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于是抬眼去看看丈夫。看着看着,一时情不自禁,俯身去在他唇边亲了个吻。因为忘情力重,竟把他惊醒了……
次日一早,天还不亮金自重就被打门声惊醒。起身开门,竟是贞美和昨日打发去庵上帮胆儿的一个老婆子。她们跨进门就喘吁吁的说:“去了、去了,老师太升天去了!……”她们还要往下讲,自重打住了她们的话头,把她们让进屋。
原来昨天下午燕明凯哥儿俩遵从金自重的嘱托,去了观音阁,明凯给老尼诊过脉之后,就遥着头告诉贞善、贞美:“她不行了,只在这早晚。”说完被让进客室,喝了一盏茶就要告辞,并说“一切用物金大哥都在给安排呢,临时用人手儿我们再和金大哥一起来帮衬。现在我们在这也没用,又不方便”。说罢就走了出来。
贞善、贞美送出山门外。贞善心里因有方菲昨日对她提过的那话头,所以今天自从燕明凯进门来就对他格外的留心察言观色,可是察看一回,见他却是神色不动,让她一点信息没得到,就有些暗自心下纳罕:怎么这个人这样没情没意、冷面冷心的?又一想:也许是年纪轻,在人前不好表露出来?想到这,就有心要趁此说点试探的话。但是,燕明杰已抢先下了台阶,燕明凯便一付义无返顾的样子紧随着下去了。贞善心里翻腾不已,脸色青黄、无情无绪的垂头转回来。贞美从来是个鬼精灵,早已对她上了心,可也没见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不当耳风的闲事撂开了。
少倾,就有那两个老女人来到,说了是由金自重安排来准备帮助料理老师太后事的。贞善两人自是万分感谢,说是“金施主真替我们想得周到”。于是几个人就轮流看视着老尼玉清。果然刚过半夜她就不再出气,跨鹤升仙了。
老师太伸脚一去,贞善、贞美两人又怕且悲,便只有畏做一团哽哽咽咽的叨念“这可怎么办哪!”城里雇来帮胆的两个老女人见状,便上来安慰道:“小师姑莫要慌,有我们呢。这种事我们见的多了。你们就看着吧”。说着,两人就动起手来;先打了一盆水来给死者洗了脸。光秃儿,也不用梳头。然后给套了昨天买来的八卦仙衣,带上昆卢帽,脚穿高统净白布袜,镶云掐牙黄缎木底小靴。诸物穿戴完毕,两人就先要扶她起坐,但已尸体半僵,虽是两人合力搬扶,无奈她比生前还硬朗许多,死不服软。于是两人就摁肚子的摁肚子,搬腿的搬腿,两个人把生产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这才把她做巴成个打坐莲台的菩萨样儿;但又怕她久病强直的腰腿再回过劲儿来反弹开,或整个仰倒回去。为预防在先,就找来些个被褥枕头等物件在她前后左右围了一周遭,以便使她定型。最后又把她生前所用的那串琥珀念珠儿给她套到脖颈上,才算是装裹完毕。这两个老女人虽说是久以帮人家守尸成殓为营生的,但像这么给尼姑做后事、整尸形却还是很少遇,因此,经过这番奋力撕把,两人可都累得张口气喘,汗流满面了。
待二人喘息定了,便转对两个小尼姑说道:“咱们也不必死守她,活着她都跑不了,这会儿灵魂又上了天,就更不能跑了。再说,你们两个年轻轻的胆儿嫩,在这儿看着也害怕,咱满就都往那面屋里坐着去吧。”两个小女子自然是乐不得这么才好了,于是拨了拨灯芯子,添足了灯油,几个人就一齐退出来,往客房屋里来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此时是四个女人凑在一起。虽然贞善从来言语不多,可也算多个人头儿。首先,两个老女人已汗退乏消,缓过了精神头儿,此时便拉开了话匣子。其中一个麻脸的先开了腔:“哎!老师太来庵上这么些年,城里城外常去化缘走动,都怪熟相的,她这一辈子可也够苦的了!如今,哎!你看,这光景多么冷清啊!连个顶灵哭孝的人儿都没有。再说,剩下这两个小师姑在这儿,前不靠村后不靠寨,孤零零个小庙头儿,往后可怎么修行下去呀!啧啧,真让人怪可怜儿的。”
