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把嘴角微微一瞥,哼着鼻子道:“哼哼,谁说不是呢这两小东西,虽说不是咱们養的(她斜溜了袁厚芝一眼),咱可是从心里喜欢呢!你就说这两张小脸蛋儿吧,方面大耳的,虽说不像俺们老爷,可终是俺老爷的骨肉呢!骨肉至亲,谁的骨肉谁不疼?”
袁厚芝当然明白这些话里的酸味,可是为了安宁,便只好装做不知道。二姨太和四姨太两个人哪里受得住这个,刚要发火儿的当儿,冾巧二姨太的孩子泼撒了一匙子汤,另一个孩子把一筷头子油渍渍的炒菜夾落到他娘的衣襟上。他们两便借着由头把自己的孩子各打了两上子,骂道:“这两个短命鬼儿!吃着喝着还撑不死你们!哪来这么些穷精神!不让你娘得点安生!”一面骂着,赌气的“啪”一声,摔下筷子,把各自的孩子像提小鸡似的,抡着就走。大太太含讥带笑的连说:“走了好!走了好;也让老娘吃口安生饭。”说毕,把头一低,大吃大喝起来。五姨太:嘿儿嘿儿冷笑了两鼻子,眼珠儿溜溜转了几遭,看看袁厚芝,又看大太太,又朝走出的两人背影射去一眼,便不声不响的退了席。在出门的当儿,狠狠把门摔了一下,然后狠狠骂了一声“娘”。
袁厚芝被几个女人这么明枪暗剑的闹得左右没话说,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又低头喝了几盅闷酒,可也就醉上心来了,当下只觉得腿软眼混,他也不理别人,别人个个带气,谁也不来理他,便自己趔趔趄趄的回到书房,一头栽到炕上,昏昏沉沉的醉了过去。
大太太,姨太太们都各自惹了一肚子气,便都窝着火儿各自回房关门熄灯的睡闷觉去了。仆妇、使女们见他们一家不欢而散,知道是再没精神摆布人了,也就都乐不得的歇息上了。
郑鹄、燕明凯、燕明杰三人此时在屋脊后观察了一会儿,见后庭里鸦雀无声,又看看四角上的炮台,虽有灯光却见不到人影,知道是也都睡了。此时,只有远远近近梆铃声不时传来,这是城里各街巷巡更上夜之人,不足为虑。于是三人按照金自重描述的层次、方位,在正屋左首的一个单间屋前落下脚,这是袁厚芝的书房。他们贴着纸窗向里听听,屋内正是鼾声如雷,还夾杂着咬牙和说睡。听罢一会,事不宜迟,立即行动起来;明凯在外守门料哨,明杰用叱首拨开门栓,蹑足进内。黑暗中听出鼾声是在炕上,便拿出预先备就的一支短刀和纸签插在袁厚芝身旁的炕桌上。见並未惊动他,即时悄悄退出屋外,会同明凯一起,腾身上房。这时,郑鹄已在屋瓦上撒下些流磺粉沫,把一小段燃着的香火头埋在里面,见香火已将硫磺引燃,冒起蓝色硫火了。然后三人迅速离去。
停过一刻,县衙里守夜更夫首先发见了房上有蓝色火光,便大声喊叫起来,喊声立时惊醒炮台上的人。他们睡眼矇眬中,一见火光也没来得及看清详情就大喊大叫的惊动起来。这一下,全衙上下。从内到外都被惊醒,只听得一迭连声的叫:“着火了!”“着火了”!
