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方菲泪眼抹糊中,一见娘那惨白鼓胀,裹着一身又脏又破的湿衣服的尸体,便更加悲痛了,竟而至于哭背了气。周围众人一见慌了神,有的来掐人中,有的捶背,自重更是急得团团转。这时正好金妈妈赶来,见状忙说:“别慌,快着人把她抬屋里去,平稳平稳、舒息舒息就好了。”当下也没别法儿,便着人陪护着抬到刘嫂家去,慢慢解救着。
面对这种情景,人们做了难:一个小女子,眼见了一双父母的尸体同时摆在面前,这如何能受得了!因而人人摇头,个个叹气却又都想不出个妥当方法来。但无论如何不能把一双尸体长时间的摆在那里不埋葬,所以就没法子之中找法子。:先都抬到埋葬地,把已挖就的坑穴就地扩大些,两具尸体合葬了就算完结。至于方菲,就等临埋葬时让她看上一眼,事后再跟她说明经过情形就完了。有道是眼不见心不烦;看不到尸首,总然悲痛程度也差了。
在埋葬场上,方菲眼见她一双亲人——两具尸体一个还比一个惨,她此时已到了欲哭无泪的光景了。在这极度悲哀之际,忽而想起自重给她讲的“刮骨疗毒”和“泼到地的水难以收回”的话。这话虽然都有理,但到底是从此再也见不到生我、养我、疼我、爱我,至亲至近的亲人了!想到这儿,不由的心里一翻个儿,眼前一黑,便再次昏了过去。众人也早有预防,当下由金自重带人把她抬回家里去。从此她就算是金家的人了。
按习俗烧纸、上坟;周年、百日,每次都是自重陪伴着。直至“脱孝”之后才和自重成亲。但是,几年来她家那种愁多欢少的气氛已使她的少女之心受到严重的摧残;又加上最后的婚姻波折和丧亡双亲,她的精神已将要崩溃了。现在虽然婚姻如愿,又有婆婆、丈夫开导、劝解,使她的精神郁结有所缓解,怎奈她的病根儿已经作成了。结婚之前就已是经信不调,婚后又添懒食少睡,渐渐又增加了盗汗微烧,一年之后,便觉行动难支。自重母子自然日夜焦心,请医煎药尽心照拂,病却不见一些起色。金妈妈还背着儿子各处算命卜卦,求神拜佛,也毫无效验,反而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这样一来,不但方菲自己觉得生略无望,就是金妈妈和自重也已失去了医治的信心。就这样,直到明凯来,也不过是试试看的意思,不曾想无望的痼疾居然在他手上有了转机。
明凯听了这一番经历,慨叹道:“咳,古语说‘民依国立,国以民成’,咱们这个‘国’就这种样子叫人怎么‘依’呢?像嫂子一家这些遭遇,不都是国事昏乱、官吏横暴、洋人毒害所致的吗!这些经历,莫说她一个弱女子,就是七尺男儿也难以经受得起呀!”
自重点头应道:“谁说不是。哎,这谁有什么法子呢!”他沉默一忽儿喝了口茶,忽又抬眼望着明凯问:“唉,兄弟,方才讲方家的事情当中有个事,我琢磨了好久,至今也没弄明白——就是我那岳母对着梁上的丈夫所哼唱的疯话里,有句‘押不芦花何处觅’,她虽是疯话,但前言后语似乎都有对仗,比如‘阿芙蓉膏’,这东西是不用说啦;只这押不芦花,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不但我从没听人说过,就是问药房的人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兄弟你从高人学的医,可知道这东西的性行出处吗?”
