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见刘嫂摇头,便嬉笑着说:“那是个驴呀!人家都说‘他过足了烟瘾能在媳妇身上趴半夜’,所以才有了这个外号。就是这么回事儿。”
“他有媳妇了怎么又来说亲呢?”
“嗨!才不是说了吗,那是个驴呀!没三、二年就把个媳妇生生作践死啦!你说,把菲菲许给这小子,还不及卖给窑子里,这当爹的还叫个人不!”麻婶愤愤的说。
“这方老板真也太不象话啦,难道他常在外面,这些话他就不知道吗?”
“他怎么不知道。戏班子里人最杂,什么还不知道!他还不是让那口神累给逼蒙了!潘家有钱哪,像菲菲这么年轻、标致的姑娘,还不换个千把吊钱哪!”
“可惜这么个好姑娘了,怎就摊上这样烟鬼爹,活活把孩子给坑了!天老爷怎就不长眼睛呢!”刘嫂哀怜得眼圈儿微红了。
“哼!你说的了,摊上烟鬼爹,那是摊上的吗?你睁眼看看,这杂院里,这个城里有几个不是烟鬼?”
“可也是啊!”
“可也是?别提‘可也’,净剩‘是’吧。就说你、我吧,当初咱们嫁的都是烟鬼吗?可这会呢!“麻婶说到自家事,便不胜烦恼了。
稍停,刘嫂忽有所悟说:“别讲远的了,还是替菲菲这丫头想想吧。你说她能不能跑金大婶家去?她们两家早先就走得怪近和的;菲菲又和重哥儿甜哥蜜姐的挺靠近。”
“这些个么,一个院住这么些年,摸着头顶长起来的孩子,谁还看不出来。十有八成是跑金家躲着去了。”麻婶与刘嫂所见相同。
刘嫂直心直口挺着急;“那么他们两口子闹到这个火候了,咱们快给提个醒儿,让他们到金家去找找吧。”
“什么,什么?你给提醒儿?叫他们把菲菲找回来卖钱花吗?”麻婶是个乖觉的女人。
“啊呀!提不得,提不得。”刘嫂也悟过来了。
麻婶把刘嫂悄悄拉到一边,嘁嘁嚓嚓的说“这个醒是提不得,可我看,咱们还是偷着打发个人到金家去打听一下,要是菲菲在那,咱就别吱声,让他们两个烟鬼折腾去吧。要是人不在金家,那可就得告诉他们了,好让他们加紧找。要不,你知道能出个什么事!女儿家心眼窄,万一寻了短见,岂不可惜那孩子了!”
刘嫂听一句点一下头,临了便接口道:“孩子是怪好的,就是这两个烟鬼太恨死人了,闹的家里家外不得安宁”。
“恨,谁不恨?还是人有下落了再说吧!”
十三悬梁投井挽歌哀(1)(2)
十三行发洋烟财悬梁投井挽歌哀
尼庵避难犹可解人亡家破哪世圆
一
去金家打听的人回报:“金家没见人。”这回大院里的人可就哄闹起来了;当下也不须分派,便自动的分头寻找。井台、河边、树林、山崖、荒村、野庙……
金自重和老娘,听说方菲失踪,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和方家同住一个大杂院多年。二年前,自重经人引荐,到县衙当了一名膳录生。为了办事方便,搬到衙门不远处租房住下。迁来这里后,两家还常来往。尤其是自重和方菲两人常在一起倾述心曲。当然啦,方菲在家郁闷了,她爹娘只顧抽烟,全不管她的愁苦忧烦;她话无处说,便来向自重吐出,自重便多方宽慰由此也互相表露了终身之愿。如今方菲走失,自重如何不急。当即禀告母亲:去寻方菲。他娘心里也十分着急,但她还不知年轻人心底事。虽见儿子和方菲似有情意,可是一想到自家的境况便有些气短,只恐人家嫌他们穷而不肯到他家。自重要去寻人,老太太怎能拦挡,只是心里暗说“还不是咱家人,可别傻里傻气的把自己弄出好歹的来。但这话不能说出口,只是就千叮咛万嘱咐:你去找人是应当,可得按时回家吃饭睡觉啊!菲菲跟咱亲热是亲热,可她爹娘什么心,这可难说。现今她家有事,众人都帮着,不是单只有你一个帮;所以嘛,你寻找是寻找,可别让我跟你着急上火的!”
