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这时,桌案后的袁知县才吩咐让把他且放在一旁以儆后来的人犯。接着又吩咐:“带砂碱滩的岳学敏!”
两个带刀衙役便从监押房里镣铐锒铛的拉来个三十出头的瘦小个儿来。这人来至堂下,一眼就见到那躺在一旁,血肉狼籍的焦吉新。这惨象使他不由的就稣了骨头,不用吩咐便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
袁知县见这人还算乖觉,火气就小了许多,声调稍缓的问:“下面跪的是砂碱滩的岳学敏吗?”
“是小人。”他低声应道。
“你被控告拒交税课,殴打官差,通匪谋反,可是事实吗?”袁知县一字一顿的问。岳学敏闻听这话,不由的偏过脸去看那焦吉新一眼,又迟疑半晌才吞吞吐吐的承认“是事实”。
见他还算驯顺,知县就说:“单是通匪谋反已是死罪了,你还殴打公差、拒交捐税;这数罪并罚,你是死有余辜了。本县今念你认罪尚好,先从轻处罚,打二十板,暂收监听候定夺。说着又执出一签扔将下来。
这回又换了几个掌刑人,他们按照知县的声色,这回打得轻些。但是,怎奈这人忒也瘦弱,又兼先前受过了刑责,所以这二十板打罢人也就昏了过去;于是又喷水,喷醒了,拉去监押。
接着往下又审了三、四个人,审理情形大体不差许多;不识相的就辩白“只因穷的没法,纳不上捐税实是无反抗之心。”这一类一律重打四十。那说猫是猫说狗是狗,不辩一词的,是有情板子二十。这样直到傍午,袁知县也犯了烟瘾,掌刑的也筋疲力尽了,就罢手退了堂。这都算是初审,所以过后都重又收监,听候发落。
这样做,在上面是有几宗好处的:从办案这面讲,可以去粗取精,理清眉目;在一县之主的百姓父母,这工夫就是通融关节的空隙;做为人犯,这可就是各显神通寻门路,纳贿赂的好时机。
由于人犯多,袁知县又和县丞、主薄几人分堂审理,就这样也还是费了几天的工夫才初审完毕。在这几天里,老爷们自然是舌焦唇敝;衙役们疲精竭力;人犯们血肉狼籍;旁观者是伤心叹气;以此,一时间满城风雨,怨声沸扬。人们一个个于饭后茶余便都来谈论这些事。
十五湖心躲官起鲁捻(2)
二
再说燕明凯,自从明杰西去寻找捻党,留他一人,每日出外以行医为由,在城里城外游动观风。对于衙门里审案件中的一些情形也大体都听说了,因而很是盼望明杰早日成事回来。这在晚上掌灯之后,便悄悄离开店房到金家来。自重迎着让坐让茶。茶间自然就谈起衙门审案的话。自重向他述说了些详情以及几个狗官发问诱供的口风里所表露出的险恶用心。又特别讲述了万永年的案情。万永年因为堂审中应答不当,已被锻练罗织成死罪,和另外几名同样情形的人一起,准备做为杀一警百、镇抚叛乱的标靶。余下的大约就要採用惯用的法子:“久羁不绝,敲榨油水了。”
自重又说:“看来要想解救这些无辜之人还得早下手为强。趁着这里给省里的呈文还末发出的时候就使他们改弦更张,为好为歹只在于他们;要是一经呈文到上司衙门,他们再有心变更也不成了。所以这事情可以说比救火还要急呀!”
明凯道:“大哥所说极是。我和明杰约下时日,也就怕的是这个。”
自重道:“算来明杰已是去了十来天,如果事情顺利也该回来的了。可是,那边情形不知怎样,若是一时找不到丁刚,没有人引荐,能否接上头?接上头人家会怎样对待,都是很难预料的呀!”
