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这时追兵们都已陸续赶到岸头,都纷纷抛舟登岸,正自忙乱间,忽而从苇苁深处传来零星的铜锣响,辨听来,声音不是来自一处。叶德海正看着人们上岸中,闻声后心中猜度:这一定是乱党荒忙逃散,在往一起集合人呢。想到这,心中发狠,便急急催人快上岸,循声前进,定要把这些可恶匪徒一网打尽。
都上岸后,安古林约略一分派,便立逼着向苇苁里闯进去。有谁知,这水套地方的险恶,人一进入,走没多远就发觉败苇绊脚、烂泥没足,前不见路径,后忘失归途;这些兵丁都是塞北、关东生长的,沙漠、大荒久惯牢成的,现今初入这种洼地苇溏的烂泥港里,真如同老鼠掉进水缸里——上不够天儿,下不够地儿,转着圈儿摸不着路儿,只好瞎走乱撞了!这样可也有一宗好处,因为脚下难行,人头儿散乱,各个管顾不了,所以只要你找个处所一匿,也就安稳了。这么一来,这一路人马便成了星星散。军兵们有的是有意隐匿,有的是无奈散失,安古林这时就只有几个亲兵不敢含混,紧紧围随在身边。此时此际的安古林这位领兵官儿,对他的标下人马刀枪是一宗也调动不着了。可是那苇苁深处的锣鸣还在有一阵没一阵、远一阵近一阵的响着。再回望湖心岛上,只见一片火光烟焰,不知那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故;这也把他撩拨得心头火起,七窍生烟;一时间情急智昏之下,他就在这茫无边际的大苇荡里乱闯起来。
再说湖心岛上,郑鹄、燕明凯、燕明杰一班人,当清兵开到,将要上岸来时,他们先把一群头角上拴着灯笼的黄牛驱赶至西、北两面岸边;等清兵一登上岸时便大家一齐动手来砍断牛尾巴,那牛吃痛不过,就发疯般蹿下水,死命向前游去,尾伤愈见水淹愈加疼痛难忍,牠们便更加猛力前游,直至上了对岸,便在水套苇苁中撒泼发疯横冲乱蹿的狂奔起来。郑鹄几人这里便急忙隐蔽了。
待大部清军追赶灯火去,岛上剩下小部官兵在穿堂入室各处搜索中,郑鹄、燕明凯等人在暗中瞅准个时机,一声呼哨齐齐跳出来,便龙腾虎扑猿搏膺击般的杀将起来。官兵原以为岛上人都已逃空,毫不防这一招,展眼间就被砍倒二三十个,等剩余的人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一个个枪也放不响了,刀也提不动了,都哆嗦成一团,还有的竟然趴在地上学猫叫。那千总倒是个见过阵仗的,一见这样便火冒三丈的狂吼起来,並擎起手中的搠把子火枪对着跳过来的燕明杰瞄准要勾火。就在这时冷不防被身后的燕明凯蹿上一步一刀剌中后背,立时撒手扔枪,同时那个短枪也轰隆一声发了火,只是由于枪落地才响,一把霰弹都喷射到一旁的石墙根去。其余兵丁见没了头领,当时都六神无主,趴到地上紧叩头,只求饶命。郑鹄和明凯一点头会意,便让捻众几人过来收了他们的刀枪,喝一声:“滚回去!告诉僧老鞑子,让他少做恶!不然早晚就去取他的狗头!”败兵们连滚带爬的逃回船上去了。这里郑鹄三人带领捻众便返身朝西,北两处滩头而来。
在这里的芦苇深处,预先藏就两条小船,众人动手把它拉将出来,当下由郑鹄带领七八个人,乘上一只小船,明凯、明杰带领几人乘上另一只,分头急驶,箭一般向着予定方向飞去。拂晓前,船到对岸。按予定,明凯、明杰一伙走北路。他们为了慎重,先在岸旁苇苁潜伏下以观察周围动静,只见就近倒还平静,只有苇荡深里处锣声断续,人语喧哗,还不时传来几声枪响。观察一时,由此往北沿着苇溏边沿一带随处点火,以便把进入的官兵烧在里面。事毕要改扮客商模样,绕道西去,到梁山脚下会合。众人便立即行动起来,一路点起火来。
时值春干风烈,枯草败芦沾火便着,越烧越猛,渐连渐盛,借着海上来的东南风的强劲鼓荡,煞时之间火龙翻滚、烟涛咆哮,焰鸦飞天,赤鸟舞空,好一派大火,呼啦啦的曼延开去!与此同时,南去的郑鹄那边的火光也映得半面天通红。没用半个时辰的工夫,湖岸以西以北的半个水套区便成了一片火海。火海里传出人嚎马叫,呼爹喊娘,吵骂唤救的一派鬼哭狼嚎,还间杂有火枪弹药补燃的炸裂声响。