袁厚芝从梦中惊醒,慌张的点起灯烛,准备出外看火情。那灯烛就放在炕桌上,灯光晃动下一眼就看到了直立桌上一把明亮的短刀和一片麻纸头儿,立时惊得他头皮发麻,心里打颤,背脊冒风。他此时哪里雇得了外面的火了!当即取下那纸签,见上面有许多字迹,便就着灯光仔细看那字迹。那是一笔很好的行书。其词句是:
县令袁某,贪欲难足。魚肉黎庶,摧残无辜;公堂鞭捶,暗室镏珠。民膏民血,铺尔阰梯;朱门酒臭,沟壑饿殍;哀鸿遍野,怨声塞途。天无执公之意,人有伤类之心;世道这般浇漓,孰肯坐以待毙!是故;南立太平义军,北起捻党之众;八方四面,会党如林,九州天下,兵锋遍地。贪官污吏,帮狗吃食,奸臣贼子,为虎作伥。冰山岂可久靠?泥牛焉能渡江?吾捻起自草野,誓为骨肉纾难。投桃报以琼瑶,凶残必还牙眼!海滨大难,缧绁狱滿,报闻皆出自狗官。掷刀寄头,留签规劝。此吾捻好生之德,不肯出手即血光相见。尔宜速放屠刀,回头即是新岸。思之、量之;去就由尔,吾捻静观之。
此告鲁西大捻子印
年月日
袁厚芝看罢字长笺,直觉得脖子后冒凉风,不由的抬手去摸摸脑袋,觉得虽然有些冷汗,却倒还没丢掉什么;便不觉的一屁股坐在炕边,心头噗噗狂跳,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就这样两眼直勾勾的看着那盏灯;灯火是鲜红的,随风摇曵着。这使他想起那字签上“出手即血光相见”的话头。再往上想:
有道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他袁厚芝是君子,素日间,对自己的索贿、行贿、敲比、生杀都视若行云流水一般的自然坦荡;像隔岸观火、台下看戏一样,只望其宏大、热烈,而从不设身处地的去体想他的行事给人间,给世上所造成的是什么。今日今时,插在他面前的这把小小刀子,却像在他那宽阔、坦荡的心河里截然横立下一扇巨大的闸板,在他心河中激起了一个深深的旋渦。他从这个深井般的旋渦里面作一番审视,他看到:人生所为,孜孜以求的,无非是妻、财、子、禄四个字;尔今,在这些上他可算都小有成就了,在这诸事如意的当口上,天外飞来的这把可以立即致他死命的小刀子,妈妈天儿!这可如何是好呢?常言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这个小东西,错一错插在哽嗓咽喉上,天哪!官呀!钱呀!妻呀!儿呀!我的天老爷呀!一切的切呀!那可就全完啦!酒也不辣了,肉也不香啦!这可岂不灯吹烛灭,撒手成空啦!
他就这样呆想多时,又被吵杂的人声惊醒过来,才突然记起外面的火警。终是不放心,便心有余悸的踱出房来,站在檐下阶石上四下看看。在他刚推开房门来的一刹便闻到一股剌鼻的硫磺味,而且直往嗓眼里钻,呛得他直咳嗽。院里的人有许多在吭吭咔咔的连声咳嗽。待他仔细察看一回,才知道並没有多大火光,只是屋顶瓦垅间,散漫的有些蓝螢螢的低婑火溜。其时已有几个人在那扑打着呢。他心里落了底,便再无心去管它了。当下返身回屋里,用心的想着眼前这样,应该如何是好。
他做为一县之主,手上自然也有一把子人、马、刀、枪。若是排开阵势,明打明斗,凭着人多势众,近枪远炮,那捻党总来个百八十的,也还可以打他个差不多。可是,如今捻党势起,倘或也像拜上帝会那样成了大气候,我今天到是留条后路的好。况且这夜入内室,来不见影,去不留踪,插刀帎畔,留签席边,任是更夫,炮手都对其防不胜防的飞贼,就更不可等闲对待了。他反复琢磨筹思良久,觉得最穏妥的办法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男子汉,大仗夫,当能屈能伸,能折能弯。”是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也。留有青山在,将来也有柴烧;这才是最划算的好主意。他想到这里,主意已定:天明即着一快马中途上赶回呈文,然后,慢慢陸续放人。
二十二袁官家宴不欢散(2)
二
次日天明,袁厚芝早早坐堂理事。他刚刚派定了追赶文书的人,还没等那人出门,就接到禀报:“尹显仁平安镇上失落了文书,跑回来了。中午前就将进城来。”接得此报,正合了袁知县的心意。派的人也就罢了。
果然天刚交巳时,尹显仁一伙便垂头丧气的回来了。尹显仁因为事关重要,不敢怡慢,急急来见袁大人,简要说了事情经过,然后递上夜里得到的签贴。袁厚芝接看了字签,心中暗想:这倒很好,省得人家说我袁某人软弱怕事;这个“差错”就让尹显仁担去吧。他这么想着,可是他还是对尹显仁沉着脸,像原来不知此事似的大发了一番雷霆之怒;你看他连吹胡子带瞪眼,又拍桌案又跺脚,道:“本县素来看你作事持重、稳妥,才派你去往府上禀呈;谁知你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狗材!你知道这些呈文里有关于海滨一县地方安危的重大案情不?这些东西落到乱党手里,十有八九将要弄到杀官毁衙或是劫牢反狱的大事故,倘若真出了这等事,你尹显仁担戴得了吗?”就这么把个尹显仁骂个狗血喷头,跪在地上磕头像捣蒜一般。尹显仁赶着磕头一面又连连认错道“是”。袁厚芝本来这只是故意发威做态,所以骂得看着够了火候,也就放松缓了声气,最后说:“好吧,你既知罪,今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就罚你四十大板,以明本县法度。”说罢,不由分说,撒下签子,掌刑衙役便照数打了。尹显仁被打得皮开肉绽,屎尿屙了一裤裆,被拖了下去。
尹显仁被打,痛得昏了几昏,让人抬回家后,甦醒了好半天才醒转过来,还躺在炕上直哼哼。他老婆一见这个样子吓得忘了穿鞋就忙着上来看伤,又弄药又擦血绩。但因她原本斜眼,这会儿就更眼神不好了,以此弄得手重了些,把个尹显仁弄得更叫唤起来,没法子,她也懈了劲,只好让他慢慢痛去吧。过了一夜,他也痛过了劲儿,才有心思慢慢回味这场遭遇。寻思道:昨天袁知县的行事真有些古怪;为何不问青红皀白开口就骂,撒签就打?毫不容分辩。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虽然没明白,可也还是暗自庆幸:在平安寨没伤性命,回衙门来又得免死罪,这还不得说是万幸吗?