自重明白娘的心思,便让娘安心,自去了。他的第一个行动是写了十张寻人告示,把方菲的年、貌、体征一一开具清楚,贴到四下城门口显眼之处,然后是闹市区、游乐场等去处。告示贴毕,便往护城河边,偏僻的井台,稠密的树林等等去处细心寻觅。同时也和大杂院的邻人们时时通报着信息。
两天过去了,从城里到城外差不多都已寻遍,却始终没有方菲的影子。
肖柏龄在女儿失踪的当天就茶饭不进的只是哭,鸦片烟也抽的少了。这天夜里也没睡觉,到得后半夜,却又哧哧傻笑起来。方梦天这一天一夜抽了六遍烟,当然也吃喝不下。女儿失踪已够难受了,又加上妻子哭闹;而最让他感到沉重的是抽了潘发子那十个烟泡而无话可回。现在见肖柏龄这个形景,他知道这是疯了,就上前来哄劝;可是任他说得真龙出现、王母娘娘下凡,她却始终只是傻笑,并且越笑声越高。到第二天早晨,她竟跑到院里放开喉咙“哈哈”大笑起来;并伴以手舞足蹈、走走退退、摇摇摆摆。像似说书走场、唱戏走台;随着大笑,口里又念念有词“好了,好了,这回可好了,哈哈……王母娘娘把菲菲接去了!九天玄女把我女儿给领走了,玉皇大帝要选她做娘娘了,哈哈哈!好了……我要到阎王爷那告你去呦!”说着,上前就打了方梦天一个嘴巴,他的嘴立时流下血水来。
这一闹腾,招的本院和邻院的大小孩伢都围上来拍手打掌、叫闹呼喊着瞧热闹。大人们有的观瞧,有的在禁喝孩子。南屋单老太太年纪大,看不下去这情形,就拄着手杖站出来,一面以杖敲地,一面沙哑着老嗓子吆喝孩子们,让他们散开去。她喊道:“小兔崽子,还不给我滚开!一个有病的人,你们跟着哄什么!快滚!”说着她又倚老卖老的抡起棍来赶打。
孩子们,小的怕抡,散到他娘腿下去了;大的则不听这个邪,反而和老太太做鬼脸儿、吐舌头、喷唾沫;还有的学起她那小脚颤巍步儿来。这一来又逗的众人捂着嘴巴哄笑不止。单老太太满以为自己年高望重,说句话有点分量,没料到人家英雄出少年,竟然不买她的帐,反而竟然来嘲弄起她来了,这股火当时就冲上顶们骨:你看她把手杖在地上敲得啪啪山响,大声骂道:“把你们些杂种羔子养的!这还反了你们啦!没老没少的,还和我逗起哏子来了!我今年七十五岁,打死你们,我给偿命也值过儿!”说着就举棍来赶人打。她小脚,又上了年纪,那些毛头小子一向顽皮惯了,见她那颤抖抖的样子好笑,就更加劲的逗她出怪相,就左绕右绕的躲闪腾越,让她总扑空,还不时回过脸来冲她伸舌头、打噜噜。这可把老太太气发了昏,没赶上几步便光剩下喘粗气的份了。等到她把气儿喘匀了,这股怒恼还没得发泄,就一股脑的发到方梦天身上来了;她一手把棍子在地上攒个深坑,另一手指着他骂道:“小天子,我日你娘的!你可干了些好事!好好一个家,把它折腾到这个份儿上!你抽大烟往死坑里抽!戏都不唱了,穷的你净眼儿毛光,今儿个要卖孩子,明天就该卖老婆了是不是!你娘的!你把个丫头卖给哪个不好,偏偏填送给那个趴半夜!你知道不,他为什么叫趴半夜?你自己养的孩子去送给那个趴半夜,你还有人味吗?那么好个孩子,你不爱护也罢,你也不该往那畜生手里填送!眼见你弄得家败人亡、四邻不安,呸呸,还叫我老婆子跟着活现眼!真他妈你娘来的!……”
这老太太年岁大了,颠三倒四,本来是来帮助解围的,现在反倒弄个火上浇油。你看她,越骂越上火,直把个方梦天骂得狗血喷头,干吞气噎,一言答不上来。
单老太太这一闹,事可就闹大了:小孩子们,正经事对他们是针扎不进、水泼不入;而对于那些稀奇古怪,嘎三杂四的话却是出奇的敏感。单老太太骂了那么多,他们都听乏味了,惟独其中那戏眼…“趴半夜”最令他们觉得新奇而有趣。他们也不知那是句什么话,便拿它当着歌谣唱起来:小梦天,日你娘,犯了瘾,没大烟,就把女儿换了钱,要问卖给哪一个,西城根的趴半夜……
方梦天正在把妻子往屋里拽,怕她天晚走失。他此时还因烟泡早光了而犯瘾呢。再加以女儿未归、妻子发疯,已是十二分的困苦不堪了,冷不防又被这半路杀出的单老太太淋漓尽致的臭骂一顿。这真是四路夹攻,被挤无路了,他可真有了死的心思。又谁知,“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当他再听到孩子们哄唱的这么些话,立时就像五雷轰顶似的挺不住了。于是放开手,一头钻进屋去,牛鸣一般大哭起来。