燕明凯兄弟和随带的一班人分散着沿苇溏周遍北行,一路播火,脚下不敢怠慢,到日上东天时,要作的事情已经完毕。他们来到黄河岸边,寻个隐蔽处查点一下人头儿,不缺,便都改换了装束。回头观看了一回火势,大家感叹一番。现在觉得必须赶早离开这事非之地为好。于是便寻了河上过往的船只搭乘了,从这儿向西绕道西去梁山。
在船上,一路前进,就见零零星星有几只民船被一些焦头烂额,面目熏黑,衣衫焦糊,气急败坏的残败的兵丁押解着,向河北岸运送伤兵和尸体呢。过往的民船不敢靠近,只好停靠等待让路或迂回曲折的绕开着走。这样,燕明凯他们一行就耽误了路程,直到天晚才到黑虎庙地方,在此弃船登岸。这时天已擦黑了。
一行人离岸直奔镇边而来,意欲寻店住宿。到得近前,见这是一所小村镇,店铺无多,且又都已关门下板,街少行人,显得十分冷落。他们行路之人也顾不得这些了,就单找那招商客店的门头。在街稍处见有一只高挑在门上的罗圈店幌,便上前去,可是双门紧闭。燕明杰伸手推门,从里面栓着。便敲了几下。少倾,里面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谁呀?”随着声音,门开了半边,探出各个尖瘦脸儿来,并眯细着眼睛扫瞄了面前这一行人,见都带刀提枪的,便战战兢兢的说:“是投宿的吗?不成啦,小店客满,诸位就往别处看看去吧!”话音没落,已缩回头去“咣当”一声门关了,并听到拴门声响。
一行人无奈只得再往前找。当他们敲开另一家店门时,迎出来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店家,薄暮中抹糊打量,这人面貌慈厚,说话也很和善。当他得知这一行人是要下店的之后,便现出难色,但他还是把他们让进了门里;随后又探身门外向四下望了一望,然后退回身轻轻关了门,转回来拉着站在前面的燕明杰,凑近耳边低语一番,就摊开两手做出焦急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明杰听完,带着不安的神色,回到众人跟前,并不言语,只一摆手,示意大家跟上来,便急步出门向西,朝镇外走下来,大家走着,一个个都心中纳闷,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明凯虽也纳闷,但是相信明杰的精明,没有什么意外,他不会有这么个神情。于是便都默不作声,忐忐忑忑的紧紧跟随着。
燕明凯虽是素性沉实稳健,这会儿也心里在犯了猜想,他估摸:有八成是夜里的事扰动了这一方的官府,官兵铺开人马遍地搜捕了。待出离镇稍,看看前后无人,便赶到明杰身边来。明杰见他凑上来,便悄声告诉他,店家刚才所讲的话。
四十一美人投中王爷意(4)
四
事情洽如明凯所料。今晨发生在水套那场大火,除把安古林所率的三百步兵全部烧在里面之外,叶德海、孟忠带领的二白骑兵马队也有一多半烧在里面。因为,他们撒下包围圈之后,当望见湖上号灯指向时,便先后向着湖泊西、北一带包抄过去。进入那里,果然听到苇丛深处铜锣响亮,便以为这是乱党在里面收集散失人众呢。于是在牙将、千总、把总等大小兵官儿的督摧下,兵丁们便向着锣声响处一齐撒马冲了进去,分散搜索开来。哪里知道,这里面苇深草密、地烂泥稀,边沿处还好,只没过马蹄踝;可是听得锣声还在深处,便再往前进;谁知越往前进,越是步步深陷,不到一二里路,所有马匹拔脚还难,哪里还有驰骤的余裕,也就说不上搜索的作为了,这一来他们连个人影也没见着。马上的人一见这般光景,便待抽身返回,就死力打马,谁知那马被打得紧扑腾,一扑腾倒陷得更深了,直至泥水托到肚皮。骑兵们无奈只想弃马逃命,于是滚下马背,这一来连人们的腿脚也陷了进去。就在这一个个像栽树桩般动不得的时候,四面的大火烧了起来,来势又十分凶猛,这火焰如强风推大潮一般,翻滚腾涌,轰轰烈烈,哗喇喇转眼就把个百里大溏漫做一片火海,只听得人叫爹娘,马嘶咴咴,不多工夫便只剩一声声哀鸣。
骑兵中也有些动做迟缓的官、兵,火起时还在边缘地带,见事不妙,勉强逃得性命;当见到大事已去,不可挽回时,就丧家狗儿似的逃回聊城报僧王得知了。
僧格林沁得报,登时大惊失色;但稍一稳神之后,便又拍案大怒,连声大骂安古林“那个没用的东西!连这么小小一股乱匪也剿灭不了,反而断送了数百马步军兵!初次出兵就弄得损兵折将,损坏了军威,今后还怎么大征大剿!”