她这几句话儿不打紧,可把两个小姑子给惹伤了心,当下就齐声呜咽起来,接着便抱在一起放声嚎啕大哭不止。这更深夜静的时候,空郊旷野的地方,万籁俱寂的环境,两个年轻女子的尖声细气的颤音,那凄惨、那悲凉,真比深山空谷里的狼嚎还刺人肺腑;倘若那神殿上菩萨真神莅临,她的心也将会被这哀怨凄怆之音撕裂出来!这真叫“一声子规泣,三月江不流,此际栖枝鸟,闻之亦悲啼!”。
贞善、贞美这一腔哀怨是早已蓄在肚里的苦楚没得机会倒,被这麻脸婆的一句话给戳破喉咙发泄了出来。因为贞善原就是个多愁的人;近来心里又存有了燕明凯这个想头。今天方菲来此这一问,她可就认实了这宗事。可是燕明凯今天来时是这么个神情态度待她,莫非是嫌她什么而不中意吗?自思自量,要是就这样,即使当真能嫁了他不也是得含着一肚子委屈过日子吗?这会儿,又加上身世感受、眼前景况,这就把个心儿伤透了;所以才有这么一番大哭。贞美呢,心里早就有了燕明杰。几次与他见面,言来语去留心看着,不知怎么这个小子竟是不哼不哈、不红不白,好象对她的一些示意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今天方菲来也只找了贞善说什么,而把她放一边晒着。要是真的贞善一个人走了,剩下自己一个人可怎么办呢?原说是要抓住“两只凤凰”,现在看自己是要落到干枝上了。再有眼前这个场面,她的一颗心就腌在醋缸里几年了似的,那个酸哪要怎么酸就有怎么酸,所以麻脸婆儿这几句无心的话儿恰好对景,一针就扎到了实处,故此有了这一哭。
二十六尼僧谢世升仙否(2)
二
这俩人的一场哀哭可把两个半老婆子给哭慌了神,赶紧上前来劝慰。两个人不说不行,说,又怕不知哪句话更勾起伤心;所以就心里干急,结结巴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么闹扯了半天,贞善两个人才慢慢止住了悲声,只剩在那儿干抽细咽了。
几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坐了一会儿。一时间天还不能亮,呆坐着又要犯困,老女人中那个黄脸婆便生话儿,小声埋怨她的伙伴:“我说麻嫂,我说这话可不该的;你说话可别再那么不留神了;小师姑都是年轻轻的,心眼儿细密,脸皮儿薄嫩眼窝子浅,别惹她们伤心才是。要说你就说点儿讨人笑的解解闷儿,也好熬长夜。你看刚才,把人闹的心都没处搁了,难受巴巴的,是个什么滋味儿!”
“谁不说的呢!也是刚才在那屋跟老师太两个撕巴的,把人累蒙了,说话就没经心;我这会还在心里不好受,像把抓的似的。”说着,她拿眼角儿扫了两个小尼姑一下。“可你说呀麻嫂,老师太那么躺着装棺材好不好呢,偏偏还非得让她坐着干什么?活着受苦,死了也不得个好儿,还受这份折腾!你说她这是哪一世造下的孽呦!”
“可不是的呢!”黄脸婆也抱几分同感的说“哎,要说呢,这话可就有点不大中听了。”说到这,她就把两个小尼姑溜了一眼,然后又把嘴巴贴到麻脸婆的耳边上:“这个么,我早也不懂得是怎么回事。有一回俺那醉鬼高兴了,嘿儿嘿儿,不知怎么想起了这话,偷偷告诉我,说是人躺着睡觉最舒服;可是一舒服了就爱生邪心,就是‘那个’邪心,年轻人更是的。你想出家人还兴许这个吗?所以和尚、道士、姑子都得打坐——就是坐着睡觉,要不就守不住心;心不诚怎能成神、成仙、成佛得道呢?俺那醉鬼又是和俺没正经话,谁知这话真假?俺也没出过家,不知这些底细,他也兴许是闲逗哏呢?”
麻脸儿听了却来了神气:“错不了、错不了!嘻嘻!躺枕头上才有这份心思跟你说这种磕儿,是不是?嘿儿嘿儿嘿儿!”