明凯见问,便微眯着左眼,偏头想了一想,微笑着道:“说起这东西,今天要不提起它,我还真差不多把它忘绝了。”他挺了挺腰坐直身子,往下说道“这东西据说是一种药物,但也只是口头传说,一些医书、药典里并没有对于它的记载。小弟也只是听师傅与人闲谈中讲到的。师傅是位海上奇人,行踪漂泊无定;东到东海诸仙山,西到天山、昆仑,南到南海五指,北到北海赤塔;一些名山大川、汪洋四海处处都有他的脚印。游历中交结了些高士奇人,与他们为师为友,这使他获得了广博、奇异的学理和医术。家父也和他有些交情,所以他每过胶东总要来和家父盘桓聚会,我就是这么拜他为师的,跟随他学医三年。按家父和师傅的意思,是让我日后为救国的事业做点儿切实、有益的事情。一次随师游历到关东,在闾山一处道观里,师傅和朋友闲谈医药典籍的收集与缺失时,他提到这个押不芦花。记得他当时说:“医药这一行也和其它行业一样;有心人得,无心人失。医药,从神农氏嚐百草,几千年来总是随得随失,所以到今天总还是不完备,致使一些病人不该死的也死了。就说押不芦草这味久以失传的药,据说当初是一位云游的有心人发现的。他在北疆一处叫做押不芦的深山里遇上个很大的鹿群,他就藏匿一边,当时正是群鹿交配,而其中牝多牡少,几只牡鹿,又要遍交周到,最后竟有两只牡鹿疲敝倒地死了。众牝鹿见状纷纷上前嗅过一回,便分头四散去了,不久又先后陆续奔回来。回来时,有几个嘴上衔着一种带有细小花朵的野草。就见它们用这草在死鹿的鼻端嘴角处反复熏擦,一会儿工夫那几个死鹿居然复活了。那云游者见了这番过程,知道那是一种起死回生的还阳草,但他不知那草的名字。他下山后,把这个发现向山民们讲了。山民都以狩猎为生,素日间进山也曾遇到过这情形,只是光顾了狩猎,把这一节就忽略了。经这人一说才悟过来,那种回生草要比猎获的野兽贵重多了。于是猎人们再以猎鹿的惯技:顶装鹿头,身皮鹿皮,荷铳带箭入山匿伏了,然后卷舌捏唇学做鹿鸣声,以引诱众鹿群集。但这回不是猎鹿,而是等待牝鹿寻来还阳草才鸣铳敲锣、齐声呼喊,以惊吓群鹿使之张惶窜逃,扔下所衔之草。猎人拾取后,以地名之故就叫它‘押不芦花’。从此医家便又多了这味灵药。但因这种草产地偏狭,又来之不易,故此,虽有这味药名,世间使用它的却是极少,极少,除关东地方,其它各处几乎就不知道这种药草。就是关东人,也把它叫错了名字。不听说有‘关东山,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吗;这乌拉草就是押不芦草的讹误。因为北地寒冷多雪,百姓冬季劳动多穿用一种以熟牛皮缝制的,里絮有软草的靴鞋,称作乌拉。而当地人口音称乌拉为‘乌娄’,‘乌娄’和‘不芦’音进,故此把‘不芦草’讹为‘乌娄草’。不然一个垫脚的草怎会和贵重的人参、貂皮一起称宝呢?”
自重听完这番话,拍手道:“对、对、对!一点不错。你看,兄弟!你才讲的那鹿群交,又寻草救死鹿的情形和俺那位岳父陷身袁家的情形相似不?所以经你这一讲,我明白了这‘押不芦花’一句实在是含有深意,而不是顺口胡诌的疯话呀!”
“难为这位故世的方伯母”,明凯啧啧称赞道“一个卖艺为生的人,不但通晓这种稀有的草药的根源、来历,还在这挽歌里用上这个恰当的典故!真令人佩服哇!”
“喂呀兄弟,这,你可说的来!我这位丈母娘可是个锦绣心肠的小才女咧!这你大概没明白吧?不是说了吗,她在学说书之前先已上了几年村塾;再说,常说的书段子又都是那些闲极无聊的文人编写的,其中就有些益智开胸的好故事、好文章在里面。她成天练习这些,不也和学童背书一样的长学问吗!”
“是了,是了。”明凯深表赞同道“要不俗间都称说书、讲唱的人为‘先生’。”
“对呀”,自重哈哈笑道“说书唱戏这些行道虽然让一般人看做下九流;可是,这些营生真还是好汉子不稀干、歹汉子干不来。就像那皮影戏,是照本演唱,要没有相当的书底儿,怎能来得那么流利机变!看起来呀,为人千万不可自视过高,以为居高位,享富贵就高人一等,瞧不起贫贱的;其实,贫贱之中埋藏着无限的聪明才智啊!”
“大哥这种说话我也听师傅说过。就是在他讲那还阳草的话时,我忍不住说了一句‘一个鹿还知道用药草救治同类?这灵性都和人一样了!’师傅当时瞪我一眼,说‘你以为畜类都不如人吗?不但鹿知道用药草救死鹿,还有兔子和猫也都会。兔子泻肚,它就去找马兰吃,而一吃就有效;家猫泻肚,它就寻找致呕吐的东西吃,把肚里存的食物呕出来,泻肚也就止了。像这些,怕是有些人还不懂得呢。这是人们能够见得到的;世上禽兽这么多,你知道还都有什么灵物奇事!’师傅要不讲咱哪留心这些事。所以说,一不可瞧不起一切,二不可干什么事粗心大意呀!”