肖柏龄虽是还在疯狂,但还有些恋伴的意思,此时也摇摇摆摆的踢哩趿拉进了屋。院里看热闹的众人因天晚也都散去。
二
到掌灯之后,人们突然听到传来一阵凄惨的,似哭非哭,似唱非唱,尖利的悲音。大院众人便又被引出屋来。听出那是肖柏龄的狂叫;但叫的个别:刺耳、揪心;让人觉着自己这颗心像似掉进凉水盆里了似的,脊梁发冷、发根直乍,浑身起鸡皮疙瘩。因为这声音异常怪调,虽是十分难听,可人们倒反而对它特别感兴趣;就像听到冬天的狼嚎,人就比听犬吠格外注意。就听她有韵有味的像唱鼓书,又像朗诵诗词,还有点儿京腔戏文的味儿,仔细听去,词句是:
“……方郎年少侬二八,风尘沦落共天涯;衣纹缀彩施铅华,凌弦踏鼓弄戏耍;凄风苦雨杀黄花,逢场作戏泪偷洒。自堕烟海路茫茫,一系苍索诸烦撒!方郎啊!方郎啊!只顾各自百心舒,何不相约入夜途;魂单鬼只少携扶,逡巡白草那无路,独傍烟树照月哭!啊耶呀咦,啊耶呜……啊耶呀咦,啊耶呜……君登天堂听龄歌,龄入黄泉谁来哭?苍天哪!黄天哪!押不芦花何处觅,阿芙蓉膏一何毒!一何毒!一何毒!毒!毒!毒!……”
她这么怪声怪调胡言乱语更惹起人们好奇,便群威群胆强挺着往前凑过去。有几个年青男女心急腿快,就先到了窗前。从半开着的窗子朝里一望,一煞间,就像被黄蜂蛰了似的,高叫一声败退回来,口里连嚷“不好了,吊死人了!”后面的人听得这一声,一些胆子大的就一拥上前,朝屋里看时,借着油灯亮就见梁上吊着方梦天。他歪着头,突突的鼓瞪着两眼,舌头长长的搭拉到嘴角外;两臂两腿妥妥的垂下来,脚尖将接未接的指向地面。身上平日穿的那身是又脏又破又皱巴堆褶的衣裤;此时他的灵魂是舒展了,可那一身脏、皱、破衣却依旧的龌龊不堪。脚脖脚背油渍乌黑。一双没跟少帮的青布鞋灰土土的随着脚尖悬垂着,这就显得他那本来瘦细的身躯更加细而且长。再看肖柏龄,依旧在那悬吊着的尸体周围摇摇摆摆,舞蹈歌唱着比鬼哭还碜人的歌儿。
大家也顾不得许多了,还是先看看人吊死没有吧。当下几个壮年汉子先闯进了屋,不由分说的推开肖柏龄就去往下解人。单老太太站窗外急喊道:“慢着,先摸摸心口要是有气儿就使膝盖抵住他屁眼儿,别让泄了元气,那可就没个救了!”
听了这话,有人就去摸心口,一摸之后连连摇头,大家见状便毫无顾忌的把尸体卸下来平放到地上,找张黄纸盖了脸,怕人走带风掀掉,又拿几块小瓦片压住四角,大家这才松口气。有的退出屋外,余下几个是平日较近的便留下来商议如何料理后事:死的死了,疯的疯了,逃的至今尚无下落,这情形该当如何是好?经众人议论之后;一面料理丧事,一面加紧寻找方菲回来,好让她顶灵带孝送到地下。倘或一时找不回她来,那就说不得免去一切,及时埋下就完了,不然,还能够让他臭在家里吗?议定之后,当下分派:同院的几个急公好义之人,有的守尸,有的寻人,有的挖坑穴,说不得大家辛苦些了。到次日中午,寻人的事还没有结果。人们便众口纷纭,议论百出了,有的说“怕是投河,被水冲远了”;有的说“女大不可留,说不定是早有了茬儿,借这因由私奔了……”
议论归议论,她不回来也不能再等了,于是便张罗发送尸体。也没有棺木、寿衣。经共同议定:就揭下炕上那领破苇席,原身卷个席筒,抬去乱葬岗埋下就完了。
席筒卷好,抬尸人也凑齐,刚要抬,突然有人想起:谁来打领魂幡呢?孩子没回来就得让妻子来打幡了,这才想起肖柏龄来。她虽然疯,这送灵打幡的角色现在是非她不可了;再说,夫妻一场,临到入土怎么也得让她在旁看一眼哪。可是她哪里去了呢?这阵子人们光顾了死的就把她给忘了。现在到这个当口儿一时上哪儿找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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