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见她绷着脸儿不做声,只直挺着不动,便又说:“看样子也有二十来岁了吧?但只这么细皮嫩肉儿的出来,也不怕这春风吹打黑了!哎,来来来,坐下,这么总站着累坏了吧!”他指着桌边的椅子让她坐,她便神色不动的径直去坐了。他见状,心中暗喜,以为这是一只温驯的羊羔。于是自己搬了椅子挨她坐下,然后又说道:“你怕是还不知道,我吉老爷年岁大些,可是个慈善的人,在这方圆百里之内,都叫我吉祥菩萨,所以人人恭敬,我说一句话没有不听的。你呀,听我的,也别出去乱跑找你哥哥啦!就在我这里住下,我派人替你去找他回来;然后你愿意回家就兄妹俩一块儿回去;你要不愿意回去,就住在我这儿,让你哥哥自己回去,你看好不好?”
王锦屏一面听着,一面暗自留神察看着周围的动静。见他说到这儿,就说:“那就多谢团总的好心了。至于你的慈善心肠,我到此地也听说了些。”
“那么,天也不早了,我送你到二堂去歇息吧。”说着他就站起身,见锦屏还坐着不动,他那股邪火早就上来了,就上前说:“我这深宅大院的,你进后宅得让我先搜搜身才成。”说着就俯身向前伸出两手要来抓摸。说时迟,那时快,王锦屏略一哈腰,“嗖”的一声从靴筒里掣出双股凤毛剑,一转腕子,“噗哧”一声,双剑同时剌进了他的胸腹处,吉怀仁只是“哼”的一声便“卟嗵”一下仰面倒了下去。王锦屏名师教训的,哪里含糊,早已跳到一边,躲开溅血,然后抽剑在死尸上拭去血污,双剑还鞘,又立即旋风般的把那些熄灭的煤油灯的灯油向厅堂的雕花窗纸窗棂和门棂上撒手泼洒,一些灯油泼得差不多了,随即打开厅门,回手将那盏燃着的油灯拿起来,把灯头火焰疾速的去一处点燃窗纸,那沾了油的纸窗,遇火即燃,展眼之间那厅堂所有门窗便卟卟喇喇火舌乱窜,直上屋顶,一时间椽、柱、檀、梁皆成火龙;这火龙又腾跃盘旋汇成一座火焰山。
王锦屏这里毫不含糊,早已一个云雀躜天跃至当院,再一脚下点地窜上大围子侧门楼去,然后折腰落地,来个蜻蜓过荷溏,上了离大围子百步开外的一处民居房舍之上,就伏身屋脊之上静观火势情形。这时早有大围子四角炮台上大喊:“着火啦!”随后就是几声报警枪响。一时间大围子里前呼后叫,男吵女哭,叽叽哇哇乱成一片。大门、侧门全大开了,往外跑的往里进的,挤挤撞撞吵杂忙乱,旋风搅落叶,疾雨打沙滩一般狂乱。侧院住着的团丁练勇们从梦中被惊醒,一个个矇头转向,提着裤子拎着袄,有的趿邋着鞋,有的赤着脚,拥拥搡搡的跑出屋,见中庭大火烛天,便往这面奔来,跑到门上,矇懂之间闯进门,谁知那大火烧得屋瓦迸飞,咔巴脆响,不等丁勇们靠近,就有一些人被飞迸的碎瓦片击伤了头脸,光顾了捂着伤痛叫唤去了,哪还动得手救火!其它人见状便不敢再往前靠,只是在空喊“救火呀!”
让谁救火?吉家的男妇老小连惊带吓的早已都软了摊,哭也哭不上来了;家人仆妇都自顾了逃命,又素日间被吉怀仁和尤宝珍的刁钻刻薄、欺压凌辱所苦,哪有一个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来效忠尽力的!乡民百姓历来就对他家恨入骨隋,亲手烧他杀他都不得,又怎肯来救他!虽有几个惧怕他恶赖的不敢不来应景,担来几担水,又靠不得近前,纵然把水泼上去,也和浇油似的,没灭了火,反倒助长了火势。这么一来,你想像,该当怎样?
