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她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布设。正在她这么惊异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身穿了件白长衫,头上一顶同样白的小帽,迎过来。她便向他询问:“这儿可是卖药的?”
“是卖药。你想买什么药吗?”
“俺不买药。只想问一下崂山那面有个长像有点像洋人样子的姓付的人可来过你们这儿没有呢?”
那小伙子没有立即答话,却只上下打量她。然后才反问道:“你是哪儿来的?姓什么?”
王锦屏见他那种神情,也感到有些诧异,便说:“我姓燕,从海滨来的。”她的话刚落音儿,就见壁上白布帘儿一掀,从里面走出个同样穿白的人来。此人比前头那个小伙儿能大几岁,神态也老成些。他来到锦屏面前,仔细打量着她,低声问:“请问,你可是燕家庄来的?”
王锦屏见他有些神神怪怪的样子,心里更加几分纳罕,便微一点头道:“是的,请问先生贵姓?又何以知道俺是从燕家庄来?”
“俺姓关,叫关志平。前时有两位燕家庄的朋友,上年从这儿走的时候对俺说了,他家里大约能有人来这边寻找他们。嘱咐俺,要是见到时给传个话儿。因此你才一说是海滨来的,姓燕,我就猜想到了。”他一面说着,还不住的眼上眼下的打量着她。
王锦屏听说:上一年从这儿走的,心里一惊;但也有几分欣幸,总算得到一点消息。便进一步询问道:“这么说是朋友了!那么请问关先生,你是怎么见到他们的?他们又是从这儿往哪里去了呢?”
关志平看出她的失望神情和急切的样子,便沉着缓慢说:“你先别急,请到里面说话。”说着回身掀开壁上的布帘,往里面让座。
锦屏只得走进来。原来这一间是小客室兼书房。壁架、案头摆着一些新旧不一的书籍和笔砚等。这使她不觉的对此人产生了一种敬意。又见他老成稳重,便放开一半心;在他的示意之下坐到一把椅子上。他也隔着桌子坐了。
关志平递过一盏茶,然后慢慢说道:“这屋里说话方便些,可以随便谈。”他解释说;“你是俺那两位朋友的什么人?说明了咱好称呼。”
王锦屏被问,微红了脸说:“燕明凯是俺胞兄,燕明杰是族弟;俺叫锦屏。”说毕便微低了头去看足尖。
关志平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瞅瞅她,然后说道:“俺是前年冬天在崂山付振扬先生那里认识你那两哥弟的。”
王锦屏听他说出付振扬,便更松开几分心。
“付振扬是俺的老师,他就住着俺家的房子;也行医;俺就是跟他学的医。俺这付老师爱交朋友,他有许多朋友;你家那两位燕先生,”说到这他再一次打量她一眼,“就是他那许多朋友中的两个人。可是因为这二位燕先生也是行医的,且又在一些重大事情上见解相合,所以大家就相处得偏外投契。”
王锦屏听到这里,为了深入了解这面的情形便故意反激他令其谈出细情。便微微摇头道:“朋友间志趣相合,亲密些,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就为了交情而盘桓不已,岂不是虚度岁月、辜负了大好青春,甚至连家人亲长也不顾,这恐怕有失君子交谊之道;不是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吗!”
关志平闻言笑道:“这位兄弟所言固然不错。只是你还未知其详而错怪他们了!”于是就俯身案上以便凑近锦屏耳边,极其机密的把大同会的事和他们活动的情况简要讲述了些,亦及他们如何从付振扬那里所学到的中国之外的新知识、新道理。並说:“椐我想来,能够倾心于以上这些事情的人,就肯定不是凡庸之辈。古语说:‘聚谈终日,言不及义’。这才是低俗恶劣的朋友。像他们这些行事,怎能说是无所是事,虚掷岁月呢?所以说他们之间的友情绝非一般的了。”关志平说着,欠欠身向锦屏抱歉道:“对不起这位燕兄弟,初次见面,我不当这么驳你的话;只是不说明这些,也没法让你理解他们的行为,那可就‘吕伯奢打酒’……辜负好人了!”说罢嘿嘿轻笑起来。
王锦屏心中暗暗点头,便轻轻摆手道:“不、不!关先生客气了。”
关志平见她一付诚恳的样子,便从新坐下说道:“那么你一定是急于要知道他们的去向吧?是这样的:因为当今各地会党纷纷起义,树旗,官府闹得惊恐万状,于是各地都加紧了察拿、镇压会党活动,这一来,付振扬等一班人,你家的二位也在内都在本地站脚不住,于上一年冬底时朝东平方面转移去了,准备到那里的捻党中去求得庇护。所以,你就不要再往崂山、青岛去了。要找呢。就由此折向西去:不找呢,就从这儿返回吧。”他又瞥了她一眼,打住话头。
“那么关先生你在这还能站住脚吗?”她心怀疑虑,委婉的问。
关志平微微一笑,说道:“是啊!众多的朋友都离开了,唯有我和另外一个人没走,这其中固然是有点儿奥妙了。在这官府眼皮下的地方,我能存在自然有我的道理呀!”
