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你们别管到底就行了。我明天就离开你们,让你们净心净意的只管抽大烟袋去吧!”她越说越伤心,浑身剧烈的抽搐着。连床也随之颤抖了。肖柏龄的心已收缩做一团,抽得紧紧的,仿佛被一只鹰爪大手无情的捏住一般。现在,她能做的只是无力的劝解着:“菲菲,你别使气。娘跟你说,也不过是商量。”她说这句话,心知也不知是从哪说出来的“愿意不愿意都由你,何必赌气、伤心呢?你这样,娘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也止不住流下泪来。当初她见女儿和自重亲密的样子,曾想过将来若是她们成为婚姻,等到自己老了就住到金家去,也算老有依靠了;可现在……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便一面擦着泪,拍拍女儿的头顶,一面站起身回到自己屋里来。
四
傍晚,方梦天兴冲冲的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就伸手在衣兜里抓摸,随后把手举到肖柏龄眼前晃了几晃,嬉笑着说“你看这是什么?”当他看到她面有泪痕时便停住手,说“看看,来货啦,看把你折腾的那个熊样!先来一口过过瘾吧。”说着把手里那个腊纸包儿往炕上一扔,随手就端过烟具,在炕上摆好,点了灯,倒身烧烟。肖柏龄一见了烟,眼睛立时大了许多。待方梦天躺下烧烟时,她也就打着哈欠随着躺下了。烟烧好之后,她便急不可耐的狠狠抽起来,绝不谦让、客气。不一刻,一个泡子抽光,她便撒开,只顾闭了眼品滋味去。方梦天也不去管她,只顾自己烧烟自己抽着。
他在外面本已过足了瘾的。这会烧罢烟,看看手里还有几个泡子,便又觉得自己还不恹足。所以这就又接着抽。肖柏龄躺在对面见他在抽烟,一吸一呼间,那比黄纸差不多的两腮,时而深陷时而微凹。由此她想起菲菲小时候常常拿着才打空的鸡蛋壳作玩耍的情形,在底部剥掉硬面,单留内膜,使其成为一个软囊;然后把嘴对到开口处,呼气吸气,蛋壳底部的软囊便一胀一缩的反复动作着。现在,方梦天两腮的吸烟动作就恰似那样。每当他深吸时两腮塌陷成深坑,还使嘴巴异常的暴突,从而又使两排门牙突露到唇外来。那额头骨棱显现,眉隆如同刀脊,眼窝下陷,鼻梁锋锐,面色灰黑;要不是有个下颌在那里,简直就是一个骷髅了。
方梦天吸过几口烟之后,微闭两眼,一面是运烟下咽,一面是品味这烟雾的“神功”。这当儿他又不时斜眼瞧瞧妻子。这时他正是烟瘾过足,手头存烟,因而心境甚好。心境一好便不由的生出些闲情来…他想起当初结婚时的情形:那时她还不满十七岁,正在妙龄,容貌又十分娇好;真可说是明眸皓齿、面如桃花、肌肤细嫩、身材匀称、毛发生香。当他们夫妻挨坐时,他就会有心荡神摇,云里雾里的感觉。当时,他登台唱戏正在走红,她出场说书也名声满城,因此,钱如流水,名似响雷。在家里两人说唱逗耍调笑欢乐,过的是天仙日子。而眼前的她虽只刚交四十岁,却已头发花白、脸色瓦青、皱皮少肉、两眼失神和死鱼的眼神一样呆滞;而且整天都堆着摊黄眼屎。一身衣服褶儿压褶,而且半年不洗一把水。赤裸的双脚,灰沾水溅得见不到一点儿皮色,又成日的趿拉着一双没跟儿的陈年旧鞋,每走起路来就“哧啦啦”的响。想到这儿,他无限感慨了!他忽而又悟到:那么她眼里的我呢!于是暗自该计道:“完了,我们全完了!”
但,他这时正是烟足心宽的时候,所以立即把这阴暗心情赶开去,便想道:“管它娘的!今朝有烟今朝福,莫管来日是或非。”同时,他又马上意识到:就手头这几个泡子哪经起两人三、两天抽的;别到临渴掘井;趁现在精神头儿旺,身子还清爽的时候,早一点儿把那事办成了,心里才有底呢!想到这儿,于是干咳两声,用烟钎又拨弄两下烤在灯火上的烟膏,又深长的吸下一口烟,然后对妻子说:“怎么样?还来一口不?”
肖柏龄正在运烟、养神。听他这么问,眼皮儿也没撩一下,只是在枕上懒洋洋的摇晃一下脑袋。
他见她这个神情,便有些不耐烦的说:“我说呀!你过没过足瘾哪?咱们可别饱了这顿不管下顿呀!还得赶紧把那件事办好才能松心过几天呀!”