明凯一向沉穏,此时也显出有焦急的神色。一面听着自重讲,两手互搓着,微眯着左眼,右眼凝神思谋:“是啊,按时日是该回来了。”
“嗨!”自重叹气道:“这可应用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句古语了。我想,我们作人,那就凭着一颗心;对人对事只要存了一颗与人为善的热烈心肠,再凭这种心肠尽到力量,即使谋事不成,我们虽不能说问心无愧,可也还不能算是没有善良之心。至于说问心存愧,那也是惭愧我们的能力不到;但这是没有办法子的啦。”
明凯深表赞同,道:“是啊,我们也只能以此自慰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闲话,明凯就告辞回店了。
单说燕明杰,自从那日与明凯分手,上路投西朝着大运河口方向而来。从海滨到东平,他要横跨一省地,行程越千里,时间要求又甚是紧迫,算日程,靠徒步跋涉是不成了,所以走了一日,次日便于路上雇了一匹快马骑着向前赶去。他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穿州越县,一路上绕过些团练、兵丁哨卡盘查。明杰心急似揣火,打马如流星,这一日来到平阴界面,当时日头已是压山了。问问路人,说是前面不几里便是黄河岸边。他心中盘算不如且在就近住下,明日从这乘船赶往东平,岂不少些麻烦又比乘马迅速、安适些。当下主意已定,便在就近一个叫张果庄的村子里一家茅店里住下。当晚和店家说好:将马寄养在店里,待回来时取马,算还喂养照料费用。
一夜无话,次日饭后,收拾行囊上了路,朝着河口奔去。此时正是春末夏初时节,河岸洼地港汊交错,但都已干涸。在满目芦蒿中一条蛇腹小道,愈近河岸愈显得苁杂难走,好在已渐渐听到滔滔湍流的嚣声。燕明杰仗着一身经过打磨、锻炼的功夫轻捷奋迅的穿枯芦跃败草,越过些深沟高堑,不大一会儿便来到岸边。
明杰踏上岸边高埠之处举目极望,但见那汹汹黄水,滔滔长流波推浪涌,一泻千里之势,不由他不感慨万千、抚今追昔,心下暗叹,吟诵道:汹涌千倾浪,滚滚惊风雷,鼓荡心潮起,悲欢肠几回;齐鲁多英俊,而今万马咽;炎黄重抖擞,大河永不歇;吟罢情未已,岁月漫恢恢。
燕明杰吟诵已罢,激昂难平。思量自身为炎黄子孙之一,堂堂男子汉,禀禀大丈夫;又属青春年少,正该有所作为之时,眼见国家如此破败凋敝,世事一派混沌自己却岁月蹉跎,盲无目的,实在是愧对开辟洪濛的创业祖先。又转念一想:自古以来,有多少人犯着这空怀大志,徒发朗言而不肯做那细小的、麻烦的实在事;因之徒活一生,于国于民毫无补益;于自己白白消磨了意志,以至终生一事无成。眼下而论,无论救国救民,不切切实实的从细小处入手,大话说多少,大志立几番都是无济于事的。想到这里,他赶忙收心敛意,收拢目光向河上河下察看;但见大河上下白帆点点,左右两边小舟如叶,南北争流,东西竞渡,樯桅交错十分繁忙。水上船只虽然不少,但他问过几只上行船,有的去开封,有的去洛阳,还有的到龙门,都不是南下运河的,也就无从搭乘,他只得在这里逡巡着继续等待。
燕明杰一面观望,一面来回踱步,玩赏着这异地风光。初夏的艳阳,暖融融的照耀当头,田野里禾生垅亩,柳垂堤岸,烟锁长林,雾腾水面;紫燕衔泥于溏边,蛱蝶穿花于田园蜻蜓横翅依恋着菱荷,青蛙鼓腹而嘹亮吭歌。这良晨,这美景,就是我们伟大国家的一部分哪!倘使处在天下太平,政治清明,人人得以安居乐业之时,作为伟大国家的一个青年,无论是从文抑或习武,乃至工商百业,于工余茶后,无忧无虑的徜徉在这美好的天地里该是多么幸福啊!可现在,他初出家门,就不得不为良心所驱使,为父老乡亲们脱离那无妄之灾而疲命奔走。一想到这,他便忧心如焚,焦躁起来。
正在这时,他远远望见有只小船沿着他这面的河边,由下而上缓缓驶来,等到近处前问时,又是阿城的船,不到东平。不过他们说后面有只东平的船,稍候就到的。明杰闻知,朝下游望去果然又来一只。稍顷渐近,也一点点看清了,船上有两个人影在蠕动;再近些时已看清是一老一少;那老者花白的须发,在春风吹拂中飘摆散乱着,坐在舵位上掌着舵;另一个是青年,在用力的划着桨。看看已到切近,明杰便双手握圆拢在嘴上冲着来船放声高喊“喂!船家——喂——船家!”船家听到喊声,便靠将过来,待船只离岸两丈多远的时候已不能再靠近了,便停下来搭话。一问,果然是东平的船,明杰欢喜道:“啊呀,这可巧了,我正是往东平去。不知可不可以行个方便,搭搭船?”