十四小尼还俗弃禅院(2)
二
两人慨叹一回,接着又说到给方菲治病的话,明凯道:“既然嫂子病况好转,就在斟酌斟酌方子,接着服两付药。今晚时候已不早了,晚间诊脉不及早晨思路清晰,我明日上午再来诊脉开方子吧。但请大哥放心,我一定尽力把嫂子的病治好就是了。”
自重甚表赞赏,说道:“这样最好。你嫂子这病治好治歹就全交给你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治好病这是我的一厢愿望;要紧的还是病人自己能否宽心将养。常言有‘三分治七分养’的说法;不会养,就是神仙妙药也不成啊。我敢夸口把嫂子的病治好,是因为我看她是心性聪明、能够自驾自驭的人;要是愚鲁难谏之人,我也是束手无策呀!”
自重道:“这一点你还没看错;只是这几年的遭遇,也太把她挤兑苦了。”
“咳!这个嘛,我倒想起个故事来”,明凯眯了左眼带笑说道“小弟记得《西游记》有段唐僧师徒喝子母河水遭难的话;他们行经女儿国,过子母河,因为不知此河的怪异,一时口渴,便都饱饮一顿河水,不料河水下肚之后便个个腹胀难禁。猪八戒饮水最多,腹胀也最重。大家甚是焦急、惊怕,不知是何缘故。经打听才知道:女儿国没有男人,生育后代就依靠喝这河水受孕。而今他们师徒以男儿之身喝水孕胎,这可如何是好。此时,最安稳的是孙悟空。你道是为什么,原来是因他道行高深,会七十二变,在刚刚觉出腹胀的时候他便施展神功,早把那饮下的河水变化出去了,以此不受那般痛苦。
“子母河之说当然是诌书咧戏的无稽之谈;可你细细一想,这里面却也有一点寓意;人生在世,怎能保一点苦恼、伤情的事没有呢?既然不能免,那么你要像猪八戒那样,老老实实喝下,又存在肚里,那不但受折磨,还将伤了性命;而要像孙悟空那样机警的以法术随时驱出那孽障。这就不但是那怪水,即使砒霜,又能奈何得了呢!”
自重听到这里,一拍掌道:“是啊、是啊。明凯,你这话可以说是深入浅出,大有给人以启发的意义。”
“道理是人人都能明白,只是我们难有孙悟空那样机警的变化工夫。做为常人,也就是难有那种自觉驱除无谓烦恼的刚强性格罢了。”
自重点头道:“是的、是的。难就难在这里!”
就这样,二人一直谈到很晚明凯才回客店。
次日早饭后,明凯来给方菲看病,自重在家迎候着。他们喝了一盏茶,金妈妈来让明凯过屋来看病。进了方菲卧房,见她拥衾坐在炕上,虽是消瘦,但面色似乎有了些光彩,两眼也照前面精神多了。梳理过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显的她端淑庄重。见明凯到来,欠身让座,点手致意道:“劳兄弟一次次看视,当怎样感谢!”
明凯示意她不要动,说:“都是自家人,兄弟应该效劳,嫂子说这话就见外了。”说着,挨身坐在炕边。金妈妈拿枕头放在方菲跟前然后坐在另一面,自重坐到凳子上。方菲伸右腕平放在枕上,明凯开始诊脉;少倾又换诊左手。诊毕,让她静息,几人便又回另屋。落座后,喝着茶,自重忍不住问道:“明凯,你看她的脉象可有起色?”
明凯道:“嫂子的病程较久,一时间只要稳定了,就算好兆头。可我今天看的脉象,不但稳定,还稍见转机。”
自重闻听此言不觉面带喜色。明凯又说:“依病理论:人秉七情六欲、乐极伤阳、忧极伤阴;阴虚火旺,火灼肺阴而引起肺痨。肺主气,心主血,气血交感则辅神养身。今肺火盛于血,亦伤于心,以是睡少食差;而睡少食差更使气血两亏,而使身体与精神益损。这样循环渐进直至无可救药。今幸得医治及时,使病情得到抑止,已无大碍。”
金妈妈听说无碍,欢喜道:“可是,从她觉出病起就诊医吃药,为什么倒越治越重了,只有用下你开的丸药才有些效验呢?”
明凯道:“当医生治病和其它行当做事一理;药物都是那些,只在于运用不同。别位如何下药咱不知道。侄子跟师傅学的方法是:久病痼疾首先扶本正源,本源强固了自然就可以抑病;病得抑制,再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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