她还是那么似睡非睡的说道:“有话你就说吧,我都听着哪。”
他听了,这才放下手里的烟具,回手拿起茶碗呷下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说:“今早上我跟你说的那话,已经有眉目了;这不,才抽的这两个炮子,还有剩下的几个,一共是十个,就都是从那个主儿那弄来的。当时说好,事情做成之后一总再算的。”
她听到这话,一激灵坐起身来,直瞪瞪的看住他问:“你说什么!是菲菲的婚事吗?”
他见妻子这个神情,也有点紧张,道:“可不是么!你不记得我一早晨怎么跟你说的了吗?我一早儿出去就先到孙大脚家,正好堵着她还没出门。我把这事当她一说,她当时就说:‘可巧,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家儿,早些时候当她说,让她留心,有合适的主儿,给他儿子提一提。这不就买金遇上卖金的了。”
她急忙问:“那是谁家呢?人儿怎么样?可肯出彩礼?”
他见她是这么个口风儿,就俯过身来贴到她耳边说:“谁家,就是西城跟儿潘发子家,外面人都叫他潘六子。他有三个儿子、大的三十一了,还没娶亲,所以他肯出大彩礼。要是姑娘生的标致,花个三五百吊,他都肯。像咱们菲菲这样人儿,凭赏他也少不下五百串钱哪。”
肖柏龄听到这儿,登时急了,从炕上爬起来,坐直身子,厉声问:“你说什么?那小子三十一了!比俺菲菲大了十多岁,你就肯吗?告诉你吧,别说差了这么些岁数,就是齐年平岁的,这事怕是你做不成主啦!”
方梦天见她这么说,就有些急了,忙追问道:“这是你说的还是她说的?真是反了!”他“呼呼”喘着粗气,额角、鼻翼都沁出汗珠来,狠狠的说:“你说的也罢,她说的也罢,这个主儿我是非做不可了!年纪差十来岁能算差吗?人家家里立着的房子躺着的是地,还有城西街上的当铺和烟馆,道上有骡马大车,水里跑的是船。像这样家趁人值的主儿,你就是打着灯笼、火把又上哪儿去找去!”
肖柏龄待他说罢这一席话,才缓慢、沉重的说:“你问那话是谁说的吗?是我说的,也是孩子说的。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孩子什么脾性吗?自小儿宠惯成了的,这一下子你就要生拧梗儿,能扭得了吗?再说那潘六子,这城里城外谁没听说,他早年不过是个挑脚儿赶驮子的跑腿汉,不知在外发了点子什么不义之财,又乘着驰禁贩大烟。后来又几次交通衙门口霸占田产,才在西城根儿站住脚。满城人谁不骂他是为富不仁的暴发户!要不然为什么他有钱还说不上媳妇!”
方梦天听的实在不耐烦了,就截住她的话头,说:“咱们要的是钱,你管他仁不仁的干什么!这年头,仁又怎样?受冻、挨饿、犯瘾,你在大街上发昏要死,有谁来说:‘快来救救她,让她活着好行仁义’,有这等事吗,天底下?那为富不仁的潘发子,门口却是细米白面,大鱼大肉的送进去,人们个个满面风光的走出来,有谁敢当人家面儿说一声‘你不仁’呢。”
肖柏龄虽然不再跟他多辩,但依然那么执拗的说:“不管你怎么说,你要能做得这个主你就去办,我是不中意这个事,更扭不过菲菲的劲儿。实话说,我已探过她的口风了,我刚提到你要在外面给她找婆家,她就变了脸色,并一口咬定不用我们管她的事,往后什么也不用我们管了。还说她要出去讨饭过活。逼的紧了她就要离家而去。那么一来,你不但做不成这个主,倒要白丢了个孩子了。”
方梦天一听此言,立时也软了摊,一时心乱如麻,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只是嘴上咕哝道“哎!这可怎办呢,已经拿了人家十个烟泡子搁甚偿还呢!”一面复又躺回枕上,闭了眼去盘算,该当如何是好!