養棒伤自然不能到衙门去做事了,只在家里躺着,药物调理,餐食补養,内调外治,三、五天过去就没什么大事儿了。他既无疼痛所苦,又不用做事操劳,且又得餐食上加意调补,可算是享福了。常言说:“饱暖思滛逸、饥寒起盗心”,这话一点不错;现在尹显仁在享福中,就不免的老是想着孙秀英;她那么年轻,那么俊俏,真真切切的是个娇小玲珑的雏儿。自己这么四十多岁的老夫子,得此佳人儿真是老福不浅哪!想那“初凿”的风光,虽遭抗拒,可也如愿以偿了。再说倘没有那一番抗拒,恐怕还会觉着不够味呢!所以说人这东西都有些古怪脾气儿——爱吃生魚活虾,爱偿野鸡跑兔,爱偷情暗奸,总然自己妻妾成行,也还是不能安份守己。总要去越墙钻窗……他如此想着,便暗自打定主意;待再将養一时,动转灵便了的时候就该去瞧瞧她的情形怎样了。要是大好了,就赶早安排着把她弄回家里来,那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真正成了自己的人儿呢!到那时,他尹师爷也如那些大官小相们似的,也有了如花美妾陪伴左右。再网罗它几笔外财,后半生的享用也就足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除此之外,更有何求?他一面这么美美的想着,一面随手点起烟灯,细品深偿的抽了一个烟泡儿,这就把他舒坦得额头纹也开了,脚趾丫儿也乍撒了,总之是:浑身上下连汗毛孔儿在数,无一处不受用的。于是他就这样舒坦的晕晕忽忽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突然外面响起了打门声。他一惊醒来,侧耳听去,是他老婆去开门的响动。接着就听到有人乱说话声、脚步声、一路进来,吵吵嚷嚷:老爷在堂上立等拿尹师爷去问话。
尹显仁一听到个“拿”字,立时惊出一身冷汗,以为是丢失案卷文书的事又有了变故。于是忙忙推开烟具,一轱碌身爬起来,屁股虽然还有些压痛,这时也顾不得了,坐到炕边穿鞋的当儿,来人已闯了进来。三、四个人上前道:“尹师爷,包函些吧,咱们奉堂谕来拿人,你就委屈些跟咱们走吧。”说着一抖锁链,拉了就走。走着,那扑快班头才对他说:“尹师爷,这回你的事儿可大了;有人告你冒充知县,强奸民女;还有什么包揽词讼,卖放罪犯;人证具在,料想已是坐实。知县大人很是气恼,所以不管你在養伤中,打发我们立即带你去堂上对质。所以呀,你可别怪我们同在衙门口进出,不能对你客气些个呀!”
尹显仁一听这番话,当时就真魂出了窍,精气神早已飞上九天了,腿也木了,脚也麻了,舌根儿也硬了,眼珠儿也直了,趔趔趄趄让几个差人连拖带拽,扯死狗般的一路拉到大堂上。
大堂阶旁早有孙秀英、孙大脚站在那里。堂下两边齐排排站定了十几名掌刑衙役,都手执板子、棍子。凶神一般瞪视着堂口来人。尹显仁几天前嚐过了那板子、棍子的滋味,今番一见这阵势岂不怵的!更加以那堂上坐着的袁知县铁青着一张尖脸,瞪红着一双猴眼,阎罗大王似的凶视着他,他的骨头都嚇疏了。也不待吆喝,卟通一声一下就瘫堆那里,牵索的两个衙役看着不像事儿,回手各自扯住了他的一只膀子,拉他跪起来。
停了片刻待人脚儿平静了,袁知县才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尖起嗓子喝问道:“尹显仁,我来问你,你可认识这两个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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