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那么你说我该怎办好呢?你和我做伴,一起去吗?”
“嗐哟!你说的啦,你听说都有谁进京赶考还带领个姑娘陪伴着的?”
“这要不行,还怎么办?不去吗?”
“嗯。”她转脸去盯着他,“就是这个主意。”
仕俊此时是又感伤又为难,摇头道:“小莲,你看我是愿意离家的吗?”
“这我还不明白?你一是不敢违抗父命;二是为了咱们两个早到一起。可你越是为了我,我就更加不愿意你去了,实在要去也先沉一沉,等看着世光太平的时候去也不晚哪!”
“不成。我昐你越早到家一天越好。为这,总然死在外面,也比这么活焦心的好。”
“别说这样丧气话吧!说这话,我这颗心都没处放了。”沉吟一会儿,她慢声的说:“那么——那么——”她欲言又止的几次,脸也红得晚霞、落日一般,脸上又闪着晶萤的泪光,那一派艾怨的神情让人看着是又怜惜又痛心。仕俊见她这般神情,不知她这是想到了哪里,便疑惑惑的问:“你有什么话不说出来,跟我打这迷魂阵?”说着一手把住她的肩头,摇着催她说出口中的话。
“你今天在俺家这住下,先不走吧?”
“今天不走,明天也得走,早晚是走;早晚是走,又何必打扰你家呢?”
“不。我是说,你为了我,这么不顾一切,我这颗心也早已放在你身上了。尔今人要远行,怕是一时半时不能见面;我们就先成亲吧!早晚也是这么着,何必非守那死礼呢?”说出这话,她把那一双含泪俊眼盯直了他,一点羞怯颜色也没有了。
她来他家,他来她家,往往来来也二年多两人在一起緾绵私语也多了,她可从来守持严紧,今天突然从她嘴里冒出这样口风儿,使他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我、我……那么你娘会允许吗?”
“做娘的总是最能贴近儿女心意的,她看着咱俩这么甜情密意的样儿,背地早就给俺自由了,只因我不吐口就是了。那时候我只想等你取得功名咱就正正经经的过门成亲才是正理,谁知好事多磨,你中了举,你老爹又要你得官,才能成亲,又偏偏赶上这样世道不稳!”
“那么,成了亲我不是还得走吗?”
“是啊;不过成亲不成亲可大不一样啊!一是,咱们成亲定情,让你安下心去赴考!二是俺娘见咱们做成了实在的夫妻,你家的二老倘有个三灾八难,吃用不周,俺都好跟娘说话从家里帮助。最要紧的是俺爹,他和你爹一个样,本不冲心咱俩人的事,说你爹太倔执,家道又差,你想,你若一时半时不回来,他万一变了卦,逼我另婚配,我怎么办?咱们做成了实在夫妻,他也就没法儿了。有这几层关系,所以呀……”
仕俊听到这儿,喜的双手紧握住她的两肩用力摇着说:“好小莲,你真是我的好小莲!你样样都为我想到了。我这回要是有幸真能得个一官半职,你就是我的一品夫人了。”
“这官职,夫人么,都是难做准的事啊!只求你能早去早回,别让俺痴老婆等疲鹤泳托辛恕!彼┤艘宦飞习ぐつツサ淖咦牛挡煌甑溺犁够埃啦痪〉目C绵情;十来里的路程,足足走了半天,直到傍午才到莱莲家。莱莲娘早知道女婿今天要来辞行,这会子正在杀鸡、宰鹅的准备桌面儿呢。此时,见两人对对双双的到来,老太太心里一阵甜一阵苦的骚乱着,不知说句什么好了。稍稍搭讪几句便又忙碌去了,只管让他们两人说私情话儿去。
中饭已毕,见女婿没有启程的意思,探话女儿,方知她们的打算,心想,这样也好;要不然,念书人一考取得官,就兴许另攀高门,变了良心也不一定,所以当晚就安排了她们一起去。
孟莱莲今晚虽非洞房花烛夜,却要做巫山云中神,故而特别精心梳洗打扮,描画塗抹一番。进得房来,闪神一晃,把那仕俊的真魂差些惊飞了;只见她:云鬓低垂,发髻上两侧各插一枝丹凤朝阳和孔雀屏開的摇翠金钗;修长黑亮的秀眉下,一双滴水泛光的杏眼,配着根根齐密的长睫毛;樱红小嘴启闭间闪露出一排齐整洁白细牙。细嫩的面皮,轻敷了香粉,微露酒窝儿的两腮微施着晕晕的胭脂。粉白的脖颈,圆润的软肩。身上内露白领纱衫,外罩一件猩红绣花缎袄;娇俏柔软的小脚上裹着白绫袜、翠绿粉花缎鞋。整个人儿真如出水芙蓉,雨沾桃花也似的娇俏秀丽。仕俊初遇她荷溏上时,她裸足露臂的,是一副纯朴的村姑美,今经此一番修饰打扮,便呈现一派天仙美。情人儿相爱悦,总要不时调换情调,常常做出惊人之举,这才不致久处乏味;只可惜此情少有人懂。
严仕俊今晚所面对的小莲就使他惊羡得把自己也忘了。莱莲走近前悄然一笑,道:“二年相处了,还是这么傻头傻脑的瞅什么?今天虽没拜堂,也就算是洞房花烛之夜吧!”