这大火前后左右就漫延开了,大围子以内凡是带毛喘气凡能逃的全逃了;不能逃的就全同归于尽了!整个大围子这时候就成了一个大火溏。幸好它围墙高深,那火才没能漫出外面来。人们都远远的观看着,本村镇的不用说,就是周围一、二十里之内的人们也都被招得跑来看火,並且还在私下里窃窃议论,多是说些泄愤的话:“恶贯满盈”啦,“人不报天报”啦。
大围子里的这场大火直烧到次日过午才慢慢消歇下来,当地左近的团绅练勇们从开始就没见到吉怀仁的面,又到处找遍也没见他,就去找吉家剩下的主仆人众问询,可是谁也没见到他。后经询问吉怀仁身边侍卫的两人,他们讲述了夜里的前后经过情形,但是他们被吩咐离开去二堂耳房之后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从这讲述中人们分析:他一是被那女子劫持去了,临离开时,那女子放火迷惑行踪;再一种猜测,是那时吉怀仁要对那女子施行强暴,而遭到反抗,在撕打中扑翻灯盏而酿成火灾,他们两人都被烧死在里面了。除此而外,再也想不出别的缘由。于是,众人就在前厅处的废墟里翻腾找寻。
这些团绅如此急于要找到吉怀仁的下落,倒並非是出于对他的关心爱戴,只是为了把他的存亡落实了,一方面对上面有个交待;更重要的是以便由此确定自己的立场;就是说,他要还存在,他们就还得听命于他;他要是死了——最好是这样——他们便算是头上去了个霸主而获得解放!至于那班练勇,都是些有奶便是娘的卑微小人,只是为了寻“奶”吃才来寻找他的下落,他活着,自然还要靠着他这棵树;他死了,则须另找新“娘”了。可是,不管怎样,翻遍了瓦砾倒是找到了一堆骨殖,而究竟是谁却辨认不得了;于是,为了慎重起见,对于吉怀仁的生死存亡只得暂且作为悬案搁置一旁。
再说王锦屏,当时在那屋脊后伏了小半个时辰,见大火漫延开了,这也算为父报仇的大功告成吧!只因此时天气尚是夜寒逼人,不便久待,于是悄悄转回店房,取了行囊,又在桌上留一纸柬,上书:“团绅练总吉怀仁,三代为恶至方今,残害一方欺过往,天不报人人报人。”
下署:齐鲁行人。然后把店资压在上面,便趁拂晓前上路南行。
四十九一双鬼怪接踵出(1)
四十九章多艰险夜雨濛濛渡关山
一双鬼怪接踵出艺高胆壮斗凶顽
一
王锦屏于路上走着,思想着夜里的事,她想:“我本一心赶路,无意在此时寻仇,怎奈: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些恶霸匪徒横行已惯,欺到头上来!虽说为民除害了吗,为父报仇,也该治治他们;只是我此时不是办这事的时候。
现在这算报仇了吗?为民除害了吗?一个吉怀仁死了,还会不会有这样恶徒出来?而世人偏有那么一种心事:一靠天理报应,二靠清官,俠客为他们平冤解难。可是‘天’在哪里?无非是日、月、星辰,风霜雨雪这些东西;它哪来的‘理’?又怎么谈得上‘报应’!清官、俠客判冤平狱,打抱不平;从古至今谁见了清官?凡为官,就不能‘清’,要‘清’就做不成官;好一点的不使脏钱也就可以了。至于‘清似水,明如镜’的说法那只是痴人说梦罢了。因为他们做的朝庭的官,上司下属层层支派,联属如根须,关系如网罗;一个人要清,要明那就不是‘撇了马腿’就是碍了‘象眼’;即使他端庄正直,不管关系,那皇上的话他总该听的吧!自古以来哪有几个如唐尧、虞舜那样的明君呢?那些君王本身就昏庸无道、胡作非为,他如何能做出‘清’、‘明’的事呢?他不‘清’、‘明’又得按他主意行事,你这官怎能‘清’、‘明’呢?你要立志做清官,就得违扭这些昏君的旨意,这官儿还做得成吗?可世上又偏有那么些无聊的人,编排出来些清官故事,这只是他个人的梦话,却要拿出来麻醉人,让人看了听了觉得舒服,漫漫的就产生了这种幻想,有了不平,就等遇上清官来给平冤,自己则既安稳又省力,无形之中泄了人的怨怒之气。大家都这么等待清官出现,吉怀仁这样恶徒便得以肆虐称雄了!所以像《包公案》这类东西实在坏透了。
