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贞善红着脸嗔怪道:“就是你嘴快,抢着给人家当了家。”
“我怎么不当家!”她翻瞪了她一眼,“我等着你倒床上,好侍侯你汤啦水啦的呀!到那时候,是菩萨能显圣,还是师傅能发慈悲?还不都是我这个还愿的角色来承担吗!”
贞善无话可说了,便听从了她们几人的安排了。其实呢,她本心也并不反对这种安排。金妈妈见贞善允通了,就起身去和燕明凯说知这件事。自重听了也从一旁帮趁几句。燕明凯作为医生,讲的是治病救人,他不管你是什么三教九流、尼、僧、道士,还是红粉佳人、少年妇女,便爽快的答应了。只是说“怕打扰嫂子静息,就在这一屋看吧。”
金妈妈乐着回来让二人过去。贞善在前,贞美随后,进屋先向明凯打一稽首,然后都在炕边坐了。两人同时都微低着头,以眼梢儿向对方斜扫两眼。贞美还没当意,贞善却又红了脸,自己也觉出热烘烘的了。
金自重依然以客礼迎候二人进来。待她们坐了,又见老娘也坐下,便把两个女尼向明凯介绍了,自己才坐下。稍事寒暄后,金妈妈便指着贞善,代她向明凯说了病状。自重见要诊脉,便让开桌边,让贞善坐了。贞善怯生生的伸出右腕放在桌上的小布伏上,又用左手去挽挽袍袖,以便诊脉。她依然低伏着脸,以眼角斜睨过去。这时才得以看清他的面容;只见他方圆饱满的面容,白净的面皮儿,两道剑眉斜插入鬓,一双明亮的眼睛,顾盼之间如同朗星一般,在长长的睫毛映衬之下炯炯有神。高鼻匀整,俊美玲珑;丹唇峰棱,白齿严齐。一条油光可鉴的发辫垂在脑后,发根四周剃刮得干净利落。身穿丝绸长褂。由于桌案遮挡腿脚以下不得而见。只此,她已看出此人像个书生,但顾盼之间又含有一股英武的神气。她不觉的看得失了神,直到那医生伸过手来,用三个指头按在她的腕上;这使她如同磕了麻筋儿一般,激灵灵一股不知什么力量即刻流遍周身。她被这一击惊醒过来;却只管微眯双眼暗自享受着从这三个指稍传给她的那种莫可名状的怪异之流。此时再偷眼去看那医生,见他略偏着头,左眼微眯,右眼凝神,嘴唇紧闭,沉静运神静思着,并无一点分神旁骛的情状。她以为这是后生胆怯,故意在人前做神做态,便不由的心里一热,不觉中脸又红了。当时心里一惊,想极力驱除这道魔障,使心神儿镇定下来;便默诵着《观音经》文,以保住心头那片清净禅林,使它免遭尘凡沾污。可是,她这经文却怎么也诵不连贯了,不是漏掉字就是颠倒了句,记起头又忘掉了尾。心里一急,脸就更发起烧来,甚至鬓边、鼻凹儿还出了汗。这颗心却怎么也按耐不牢了。她有些不能自持,便伏身在桌案边,虽极力屏住一口气,但终于还是发出一声轻叹。这一来就把她羞得无地自容了。但看那医生和在座的其他几人都并没注意似的,这才稍为稳住些神儿;于是再不敢心游神驰了。
少倾,切罢右腕,又换切左腕,燕明凯略为活动一下身姿,便复又静默运神于脉象之中,目不旁视,耳不杂听。他这样,使旁观众人也都屏声息气的瞧着,生怕打扰了。
燕明凯切脉已毕,这才转脸对贞善仔细打量一番——国医诊病主要有三道程序,即:叩、望、切这几个步骤——他打量完毕,又问了些自觉症状如何的话头,这才诊视告毕。
贞美一旁搭腔道:“先前她可不是这样的。就从去年冬天起才看出她是有病了的样子:睡也不实,吃也不香,长吁短叹拿东忘西的,这不,渐渐的脸色也青黄了,眼见的蒙上一张纸就哭得了!”
