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袁府庆生辰唱戏到第二天傍晚,方梦天刚下了戏,正在后台卸装,忽然门帘一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悄悄从后台门进来。她见没有别人,便悄没声的递给他一张纸签,然后向他示意:“莫言声”,便转身去了。方梦天心里纳闷,拿起纸签,见字迹不很工整,但还清楚:“方老板,敝人诞日,烦劳贵班盛情助兴,袁某甚觉欣慰;尤以先生不吝精妙、超拔之技艺,倾囊奉献,博得众高朋贵友之交口称赏,令敝人门户生辉,实感荣幸。为此,本官今晚略俱小酌于后庭,专请先生大驾光临,以微表谢忱,并叙私谊,望赐光。届时即命送签小婢于后庭侧门迎讶导引,切切勿辞。袁子山恭候”
方梦天看罢,心中好生不快,自思:这个袁厚芝素性刻毒,为官酷虐,一县百姓对他畏如蛇蝎,私下里人人痛恨、个个切齿。我和他个人间素无来往,这次带班来唱戏纯是生意行当的事,并无趋炎附势的意思。他今单独邀我,究竟是为的什么呢?就是像来签所说的一番好意,我受了这番邀请,在外人眼里我又成了什么人呢?我要是不受这个请,又恐怕他恼恨,往后这一方的饭也难以吃了;这事到底怎么办好呢?思来想去也没得个主意。他就这么一面想着卸罢了装,便坐在那里闷头喝茶,心里还在反复盘算着这件事。别人只当他过分疲乏在那养神呢,不好过来打扰,便各自散去了,留下他一个人直到天擦黑了还在那里直直的出神。
这时突然觉得有人挨他身边坐下,使他冷叮惊醒过来,回脸看时见是班里唱黑头的李景堂,就说:“你还没走吗?”
李景堂没回他的话,却反问道:“你太累了,怎么不回家歇息,还坐这发什么呆?”
方梦天含混的推说他还有点事情,完了就走。又催李景堂先走。李景堂说是在这等他好一阵子了,再没别人了,不忍扔下他一个黑灯瞎火的单个往回走。又说倘若事没完就再等他一会儿,完了再一起走。方梦天只是催他先走,不用等他。李景堂无奈,就自己先走了。
九尾妖妲祸殷王(1)(2)
九尾妖妲祸殷王矮檐之下怎项强
阿芙蓉膏助春兴再三兴奋致败亡
一
这时已是掌灯时分,方梦天像一只落在猫掌下的小老鼠,虽然没有绳儿栓住,也自知无法挣脱,如其挣扎,还不如伏首就范,况且,现在还不知是一葫芦什么药。这么想着,他就站起身,脚步沉重的走出后台门,向这笺上指定的后庭侧门走去。才到门边,薄暮中就见日间送纸笺的那个小丫头从门里闪出来。见他到面前,默不作声的一指那开着的门,示意让他进去。随后她也跟了进来,闩了门,紧走几步赶到他头前,转过脸儿冲他打个手势,
让他莫做声,只管随她来。方梦天见此情景,心下暗暗纳闷,觉得很是蹊跷——县丞请客本是正明公德的事,为什么这小丫头子这般鬼鬼祟祟的!又一想: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家,玩耍打逗的习气还没脱尽,行动上自然难分内外,她没想到在我这生人面前应是怎样,故此这般形迹,也算不得什么奇怪,这都是自己疑心罢了。想到这,心里又坦然了,随着小丫头径直朝前走去。
摸黑里,曲折蜿蜒的转进了个月洞门。门里是个小庭院,院里栽植着许多花草。这时候只有草长,尚无花香;一些藤蔓科花草的棚架都在暮色中匍伏着,象似些负重攀登的鬼怪,显得一派莫测的阴森。
小丫头在前蹦蹦蹿蹿的引导,方梦天心神不定的跟随在后,两人一前一后的穿行在一条窄窄的卵石铺就的甬路上。小路直奔北首的一溜房舍而来。这处房舍一连脊的五间,间隔着开了两道门,余三间像似住屋,分别由两道门厅隔开,成为三个单间,几个屋都没有灯光。小丫头领着方梦天朝左首这道门走来。推开外房门,见内屋门的缝隙里透出一道光亮。当小丫头推开内屋门时,才见屋内案上明晃晃的点着灯烛,照耀得满屋里一片辉煌。方梦天从她身后朝屋里一看,见这屋里装饰、陈设,都是女人的器物;梳妆台、穿衣镜和床帐、绣幔之类的;那气息也是一股刺鼻的脂粉味。地中间倒是设着一桌菜肴,杯盘碟箸齐备,但只不见有袁县丞,更无别的男人。只见靠里面梳妆台前的一只藤椅上,两手抱膝的坐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这女人看去不过二十七、八岁,神情体态十分妖冶。此时听得推门声,正从椅子里站起身,两眼朝门外望来。方梦天见这情形便呆愣在门外,不敢迈进屋去。屋里的女人见状,便咧开红唇笑盈盈的向他招手往里让。小丫头趁空儿早已抽身跑了出去。方梦天这时实在是进退不得了,无奈中,便向那迎到面前的花哨女人询问道:“请问太太,袁大人唤小的来,不知大人在哪,请太太告诉,小的好去见大人。”