王锦屏听这么说,也就不便再多问了。
关志平还是那么笑吟吟的说:“令兄离去时向俺说‘他家里有个人预计要来寻他;但是他没说是弟弟,而是另一个人;还让我说给那个人:到处都很乱,就不必去找他了,在家里安心等待好了,他不会在外太久的。”说着又转脸来察看她的颜色,见她果然红了脸,又低下头去。
锦屏听他这么说,心里倒塌实了许多,便仰起头来说:“即是关先生这么说,俺就实不相瞒了,俺叫王锦屏。是为了路上方便,才扮成他弟弟来寻他的。原说是上一年春就来,因为老母病着,就躭悮下了。”
“这就对了!”关志平笑道:“明凯兄就是这么对俺说的,俺也正是为了一些朋友的未了之事在这候着的。待诸事完毕,俺也将要动身赶他们去。”
“啊!这也难为关先生了!多谢您的指点,俺还是往那面寻找他们去。请关先生多保重。”说罢起身告辞。
关志平又嘱咐了几句路上要多加小心,仅慎的话。于是分手。锦屏自回店房而来。
夜里,锦屏躺在床上反复想着关志平所讲的“万众大同、平等的话,她觉得这确实是一种最好的治世良方;虽然只听他讲的大概,也足以开人心窍的了;当然事情不只是这么简单;大约其中会有更深刻的意义,让人倾倒、信服;不然俺那一个和他那弟弟都是那等精明的人怎会都像黄蜂蜇了屁股的牛似的什么也不顾了,一心去追随那个付振扬。尔今又成群搭帮的跑往那边去躲灾,家也不回,爹娘也不顾;就是俺,也给挌在一边了!想起定情那一晚,和俺那个甜蜜……嗐!男人这班东西,简直让人没法儿,说他们个什么好呢?”
她想着想着,有些烦燥了;于是翻了个身,思路好象也翻了个过儿;又想;可也不能全怪他;俺要是按照原打算的去年春上来寻他,不也好吗?要那样,此刻说不定俺两个又正在一起心挨心的说着甜蜜话儿呢!可惜呀,此时此际却是人居两地,天各一方,让俺一个人冷冷清清,空空落落的在这儿犯寻思!得了,别瞎想了!长夜孤灯的这么胡翻腾,简直是自己找罪受;赶早睡一觉,明天赶路才是真格的!于是她闭了眼睛,强忍着不再去想了。可是不知怎么的,这颗心就像一只小活猴儿,左栓右锁也笼不住。关了前门它又跑出后门去;她犯了夜。
前一晚在愚山的一番遭际,不知不觉又悄悄的浮上她的心头,眼前仿佛看到那“蔴杆”和那“酱杵子”的两张脸,接着是他们伸手要来摸她的脖颈,想到这儿,她便忍不住自己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喉咙。真是吃一堑长一智,不经这事件,平时哪里知道男女之间还有这么明显的区分!于是又想,古语说“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在这个世道,男人不易处世,女人就更难了。出门在外,为了钱财能够造殃;而女人不单单是为了钱财可以遭殃的了;于是吉怀仁的那张丑恶脸儿又浮现在她的眼前;接上来呢……
她又想起当初师父教她武艺时常说的:“学了武艺,一是健身,二是自卫。”可是于今想来,要是遍地长满荆棘,那不就除了少数有自卫(软甲)能力的人之外,余者不是都得遍体鳞伤血肉抹糊吗!这么看,练武自卫何如出力伐剌,进而锯掉那荆棘的根株?