仕俊拉住她双手激动的摇了又摇,说道:“良宵美景也不必非有花烛;昔时襄王神女巫山之会,只有祥云暮雨缭绕,却是神仙的佳期,不更胜似凡尘俗套!”两人二三年的如火燃情,今日也算宿愿得随,便说不尽的恩,道不尽的爱,比鱼水还亲,比蜜糖还甜……
次日五更光景,莱莲似忍不忍的推醒仕俊,说:“天已不早了,该梳洗了饭后好早些上路才是。”
谁知仕俊睁眼看看,却伸手拉住莱莲懒懒的乞求说:“小莲昨天在路上你的说外面世道不太平,不让我去赴考。我就听你的话,不去赴考了。”莱莲听他这么说,伏在帎上“哧、哧”笑道:“你呀!你呀!什么听我的话,世道不太平?分明是生米成熟饭,木板打成船,不得官也不怕打光棍儿了,是不是?”
“你说是就是吧。反正我是捨不下你了。”
莱莲原就不愿他去,这样一来,正好就心同意合了。就这样,仕俊在这里,两人甘甜似蜜,燃情如火,形影不离,住三天。老太太看着女儿女婿这般情形,只觉开心,更有何说。
按仕俊的心思是:先在这里小住一时,一面央人去家里向老父通融,说明外间世道不稳等情,待老父依允后,就两夫妻双双还家拜见双亲,团圆度日。等到太平时节,再去赴考。可是世事人情却不如意事常八九,天随人愿一二无;偏偏的,在二人甜蜜相守着的第三天,傍晚时分,莱莲爹和哥哥从外面经商归家来了。这么一来,不用说老爷子原本就不高兴这门子亲事,就是他喜欢这宗事;丈人、妻哥在家,又怎么好没过门的姑爷儿姑娘在眼前相厮相守同宿同欢呢?仕俊这面,家里父亲跟前还没央着合适的人去从中通融;自己老父的严励自己知道,怎敢生硬违反他的主张呢?因此,孟家不能停留,自家不敢退归;眼前道路便只有登程上路去赴京候试。被逼无奈,便只好于次日启程赴考去。
莱莲惧怕父亲,不敢表露恋情,只有暗忍悲泪送他到船上;一路上又千叮咛万嘱咐:“得不得官早回归;有人来往勤捎信;家里事情少惦念;隔三叉五我去照看老人。”俩人就这么难割难捨的分了手。
事情偏偏就这么凑巧,严仕俊到京城没一月,没等开考,金兵果然就打过来了,卞京不久即被攻破。金兵犯宋,本就属于强盗行为,又因一路上各处遭到抵抗;尤其攻打京城的战斗更为激烈,使之伤损了众多人马,今番战胜得城,他们便成了红眼疯狗了,把那一腔的恼恨,加上强盗根性,便向着举国上下,皇上、皇族、皇亲、国戚,文武官员和城中百姓,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奸滛烧杀,抢掠搜刮,直把一个东京皇都完全酱进了血海之中。经过一冬一春的肆虐,最后把那剩留下的上自两个老、少皇帝,下至工匠、艺人共有数万,一齐俘获而去;物资上又抢去了什么法架、仪仗、冠服、礼器、珍玩宝物、皇家藏书,及州府地图等等文物图籍。严仕俊等一班赴考举子,有的被杀,乘余的也被掳去北国为奴;严仕俊为被掳的之一,在长城上为金国贵族做一名養牛奴隶。
国破宋亡,谁人不知;仕俊爹只此一子,平日里恨铁不成钢,对之严励管教,亲子之情也绝不异于他人,焉能不爱自己的儿子。况且儿子是他逼着去赴试的。自己着急儿子不归,见老太太整天抹泪想念儿子,他更加忧愁不堪。如此忧急悔恨,不久便恼恨愁叹成疾;又没钱治,再不久可就一命呜呼,上了西天!