燕明凯听罢,点头道:“啊,啊!是了是了。从脉象看,这病是肝郁气滞,化火伤阴,心阴不足,神无所附。我们医学认为,这类病症其根源多因忧愁、抑郁、思虑、哀伤、所欲不随等等诸多烦恼所致。因情志致病多伤损心、肝两脏;而心主神明,肝司疏泻。心思心思,一切思虑都累于心;身气舒畅则由肝所主。因此,一切大恼、大怒、大忧、大哀都首犯于心。医书有‘悲哀忧愁则动心,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的说法。据此,治当以疏肝解郁滋阴润燥,养心安神为宜。”
众人听他说的有根有据,头头是道,都“啧啧”称“是”。
稍停,燕明凯又接口道:“这样,就先开付汤药试试看吧。”于是便就案头的笔砚纸张,几分几钱的开了一张“逍遥百合汤”的方子,无非是:百合、夜交藤、当归、白芍、郁金、香附、连翘、莲子心、生地黄、麦芽、珍珠母、甘草、大枣等等。最后又嘱咐了用法、药引之类的话。完了便喝着茶,转脸又和自重谈起前头的话来。
金妈妈见她们几个女人也搭不上言,就起身带领贞美、贞善回那一屋去说话儿。贞善、贞美二人临离开又向明凯道了谢,明凯也微还一礼,她们便回方菲这边来了。等明凯离去之后,贞善、贞美才辞离金家,顺便在一家药铺抓了药,回庙去了。
十五湖心躲官起鲁捻(1)
十五乌云把月掩炼狱挨板冤似渊
逃脱枷锁避法网湖心躲官起鲁捻
一
次日,金自重到衙署办事,就听同事们纷纷传讲,说今天袁知县要坐堂审理那些在押犯人。人们素来都有一种好奇心;路上遇到鸡斗架、狗交尾、牛牴角、马对蹄这些够当都会招得许多人瞧热闹。因为这是平淡生活的死水潭上的一丝微澜静穆原野上的一缕旋风,风波虽小,却也算打破平静,让人心头产生些潮起潮落。而这判冤决狱的公堂上又往往要出现些戏剧性情节,如何不让人感兴趣呢!自然也有为瞧是非曲直的人在里面了。就这样,街上行人百姓都远远站在衙门对面的街边、屋檐下望着。衙门里的公差吏役凡能抽出手的,也都拣个方便处所遮掩着偷偷来观瞧。
天到辰时三刻时分,人们听得几声静鞭响、一棒铜锣鸣,知道是老爷要升堂了便都齐集目光向上看去;但见得大堂内外、上下布置的异常整肃森严。大门以外平日就有两名带刀军曹侍立警卫;今天为了壮大声威,便又增加两名持枪的兵丁。二门口上今天也例外的站了两个兵警戒着,二门以内;大堂两侧凛凛的站立了十几名手执棍子、板子的虎狼大汉一个个瞪着眼、板着脸,冷森森、凶煞煞;这是行刑的打手,所以都各外装得吓人的样子。堂内正面墙壁上“公正廉明”的柒金大匾下方,悬挂一幅猛虎下山的大图画。图画前方,顺墙一溜摆了三张朱柒公案。案上设笔砚、签筒、簿籍等一应事物。此时,知县老爷花翎顶带箭袖补服的正装打扮着由侧门出堂。他后面紧跟的是刑房师爷和书办两人。这知县姓袁,名溪,字厚芝,外面人都叫他袁猴子。
袁知县坐了正位。师爷居左,书办在右。坐定之后,三人都铁着一张脸向下扫视着。见大堂上下鸦雀无声,一派肃静,那知县便将腰杆儿拔直些,“吭、吭”干咳两声,伸手从案上拿起惊堂木,“啪”的一声敲在桌面上,口中吩咐:“升堂”。下面差役便象受惊的蝇子堆一般“嗡”的一声:“升堂”!于是大堂内外应职的众吏员、差役便都像吃了壮药似的,人人肃立,个个敛神,腆胸凹肚的木立着。煞时之间公堂上下这块小天地,好象被突然而降的酷寒凝冻成一个大冰窟似的死寂了。所有的生命进程都似乎在这里煞了砸。这局面足足维持了大约呼吸五口气的工夫,才见那书办捧起一册大簿子起身送到袁知县的面前。知县伸手翻开那簿子又把手指在舌尖上舔舔湿,眯着眼一页页翻了两篇,看得清了,向下呼喝道:“带蝼蛄溏的焦吉新,上堂听审!”
下面应了声“扎”!两个腰挎短刀的衙役便从廊下押过一个带枷拖镣、破衣烂杉、一瘸一拐、蓬头垢面的汉子来。那汉子四十来岁,庄稼人模样。他因先已受过重刑,未等到堂前早已是浑身筛糠,牙齿打颤了。一到堂口更吓呆了,只管像个木桩似的站在那儿发愣。两边衙役、打手见状便齐声吆喝:“跪下!”他也没听懂,依然那么木立着。其中一个衙役就上前在他后腿弯子处狠踹一脚,他往前踉跄了两三步随即栽倒在那里。他爬起后才就势跪在了那里;但已经哆嗦成一团了。
袁知县一见这样,早已升起一股怒火,便声色俱厉的朝下喝道:“大胆叼民!”袁知县是影匠出身,后来作税吏的,因而嗓音极好,所以衙内、街上都听得了他的呼喝“来在本县堂前还这般无赖,着实可恶!本该先打二十板再问。今本县有好生之德,暂且记下这二十板;你要好生回话,倘再如此撒赖,可莫怪我不宽宏了!”