那女人只是嘻笑着摇肩晃腚的往前挨过来,并不回他的话。当来到他身旁时,一抢步转到他身后挡住他的退路,这才浪声道:“呦!方老板,你急什么?他请你,你就进屋坐下等着呗!该来的时候他还不来。站客不好待,待客不周,不是叫咱担待罪过吗?快进来坐着说话儿吧。”她一面说着,冷不防只一推就把方梦天推到屋里,随手就关了里外两道门,并都上了栓,这使方梦天更加惊异。那女人进屋来,拉过椅子摁着方梦天坐下,她自己也挨身坐了,吓得方梦天要躲开,但被那女人强摁着不得动转,他便气急败坏的哀恳她,“快请袁老爷来,让小的见过了好告辞。”
女人听了只是嬉笑,眼光流盼,妖声妖气的说道:“方老板,且别着急。老爷么,他外面待客没完,稍停一会完了就来,让俺先照看你饮酒,咱俩就先吃喝着说说话儿吧。”边说着,那眼珠儿滴溜溜水汪汪的向他飞动着流光,一面就动手给他面前斟了酒,又自己斟了,催他喝酒吃菜。
方梦天虽是久在台上逢场作戏,见过世面的,但那是戏台上;这会儿可是如同走台步踩寸子一般,一个锣鼓点儿踩错了,轻则受辱,重则坐牢,甚至丧身亡家。处于这情势下,不由他不加十二分小心。他心中惶悚,把头低到胸前,连眼皮儿也不敢抬一抬,哪里还有心吃喝!
二
那女人见他这样,便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拿起他的盏子送到他嘴边,口里软语柔情的让道:“喝吧,天到这么晚了,想是还没吃饭,又累了一天,一定是饿坏了!咱们慢慢喝着,肚里有了底才好说话儿。嗯,喝吧!”她的语调已是怜爱不堪了。
“我不饿”方梦天推过唇边的杯子,向女人央求道“太太,天已不早了,袁大人外面宾客多,是不是把小的给忘了?还是请太太打发个人问大人一声,就说小的已领过酒了,大人要是没有什么吩咐,小的就告辞了,改日大人清闲了,小的再来给大人叩头谢酒。这么的,也免得耽误太太歇息。”说着已拱手作了三个揖,同时慢慢推开她那只搭在肩上的手,一面站起身来躲避她的厮缠。那女人看着她作揖也不避让,只是瞅着他媚笑,到他推开她的手,又站身要躲开,便拿起她自己的杯子一扬脖喝尽那杯酒,随着这杯酒下肚,立时脸色一沉,睁圆眼睛直视着他冷冷的说道:“方老板,大概你还不认识我是谁!告诉你,我是袁县丞的三姨太太。实话对你说吧;请笺是我下的,这酒也是我请的,怕你不来,才冒用了老爷。要不是那老猴子的名头能请得你来吗。这件事是背着他,所以,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又怎么能等来他!又怎么能去问他!现在你明白了吧?那么你是晓事的就乖乖儿的坐下喝酒吃菜,听我有话对你说。坐下吧!”听了她这一席话,方梦天像似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当时两腿一软,瘫坐在椅子里。这时他心中蔴乱,头耳轰鸣,知道这祸事临头了。他怔忡间,就听三姨太一变刚才的凶相,娇滴滴的说道:“梦天,你别怕,也别心烦,听我告诉你:我请你来,没有一点歹意,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和你相好。因为这两天看着你的戏我就动了心,一心想跟你交交朋友。不说你也不知道,我们做姨太太的,都是锁在笼子里的金丝鸟儿,那老猴子弄来我们在家里,有了新的扔旧的。他本来就是个不中用的,又弄了我们四五个,就更把我们都晒起来!我也是爹娘養的,骨头肉长的活人;神仙姐儿还思凡呢!因为平时难得见个外人,如今看了你的戏,动了心,就想跟你作个朋友。你可怜我,这事你就答应我吧,嗯!怎么样?”她一面说着,就又来挨身给他递上酒。
方梦天听了这话吓的浑身直筛糠,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只管拨浪鼓似的摇头。
三姨太见他摇头不允,就马上虎起脸把酒杯重重的掷到桌上,说道:“姓方的,你不用只管摇头!我这是先以礼相待,你顺顺溜溜依了我,咱们和和美美,你好我好。要不的,今晚这事我可是用了一番心思啦!你想去吧,你来到这里还想白白逃出我的手心去吗?不用别的,我就坐这儿喊上一声‘救人’,你虽然唱戏的会折腾几下子,能逃过衙役兵丁的刀枪吗!就是逃出去了,我这张嘴你也带不走,那时候我在老袁那儿添油加醋的奏上一本,你就是逃到哪里还拿不回你来!这些个,我要不想周全了就能轻易胡来?再愚笨的人也得先找个稳当地方站脚根啊!”