“行行行行,那你就快上船吧。”青年爽快的说“趁天时尚早好赶路。可是没法儿搭跳,你就淌水过来吧。”
明杰测度测度距离,又看看脚下地势,然后一摆手,说:“请大伯、大哥坐稳了。”说罢,扎好头巾、束紧腰身、背牢行囊,在略高于船面的泥岸上,后退了十多步,然后朝前猛蹿几步,脚下叫劲,一提腰身,“嗖”的一声便跳上了船面,把那小船震动得轻摇了几下也就稳住了。这使船上一老一少都吃了一惊,连说“好脚力、好脚力!”
燕明杰上船,放下行囊,和两个船家见了礼,说好船钱,就拣个空处坐了。船家当即起锚开船。船家各自忙着手里事物,明杰便一个人观赏着沿途风光。
傍晚十分,船已进入大运河,水流稳了许多,船家才得余暇说些闲话。走了一程,天已擦黑,便找个港湾处泊了船,升火做饭。三人吃过晚饭,在船上活动腰身、消食儿。晚风吹拂、夜凉如水、上弦月半明半暗的在淡云薄雾中时隐时现。河上水拍船响,浪涌舟摇,人随船晃,月影儿游移;远处渔火点点、苇苁蛙声阵阵、岸草虫鸣、村落犬吠;苍茫的夜色里,万家灯火已逐渐稀疏下来。三个人都感到凉意才进入棚里,躺身歇息,一面接谈着家乡居处哪来哪去的闲话儿。船家是平山店人,姓田,是父子俩。老汉叫田万春,儿子叫二忠。还有个长子叫大忠,原来也跟老汉弄船的,只因前年遭了桩祸事,闹成残疾,如今在家养着呢。他们这次出船是给个客商往省城运送货物的,回来没载船轻才循着河边走的,顺便也稍点零载或行人赚个打火钱。老汉和二忠你一句我一句的讲着,带着气愤和苦恼。说完又问起明杰的姓氏与家乡住处。明杰见这父子俩像似穷苦忠厚的人,便不甚隐讳,说了个大概,然后又说“今到东平办些个事。只是初到这边来,人地生疏,还要麻烦老伯和二哥指教、帮助啦。”
老汉说:“嗨!这说哪去啦!年轻人儿初次出门儿,哪里就能事事懂得!用咱钱财没有,几句话算什么。”说着已咧开缺牙少齿的嘴巴笑了。又说“我看你这小伙子怪不错的,你要不嫌弃就先到俺家住住,要找哪个地方、哪个人就叫你这兄弟和你做伴去,他常在外跑路数熟。”
明杰闻言,忙说:“这样是小侄求之不得的;我就先谢谢老伯和二哥了。”
二忠在一旁接口道:“这你放心,到我们家去,我陪你找人准没错儿。”稍停一下,他忽的坐起来问明杰“唉!我说呀,你二十几呀?这不弄明白,咱俩你叫我哥,我叫你哥,不就叫糊涂了吗?”
明杰被他说笑了,便回道:“小弟今年二十岁,五月生日;二哥呢?”二忠说“那么说你叫我二哥还没错,我二十一啦。不过我名字叫田二忠,你就叫我名字吧。”明杰赶忙说:“不、不,叫二哥多亲近哪;要叫名字不就相远了吗!”老汉在一旁捻着胡查笑吟吟的说“对了对了,就叫二哥的好,往后作着伴儿到哪去,外面儿看着还许把你们俩个当成亲兄弟呢。我可不是自攀,看外表你们俩还真有不少相像的地方呢!”两个年轻人听这么说,当时都笑了,互相拉起手来更加亲近了。
十五湖心躲官起鲁捻(3)
三
田老汉年纪大,行船劳乏,说一会儿话儿就睡了。剩下明杰和二忠,两人初见面便觉投缘,现在经过攀谈已是十分亲热,言来语去间顾忌就越来越少了。二忠问明杰:“你家住海滨县什么村镇哪?”明杰告诉“燕家庄。”二忠把手一拍说:“我就猜到你是燕家庄的呀!”明杰笑问道:“怎么猜到的呢?”二忠道:“从你今头午上船时候那一跳,就看出你不平常了,后来又说你是海滨县的,姓燕,我就猜到八、九成来了。”明杰道:“这么说,二哥对我们那儿是有些耳闻了?”二忠正色道:“山东一省谁还不知道燕家庄;我们这儿又邻近梁山泊,有很多人都是当年梁山聚义英雄的后代。这些人平时一提起梁山聚义的话就气盛神旺,自觉有那么英雄的祖先很是光彩。而今聚义英雄的子孙后代都已成为星星散,只有燕家庄千百年来始终绵延不绝。所以大家就特别的看重你们燕家庄。还更因为你们家世世代代都有些承传祖风的侠义之人在世上行走,人们更是口口相传,我们自然也就知道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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