发作完了之后,还得去收拾残败。于是立即派出一千人马前去收拣救援。并命令:收拾残败之外,其余兵力就地严密查拿乱党,不剿尽杀绝不得罢休!这次出兵,立功者受赏,误事者定罚不饶。
这支人马由副都统呼伦保统领,急火火过河来到战地,见一切都已熨贴了,已死的死了,没死的也动不得了,于是留下一些搬尸,救人的,其余大部人马便都分散开来,在东平、梁山两地之间的广阔地带搜寻梳篦起。直闹得鸡飞狗跳、人伢不宁。乡村、集镇、山野、民宅无处不搜、无地不查;那招商旅店更是重点。本照宁错抓三千,不漏掉一个的严命,对那些神差色错言语不周,瞅着不顺眼的行人、百姓便捆拿了许多去。这还不把人们吓破胆!故此那些店家这一晚宁肯生意不做也不敢收留客人了;况且燕明凯他们都是些青壮年结伙同行着,就更不由人不惊疑。所以那店家就是借几个胆子给他,他也不敢收留哇!故此,那头一个店伙不敢多兜揽;在第二家碰上了这个上些年纪的老生意人,才向明杰悄声说了事情的原委。除了请求原谅,还劝他们趁夜黑,快快远些避开,以免吃亏。
此地属于黄泛区,面前是一派沙荒,除黄河大堤之外就没有个可以遮挡隐身的处所;他们一行就只好奔到堤下一个沙窝深处,大家围拢一起,低低的商议:在眼前这种情势下,他们该怎么办?
燕明凯把事情向大家说明,问大家有什么好主意。听一下,见众人都没言语,便说道:“既然扯了虎须就别怕担风险和辛苦。现在咱们唯有吃些辛苦,早早离开这里连夜赶往梁山,到那里和郑鹄丁刚他们一干人聚齐,然后及早赶上大队去,那就一切都好办了;不然,在这地方多待一刻都不利。现在咱们马上就动身。明杰,你带领五个人,另五个人跟我走,分两起,前后要互相照应些。这样免得人多显眼。再者,一旦遇上官兵现分散也来不及。”
说毕,又各找出一个识得路径的人做向导,头前带路,明凯一伙在前,匆匆上路而去。
这一晚适逢月底,天色浓没,众人已一天一夜没得饮食,此时一个个都已甚是饥渴难耐,再又一路躲村绕镇曲折前进,远处还不时灯光闪烁,犬声唁唁,不能不使他们几次停脚隐蔽,观察动静,行路就缓慢了许多。直至三更过后四处里才渐趋平静。他们前后了两伙才凑拢在一处孤家农户宅旁停住脚,着一个捻子去敲开门,弄些吃食,略事垫补之后,不敢久待,便又上路攥行。
五更时分,已来到梁山边缘。这里路径崎岖两边草深林密、林莽丛杂,虫鸣雀啼,狼悲狐哀,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显现出一派阴森可怖的气愤;好在他们人多胆壮,又有一种摆脱危机的欣喜,所以虽是十分劳顿,一个个却也放开心怀,相扶相携的前进着,甚至还边走边交谈起来。
就在他们这么放胆行进中,突然从路旁的老树后传出几响轻轻的口哨声。大家都略吃一惊,立时停住脚步,就地隐下身形用心倾听;只听那哨音由轻转响,三响一听,节律均匀;不急不缓。听了一会儿,明杰便以同样的哨音回应了三声,接着又一停三响的应了几声,立刻就听到树后一声轻嗽,问话道:“是什么人?”
这边明杰回问道:“河上来江上去,怕不都是一家人吧?”说完就听树后一声长哨响过,走出两三个人来,黑暗中远远就喊:“是明杰吗?”话音一落,人已来到面前。明凯明杰从语音已辨别出是郑鹄。此时只见他身后还有两个人。
明凯问他:“到这儿多久了?人都在哪里?”
郑鹄回说:“是三更时分到的。人都在山下宁封祠里了。这是特来接应你们的。”说罢,又回头吩咐那两个伙伴在这守侯,等再有人来。然后就招呼大家随他往山下来。一面走着,拉住明凯哥儿俩,低沉的说道:“你们这班人还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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