孟莱莲与仕俊河上分手,归来的一路上,真真是十里千却步,一步三回头;怀着满腔柔肠,一肚子感伤,强忍着这生别离的酸泪回到家,进门来一头碰到床上便忍声呜咽,啜泣起来。这样一直躺了三、四天,后来经娘百般开导劝解,方才慢慢安静了些。自己也想着要保重好身子,等待他的归来。此后刚过不久,这一天忽然风闻金兵进攻卞京的消息,她的愁肠之上更添一层烦忧。尔后,金兵进攻的消息更加一天紧似一天,而仕俊一去之后就沓无音信。再后来便是京城破碎,血淹卞梁,徽、钦二帝被掳,及京城众多人口被劫往金邦的消息接踵而来。这更使她坐立不安,魂惊梦扰了。更为做难的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这一天有人从荷溏村给带信来:仕俊爹病重,老太太没法办,让莱莲去帮着想法子,这更让她为难了!这之前她也曾几次去严家看望二老,但因为世道纷乱,她爹已不再出外经商而躭在家,看不惯她这没过门的姑娘常跑婆家,所以,她再不敢随意去。
现在见信,莱莲只得硬着头皮到婆家来看顾了,到老先生死去,她便主持料理丧事。人还没抬出去,她爹就赶来要她回去。见面先就是一顿痛骂:“不要脸,一没过门,那小子又不知存亡,你个姑娘家就跑来充媳妇哭灵吊孝!那小子要没有了,你姑娘不姑娘,媳妇不媳妇算个什么人!以后再这么样我打断你的腿!”骂完了姑娘又骂老婆:“都是你,把女儿乱填送了,人有的是,给哪家不行,难为你呀!就这么一个女儿就把他许给了那个穷酸家!这回我在家,就得我做主,明儿讬人去说,把我的丫头许给城里姚家当铺去。”他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人,这个话一出口,莱莲母女俩只有胆颤心惊暗叫苦。后来怕他真的去另寻人家,莱莲娘就只得向他说出女儿已和严家儿子圆过房的话。老爷子一听这话,立时冒了火,当下立逼女儿“滚出去!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也永远不许再登我孟家的门儿!”
这时莱莲哥哥也已成过亲了,那媳妇也不是个贤德人,听说姑娘做出这等事,就在一旁“唱小调”。莱莲娘流着泪,暗暗给女儿带上些银钱,让她再回严家陪伴婆婆去。
四十五割股饲亲感天地(3)
三
严老太太因为老先生故去,又加以想念儿子,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孤孤伶伶,忧思郁积,早又得了病。莱莲回家之后,使老太太失于照顾,病就渐渐重了起来。这回莱莲被赶回来,老太太虽然有了照顾人,但因她已病入膏肓,莱莲只得日夜服侍,请医、煎药,虽是百般医治也不见效。莱莲觉着平日间老人家对自己一些好处,又想到临分手时仕俊应许下的话,今侍候老人也是为仕俊尽一份孝心,将来他回来时,也好对得起他。因此便用尽心思为婆婆治病。这一来,不多久就把娘暗中给的钱都花光了。万般无奈中,那一日忽然想起在家时看过的《二十四孝》来,里面有一篇《丁香割肉饲亲》的故事。平日也听人讲割肉饲亲,孝可以感动老天,让病人好转,康复。于是她就打定了割肉给婆婆治病这个主意。这天把婆婆吃饭吃药等事都打点完毕,瞅个空儿,拿了把剃头刀子,背着婆婆,到另屋去。先备下一铲子香灰,把大腿擦洗一过,坐到矮凳上,咬着牙,眯起眼、一横心,在肉厚筋少处,颤着手,左手揪起皮肉,右手捏刀只一勒,一刀子割下汤匙大小一块肉来!那红殷殷的鲜血立即涌了出来。她连怕带痛,登时心跳眼黑,浑身淋汗,就哆嗦成团了。但她心里明白,别的都没用了,只忙忙把那香灰一把把摁到伤口处使之止血;但那谈何容易,小孩嘴那么大的伤口,几把香灰怎能摁得住?急忙中又想到撕碎衣衫用布条儿绑扎了伤口两端,这才终于见止住,她也稍微定下些心神,那头发、衣服也全被汗水湿透了。当下又一手摁住香灰,另一只手加上牙齿合力又撕些衣片布条,把来包扎一番。此时她已浑身摊软,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便移动一下靠住墙闭了眼,静静的舒息了一会儿,让心神稳定了,见那血跡还在不断的殷透香灰和包布,她便止不住流下泪来。割痛她可以忍受,只是此情此境使她的心承受不了;她流泪是想到:“眼前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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