方梦天听她这么说,心头只有突突跳的份了,把两手抱住头,浑身都冒了冷汗,佝偻着身子言语不得。
三姨太见这番言词震服了他,便缓和了声气,再次把手搭在他肩上,软绵绵的说道:“梦天,你别怪我这么做不仁义,你想想,你们男人是不明白像我们这样女人的心哪!我这是实不得已呀!放下别的都不说,就是可怜我这种孤独烦闷,你也该和我做这个朋友哇!”方梦天本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今被这几句春雨润物的话一说,便也动了感情,泪水也差一点流下来。当时把手一拍膝盖,说声“罢了!”站起身推开她的手,坐到桌前就大吃大喝起来。三姨太见他这样,喜的心里开了花,凑在一旁又斟酒又布菜,殷勤的像个飞啄蚊虫的小燕子,嘴上也吱吱咋咋说个不停。
他也真饿了,不大一会儿工夫,一桌佳肴已去了大半,然后杯盘散乱的扔在了那里。方梦天吃喝完毕,转过身一抹嘴巴,叹气说道:“我这叫武大郎服毒…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现在算是闹个饱肚子鬼吧!”说罢一屁股坐在梳装台前,原来三姨太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把头往后一靠便闭了眼琢磨起眼前这档子事该怎样才好。
这时三姨太已收拾过盘盏,洗手毕,款去身上的葱绿长衫,露出贴身的肉色紧身内衣,下身穿的杏黄色薄纱肥裤,裤脚系了付天兰色丝绸俏皮带,打成双飞蝴蝶扣结儿。她见方梦天还是一付烦闷愁苦相,便从桌旁拉把椅子挨他坐下,並伸过手摸摸他的额头,口里俏声说:“这两天看你出出少不了上场,一定是太累了吧?”
“咱们这样的本来就是下九流,贱胎子,给人玩弄取乐的,还敢说什么乏、累的!”
三姨太见他还在说气话,就把头歪过来往他肩膀上靠,口里娇嗔道:“你既然愿意跟俺做朋友了,还对人说这样话,叫俺心里多难受哇!你就不能跟俺说点儿甜甜密密的!”“说甜密的?”他转头瞪视着她问。这时他才仔细打量了她的容貌……见这个三姨太长了一张白葫芦脸,发鬓稀疏,一双吊稍眉,两只豆角眼,一个又尖又直的鼻子,倒很适合扮演一个刁钻古怪、多嘴多舌的粗使丫环。可她的身份现在是袁县丞的三姨太,故此就平添几分妖气;再加以今晚是有意偷汉子,各处多加了胭脂花粉在脸上,连那双眉毛也用香头儿塗抹得过份的浓厚,以致每一眨动便纷纷飞飞的落炭灰。方梦天看着这付“花容”心里直反胃,但他不敢得罪她,就只得好言恳乞放他出离这个事非之地。于是接着说道:“三姨太,你想想,袁大人是本县一县的父母官,我是他的一子民,我今夜晚闯进他的内宅,现在是心都吊在嗓眼上了,这个苦情你还不明白?再又说了,你头里说你是锁在笼子里的鸟儿,这回你又把我赚弄到这儿,想走你不放,这不是把我也锁到笼子里了?再加上我唱戏太累,又怕家里人为我悬心、着急;有这些苦楚,你还要叫我说甜话,那不是要从黄连里榨糖吗!怎么能呢?”
三姨太听了这话,嘻嘻笑道:“咱们两个都是笼里的鸟?这可正好是一对儿。既然成了对儿,那锁就锁吧,反正在哪儿还不是一样的吃饭‘睡觉’?”
“太太,这‘睡觉’的话可万万不成,你是官儿太太,我是有妇之夫、穷唱戏的,要是做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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