冬眠中醒来,探出半个头颅──或者是刚刚停止向下掘进,还留着个尾巴在外头。阿里斯蒂德曾经发现,这部分地上建筑原本是个旧车库,一栋红砖结构火柴盒式建筑,始建于1887年。那时候,有轨电车还是整座城市最先进最高效的交通工具呢。车库的沥青地面上仍然留着当年的电车铁轨,将近两个世纪过去了,这些钢铁部件只是薄薄地覆盖了一层铁锈,只要稍加擦洗就能光洁如新。这栋车库的中央有一部巨大而古老的蒸汽升降机,当年人们就是用它把曼哈顿的电车队从地面降到地下车库。地下两层车库的地面铺着更多铁轨,每层都有精心涉及的道岔开关,可以把繁复的室内铁轨跟升降机上的轨道对接。阿里斯蒂德第一次看到这栋房子的地下蓝图的时候几乎惊呆了。不过后来,前人的杰作又在他手里发扬光大,重新焕发出新的生命。
在他天才的策划之下,伯爵夫人的常规宴会一般都安排在这栋三层建筑的顶层,也就是地面上那层。不过阿里斯蒂德还是安装了一列小型电车,一共十四节,可以顺着铁轨开动,四通八达。厌倦了单调聊天和喝酒的客人可以坐在车上一直开到升降机中,在一片咝咝作响的蒸汽升腾中轰然降下──伯爵夫人总是不惜代价,执意把这些仿古董做得惟妙惟肖──到达地下一层,会有更刺激的安排等待着他们。
就像一个剧作家,阿里斯蒂德对自己的观众们了如指掌。他的工作就是让地下部分的娱乐比地上部分更刺激更吸引人。他对自己剧本中的任何一个角色都同样熟悉,对伯爵夫人座上客的脾性爱好,他往往比他们本人更有把握,假如他稍微有多嘴的毛病,把他所掌握的所有这些显贵的内幕泄露出一星半点,这个城市早就乱套了。不过好在他是个艺术家;他不会行贿,更不会索贿。这种行为在他看来完全不可想像,简直等于剽窃(剽窃自己的创意当然不算;在这个意志消沉的年代,谁也不可能总是推陈出新)。作为一个艺术家,阿里斯蒂德最了解的还是自己的女主顾:用不着她开口,他自己就明白什么时候该为这里的宴会换一种效果,一种场景,一种感觉。
但如果客人是一只十英尺高的爬行大袋鼠,你又该怎么办呢?
此时,阿里斯蒂德站在地上建筑的入口,隐身在廊柱背后的一间凹室中,早来的宾客正在从接待室陆续走向宴会大厅。今晚仍然是鸡尾酒会,这是他钟爱的一种古老的宴会形式,虽然与时代显得格格不入,但伯爵夫人也对此颇为偏爱。看来,这个节目可以年复一年长期上演,不用更换。这个节目用不了多少器械设备,只需要调出几种荒诞不经、不会当即致命的饮料,再让侍者和客人们都穿上滑稽可笑的行头,就足够了。古旧发霉的滑稽服装,在加上宾客们被酒精浸泡后僵硬不堪的心智,足以凑成一幅极其可笑的场景。
到目前为止,大厅里还只有寥寥几位早来的客人:这边是莎伦参议员,她正在跟其他几个客人打着招呼,粗大的眉毛跳跃飞扬,看上去兴高采烈,还装模作样地推挡别人递来的酒杯。她心里清楚,忠诚的阿里斯蒂德一定早已为她安排妥当,地下隔间里五个精壮的小伙子已经等了好久,而且都是从没见过的新面孔;那边是东奥兰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