十二瘾君生女易鸦片(5)
五
吸毒的人本来夜里觉少,再加以心里有事,肖柏龄这一晚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她已觉到这个家是要完了…她们夫妻没有烟抽就将瘾死,而要不瘾死就得弄出钱来。现在她家唯一能够变出钱的也只有菲菲了。事情也很明白,能得到大彩礼的那就不会是个好主儿,就是把女儿往火坑里填。这在方梦天是管顾不了的啦;可她做娘的于心怎忍得呢。何况菲菲又是自有一番私心的呢!可是,如不能从女儿身上取得较多的彩礼,她们夫妻将会……她还能原谅丈夫的,是他还心存一点侥幸…取得彩礼,不一定就使女儿一生受苦。因此她才没有决然的抵制他的主张。再说,他们两个烟友夫妻是在一条船上的呀!可她又疼爱和同情菲菲,她十分明白孩子的心。想来想去,她终于把事情想明白了:她们夫妻和女儿现在已经分为对立的两方,就眼前来说已经到了不能两全的地步了。要想保一方,就得牺牲另一方,中间的道路是没有的了。然而她作为母亲,有一种为孩子牺牲的天性,现在就到了这种时候了。
肖柏龄心烦意乱想了一夜,直到窗纸发白,她才在满腹愁肠中眨了眨眼。当她挣开眼,已是日上三杆了。见丈夫也才醒来,正在伸懒腰。两个人抻够了、懒完了,慢腾腾的披了衣服,顾不得梳洗,便端过烟具,点了烟灯动手烧烟、过瘾。一人一个泡吸下去之后,便躺在那里抻胳膊舒腿儿。运好了烟,这才下了地。她蓬松着头发趿拉着鞋,踢哩蹋啦的要动手点火烧饭。猛可间发觉外房门敞开着,菲菲的屋门也半开着。她伸头往那屋一瞧,菲菲不在屋,但屋里一切器物却都安顿如故。她以为菲菲是入厕去了,所以也没在意。但她却立刻想起给女儿找人家儿的话,于是便边生火边琢磨着这件事,烦愁之情也再次袭上心头。
过了好一会子,饭都将要熟锅了,还不见菲菲回来,肖柏龄可有点犯了猜疑;她是不是当真离家出走了?昨天她可是赌气头上那么说的呀!这么想着,她就放下烧饭到院内各处看看,然后出街门四下张望,哪儿也不见菲菲的影儿。问过院内各个邻居,均未见她人踪。这才使肖柏龄着了慌,急慌慌往屋里跑来,鞋底被她拖得连天响,一院子邻人都让她给拖得惊异了,眼睛都朝她家望过来。只见她蓬着头、垢着面、披着衣、拖着那双陈年积脏、没跟儿的鞋、乌油发亮的腿脚裸露着;所过之处荡起一股小烟尘。她红着眼扑进屋,直愣着两眼盯住方梦天,嚷道:“她跑了!我的孩子没了!天老爷呦!我也不活着了!唔唔唔……”
方梦天被这没头没脑的阵势闹愣了,问道:“什么事?你这样瞎闹腾?你倒是说个明白呀!”
“菲菲没了,我的孩子呦!你快去找找吧,孩子没有啦!生生让你给逼跑啦!呜呜……”她连哭带闹的一头撞在方梦天身上,就去撕掳他的衣裳。
方梦天一时就傻了眼,又身子瘦弱,哪里经得住她这疯狂举动,便一屁股坐在了炕沿边,拼力推搡她,可哪里推得开!便破着嗓子嚷道:“你这泼妇,疯了是怎么的了!事儿是跟你商量的嘛!这会子你又跟我使疯儿,真是蛮不讲理啦!你给我住手!滚开滚开!快滚开!”
他们吵闹中,这时一院子人已都聚拢到他家窗前来,呆鹅似的抻着脖子向屋里张望着瞧热闹。听了他们的吵嚷言辞后,有的就嘁嘁嚓嚓议论起来:“怎么,把丫头逼跑啦!”“是的吧,你听听。”西厢里刘嫂和她隔壁的麻婶俩一抬一夯的。“为什么事逼跑的呢?他们也都大半世子的人了,又就只这么一个独丁儿丫头,干什么要逼她呀!”“可说是呢!这孩子这几年也真跟这两个烟鬼受罪了,姑娘家爱好个穿带打扮;可她不单打扮不上来,吃口饭都饱一顿饿一顿的受勒啃,难为她了,就这样,她从来也不跟外面儿诉苦、叨咕的。”
“谁不说的呢,那真是个好闺女!这一回一定是实在让她过不去了,要不,哪能瞒着爹娘私跑了呢!”
“你商量了,就找那潘发子的大小子吗?”肖柏龄在屋里愤愤的说“差了十多岁,找他当爹呀!呜呜……”
刘嫂这会儿明白了,就跟麻婶说:“听见了吧?怪不的呢!给丫头找人家里!潘发子的大儿子!”
“啊呀!”麻婶大惊道“是那个小子呀!那小子外人都叫他‘趴半夜’呀!”说到这,她拿眼四下看看,便贴到刘嫂耳边悄语道:“你听说吗?他为什么叫那么个外号儿?”
见刘嫂摇头,便嬉笑着说:“那是个驴呀!人家都说‘他过足了烟瘾能在媳妇身上趴半夜’,所以才有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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