俠客打抱不平么,古来就有什么荆轲、聂政、朱家、郭解等这些行俠仗义的人,但是中国之大、历史之久,千百年来,哪朝哪代,一时能有几个那样的人物呢?江河之大,九州之广,纵有那么几个真正的俠客、义士,也不过寥若晨星,凤毛麟角而已。而人世间的冤抑不平则是无时无地不有的;可怜哪人间,现在,吉怀仁死了,大围子烧了,愚山人从此就得救了吗?吉怀仁儿子在不在?孙子有没有……?即使吉家当真绝了根,愚山人还不能绝根;有人,就要有各样的人,怎保说再不出吉怀仁这样的人?……愚山人今后会怎样还是前途未卜。愚山是这样,普天之下又是如何呢?所以,无论是谁都不能把自己看成人类的保护神;再怎样的大圣大贤,要是还心存良善的话,顶多也只是个路上遇到个跌跤人上前扶一把的帮忙人而已。人哪,要想救自己就得自强自励,挺起腰杆去奋斗;要是觉得力量单薄,那么你就向蚂蚁学习蚂蚁成了群,恐怕大象也要畏惧三分呢!”王锦屏就这样边走边想,想了很多很多。这天傍晚,她来到即墨;因为昨夜没得好睡,进得城来,首先寻店住下,吃过饭,洗漱一番然后拴门,倒头便睡;一觉直到四更方醒。便起床,穿戴好,蹑手蹑脚出到院内,深长的呼吸了一会儿;见天空寒星瑟缩,四下里寂然无声,便回手掩了门,踏看着来到店房后园,看看空阔无人,便在这里踢腿抡拳的打了一路长拳;接着又翻腾跳跃的施展了一回身法,直到耳边传来金鸡报晓之声,她才收了招,略为平了平气息,然后回房静坐,默然内养,直到窗纸泛白,她才起身漱洗了一番。诸事已毕,因初春时节,天色一时没到大亮,趁此时,她坐着仔细想着今天的事。
她想:自从离开嵩山回家,就一直陪侍在老母亲身边,从没得出外走走;今番出来本应借此机会饱览一番外界山川地理,风俗民情以广见闻;不然,对外界不知不识,虽有通身才艺,也是个孤陋的人。想这即墨地方,本是古之重镇;战国年间,燕将乐毅攻齐,连拨七十余城,唯即墨与莒不下。七年后,齐将田丹在此用火牛阵大败燕军,由此才尽数收复失地。七百年后,项羽为楚王时,曾迁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以即墨为都城。汉时也曾一度以此为胶东国都。这里还曾经是唐赛儿起义时,白莲教的重要椐点之一。所以,此城虽不算大,倒也是个历史名城。我今来到此地,何不在此呆上一天,也瞻仰一番本地风物;更重要是:青岛、崂山都属即墨县治;俺那个人是否也会在这里有些踪跡。想到这儿,于是打定主意;在此暂住一日再说。
早饭后,王锦屏离开店房,来到街上,六街三市各处倘佯一遭。看了些商家铺户,走过些酒饭茶肆;还有那绫罗绸缎,钗环首饰之属,再有那油盐酱醋、米面柴菜之属;所到之处无非是吆买喝卖,讨价还价,尺长寸短、斗浅称低的斤斤计较,锱铢争议。这些和各处所见无有不同。至于她心目中的“名城”的痕迹却是难以见到;因此,她真可说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满怀的访古逸兴全消了。现在只剩下寻觅意中人的踪迹了。
次日,王锦屏出店房就专心一意去寻找那些行医、卖药的行业门面。因为夜里她想到燕明凯曾对她说起:付振扬是行医的,明凯自己也是行医;这样,他们就是自己不在这即默城里行医;是否也会和这城里的医生、药铺有些行业上的联系呢?想到这,所以今天专往这些去处留意,在街上见了医牌、药晃的门面就进内假借寻药问医为由,向其询问付振扬、燕明凯的消息。又特别提到付振扬那混血儿的特殊形貌。就这么大海捞针般到处寻门,走了一头午,把个即默城访了大半,也毫无影像。到天已过午,她已走得又饥又渴,对在此地寻人已不抱任何希望了,于是便找了个饭店,打算先吃了午饭再说吧。
饭毕,又问了两处,还是空进白出来。于是她已泄了气,准备回店房歇息了,明天好往崂山、青岛方面去。就在回往店房的路上,偶然又见一家门面引起了她的注意,那门旁挂了块黄地黑字的木牌,上写着“志平洋药房”的字样,王锦屏对这“洋药”二字感到稀奇。她熟习的是“汉医”、“中医”、“业医”、“儒医”、“世医”,“草药”、“成药”、“丸药”、“膏药”或“兽医、药”,而这“洋药”是怎么回事,有点儿让她不明白!因此,出于好奇,她便走进门去要见识见识。
四十九一双鬼怪接踵出(2)
二
王锦屏一跨进这个洋药房就觉得气味各别,再抬眼看去,但见四下柜、架、桌案各处,尽是些瓶瓶罐罐和一些锃亮的刀子、勺子、摄子等器物。她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布设。正在她这么惊异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身穿了件白长衫,头上一顶同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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