焦吉新一见老爷变了脸就更吓蒙了,也没听清知县都说了些什么,只记住了“撒赖”这一句,就哆嗦着连说“谁敢、谁敢”。人们也不知他是说自己“不敢”撒赖还是说知县“不敢”打他,故而都憋不住要笑而又不敢笑。
袁知县不便理论他这些,只往下问道:“你是蝼蛄溏的焦吉新吗?”
他应了一声“是。”
“你知道你犯了法吗?”
“什么,犯法?我哪有工夫去犯那法呀!我整天忙着作田、种菜、担水、割柴、喂猪、放牛这些活儿还都忙不过来呢;再说我从来就没见过‘法’是什么样儿的,上哪去犯它呢!”一边说一边把头在地上连连拱了几下,已经是哭叽叽的了;还在咕哝“只有我老婆在头冬天的时候犯了咳嗽气喘病,那也是她穿衣裳少、冻的;可不是我给她犯的啊!老爷要不信,你叫她来问问。”
袁知县听他说的不是话,便撅起胡子骂道:“把你个混帐东西!国法你都不知道,真是无法无天了!那么我来问你;你为甚该缴纳的捐税不缴,还结伙对抗官府收缴,这不是反了吗!造反还不是犯法吗?”
焦吉新一听这话,吓得顿时大哭起来,一面断断续续的说“老爷,我是没钱缴哇!但凡能拿得出,我怎敢不缴哇!”
上面那位师爷问:“你拿不出?那么一年到头种地、养猪收入都吃尽喝光了吗?”
“老爷你是不知道,种几亩薄地,还没到抽穗就让蝗虫给糟践完啦!剩下星点的,家里还有几张嘴……
“胡说”袁知县没等他说到底就拦住,问“你往年都怎么缴的捐税,为甚单单今年就没有缴的?是不是听到太平军的风儿了才敢这么胆大的对抗官府?”
“哎呀老爷,你说‘太平均’,这在咱蝼蛄溏那地方可是从来没听说过;咱们那儿哪会儿也是大户多交些,小户少交些。要说太平均这话是老爷你说的我才知道这话头儿。”
“少胡扯!”知县老爷真给惹火儿了,吼道:“你说!为甚结伙抗捐税?说!”
“哎呀,老爷,我就是没银子交,哪还敢结伙抗捐税。”
“说,银子钱都哪去了?”
“听说都赔红毛鬼子啦。”
“你见鬼子了吗?”
“不是我见鬼子,是说朝廷见的鬼子。”
“反了!反了!”袁知县这会儿真急了,又吹胡子又瞪眼睛,把醒木在案上拍得“啪、啪”震响“这个狗才真该杀了;竟敢当众诽谤朝廷!这不是反了吗!”说着伸手抓起一支签子摔下去,大喝道:“打、打,给我狠很打这狗才四十板!看他还敢不敢胡说八道了!”
堂下掌刑差役见摔下签子来,晓得老爷是真动了火儿,便如虎似狼的踊上五、六个人,不由分说,一下子把那吓瘫了的庄户佬拖翻在地。由两人用棍子横压住双腿,两人照样儿压住脖颈并两手,另两人各执一根榆木大棍,都有核桃多粗;两个人分立左右,互相对看一眼,便甩开两臂,交替抡开了。一、两棍下去那焦吉新就呼爹唤娘的惨叫震天了。掌刑差役久干这一行,都有它的门道:行刑中,让人犯狂呼乱叫,外面儿不雅;对执刑者也易于被他叫的软了手。所以就头三脚儿加力狠抡几棍,三、五下之后他疼的昏了过去便没声息了,就如同打死猪一样的诸弊皆除了。
此法果然灵验;不多几下他就不吭声了。他那衣裤原就是破旧不堪的,在他不出声的同时已被棍子掀飞了,所以此后就棍棍着实肉,点点血花飞,悠悠三寸气,荡荡魂魄摧;人早已半死了。四十棍打罢,那屁股上下一带便全露出了惨白的骨头来。两个掌刑差役每人虽只二十下,却都汗流浃背了,住下手便各自转到一边去擦汗。其它四人也松开手,取过冷水、翻转了焦吉新的脸来,朝着喷了几口水,停了一会儿,才见他把脸皮抽搐几下,鼻子也幽幽的哼出些声息来。
这时,桌案后的袁知县才吩咐让把他且放在一旁以儆后来的人犯。接着又吩咐:“带砂碱滩的岳学敏!”
两个带刀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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