想到这,她就更加赞佩那付振扬的那种主张,因而就赞同燕明凯、燕明杰的道路选择及当今的行动,並决心到他们的行列中去,和他们比翼齐飞。
王锦屏这么漫无边际的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入睡的,直到耳边人声响动把她惊醒了,睁眼看看已是天色大明。急忙起床、漱洗、用饭毕,出门上路,踏上西行的旅途。
四十九一双鬼怪接踵出(3)
三
王锦屏离开即默,晓行夜宿跨过胶莱平原,进入沂濛山区边缘的丘陵地带,一路走来岗峦起伏,上坡下坡,时疾时缓;沐浴着海上吹来的带些湿气的西南大风。这风,吹遍大地,冰融了、雪消了,但还没完全干,使得大地呈现一片斑烂;尤其那背阴少光的地方常常是黑晕晕一个大污渍。天呢,也让那春风吹得流云飘忽;那大小不一,浓淡有差的云朵,每一飘过,便把那大病初愈似的太阳遮没一番。这不但使眼前景物发生色泽的变化,也让人们的心情随之起伏,涌动。但这毕竟是严冬之后的新生气象。你看那陌上杨柳,像年轻寡妇样的脱去孝巾而露出了秀发,在和熙春风拂弄之下,柔柔飘飘摇曳荡摆,见之醉心迷魂。山阳处,经冬的腐叶枯草下,躲过严寒大劫难的越冬根茎,初生婴儿般的长出一片或几片皱巴巴的小芽儿;它倘不被中途艾杀,这就是葳甦之本、山青之源。而脚旁的路边上,融雪未干中,那些自生自灭的野草闲花儿们也都不失时机的泛了青;不独这个,就是那车辙边,长年遭受脚踏蹄践的车前草和马蹄兰也都卓绝奋发,拼力求生,艰难困苦的萌生出一段新绿来。空中则南雁北飞,云雀射天,苍膺舞空;天上地下,远、近、高、低的这一切都在告诉人们:这是春天。
人为万物之灵,也为万物之怪;就因为人有思想情感。思想支配情感,情感又决定着思想。王锦屏此一番举动就是情感支配着的;为了情感上的满足,她不避艰危一程复一程的向前趱行;现在她的路程进入到蒙山地区。这里与胶莱平原比,自是另一番景像:大风起处,山阳处,经冬柞叶尚在枝头沙沙嚣响,似对旧枝依恋难捨;争春的映山红满含春情的花苞儿羞惭惭欲放未放;哲伏的蝼蚁忙碌着翻砂启户;草虫儿们抻开懒腰振颤着软翅嘤嘤学鸣。山阴里,松涛翻滚咆哮;桃花水落谷鸣泉;流随涧转,石破山惊;冰裂天开,眠熊为之亡魂,寒气侵人,冰水斫伤马足。
王锦屏行进在这里,登上前山,一身津津香汗流,滑下后坡,通体栗栗鸡皮起。但所有这些她全都顾不得了,心心念念只想着早日到东平地方会燕郎。
这一天午后,她正在攀上一道山岭。路上她也曾向人打听过路程,人家告述她:由此再往前去的一段路程要很远才有宿头,因此行经此岭都是上午;下午过此山就要赶夜路,深山狹谷行路担险;但她自恃高强,艺高胆大,不理会这些,经直前奔。这儿山势陡峭;一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迴环盘绕在密密匝匝的山林间。脚下苔滑如油,迎面树苁似墙;每攀一步都得拿出十分的精神。虽说她有功底,不同于那些深闺秀女;但她路行连日,为人体力总归是有限的。就这样,等她好不容易登上岭顶时一轮红日已经压山了!
王锦屏立身在山颠,擦着汗喘了口气儿,这才拢神四下望去,但见四野汒汒,远近景物一派黄昏景象。她顾不得多览山河,只去观望自己的前程。一看之下,不由得心中暗着急;只见面前是一派苁莾山岭,如似薄浪排空的海洋一般。低头望去,脚下的岭坡是又陡又长的一条山脊,山脊两侧便是深谷,林遍莾盖,不知各有多深。並且如路上所听的:一望之间竟然当真望不见一个村庄、人家。就是那辽远的飘渺炊烟大约也在径距十多里之外;那么蜿蜒曲折回绕而行的山间小路走去该当不下二十里吧?几日山行的经验还告诉她:在这样的深山崳壤铮粢宦洌煲簿吐砩虾谙吕础K且此时又眼见得西北天边有大股铅黑的云潮正在不声不响的涌上来,说不定一时之间就将要盖到她的头上来。
王锦屏一见诸般情形也不由的心中发急,也顾不上喘息了,便抬脚下岭。你看她,此际,真像猴儿般一蹦三跳着连跳带滑的朝着岭下跑来。她虽是身手不凡,脚有功力;怎奈到底还是天地间的一粒微尘,没待她下到岭底已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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