黄脸婆儿反手就捶了她一拳头,同时朝着贞善、贞美两人撇撇嘴儿,示意她:还有那俩人。
麻脸可不把这警告放在心上,只白了下眼珠,嘴唇撇得像块干磨菇,那意思是她们听了又有啥!老姑子还不早把这种事当她们传授了。两人这么挪揄一回。麻脸婆又带几分抱怨的说:“你那醉鬼汉子还有这份闲心跟你拉这些磕,这你不就是不打自招的承认了你是个老臊狐狸精了,他才有心思跟你说这种磕儿;你看俺那个老死鬼,成年成月的也不想回个家;就年头到年尾回来一趟,也跟俺生饽饽似的,哪有个近乎磕儿!这一辈子跟他真是屈死了!”说着就有些落了兴头儿。
“啧啧!真也是的!俺们女人一辈子摊上这么个人,真也算屈到家了。”黄脸婆同情的说“可我说麻嫂,你家那爷们儿成年不在家,都到哪儿干什么去了呢?”
“他能干什么?就是忙的那口烟呗!有了烟泡儿就没完没了的抽;没抽的了就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四下掏弄钱、掏弄烟。这一阵子听说是乡下办团练,他岁数大了,又一身烟瘾,提不得刀,抗不得枪的,就在三合镇团练局给做饭,混大烟抽呗。家里我和孩子就是饿死了他都不管。我呀!咳!真……”。麻嫂正在说到伤心处,就听远处隐约传来鸡叫声。黄面婆抻了下懒腰,叹息道:“麻嫂,已经摊上那样的人了,难过也没用,你就自己将就着过吧。”一面站起身,说“哎呀,鸡叫了。我说呀,咱们是不得早些往城里去给那个金先生报个信去,好让他来给料理料理?”
“是啊,是啊。”麻嫂应着道“送去信,他们来了人,咱俩就算完事了。”又转过头来和贞善、贞美说:“小师姑,你们俩说呢?”
贞善点点头。贞美反问道:“这么早,一个人去不行,要是去两个,都谁去好呢?”
几个人一商议:黄面婆说她熬的心烦了,自告奋勇,要去。贞美说两个老的去,剩下她们两个小的害怕。又说师兄病着,就由她去吧。于是她们一老一小便这么一早来到金家。
金自重闻讯,让她们先回去,他随后就到。他随即漱洗了,赶到早市,雇了十来个卖短工的乡下汉子,领着来到棺材铺,让他们把做好的棺材抬往观音阁;自己又来到燕家兄弟住的客店,几个人就一同来到了庙上。
当下分派人在庙旁不远处挖坑穴、搬运沙石。另有几人加上两个半老婆子,一起把老尼的坐尸放入棺内。贞善贞美烧香、叩头,又念了几本经文。然后众人一起七手八脚把棺材抬进墓地,安放下之后,不多一会,便垒起一座小宝塔。按佛门道理,一清师太便算是修成正果,升入极乐世界。她这个多磨多难,不清不白,不好不坏,不男不女的肉身就如此结局了。
葬事完毕,打发去帮工帮胆的闲乱杂人。贞善、贞美把金自重和明凯、明杰三人让至客室坐了喝茶。茶间,贞善含忧带戚的慢声道:“蒙几位施主相帮,师父的事算办过了。但只是这庵堂过于孤伶,又兼素日间师父总跟俺宣讲那些神佛仙鬼,地狱轮回等等;有师父在,我们虽然害怕,可总还有她给仗胆;尔今她这一去,我们就都失去了拄心骨,一些风吹草动的,都让我们疑神疑鬼胆战心惊。像这样,这还怎么活下去呢?”说到这里停下话头,偷眼去看看燕明凯,见他还是那么一付目不斜视的毫无表情,心里便凉凉的,说不下去了。贞美见状,便颤声接话道:“这不,师兄这么说了,就请求几位帮人帮到底,帮我们两人筹划筹划,让我们暂时有个站脚之地,容日再讲长远的,是不这样才好?”说着,泪水早已滚落下来。再看贞善,也正在那里涰泣呢!
金自重见这样,忙劝慰道:“二位先不要烦恼。这事你们不说,我和方菲也给你们想到了。只是有一层门槛隔着,你们都是空门清净的人,所以我没说出来。既然你们这么说了,我今说来也就没什么了。这事儿这么办怎样?你们如有别的安身去处更好;如没有,就先到我家,和方菲相伴一时,其他慢慢再商量。这庵上的事,我代你们往衙门递上一纸禀贴,给地方上通个信儿,就不用管它了。这样若是可以,就趁着天时尚早,你们就收拾一下自己随身的物品,我去找辆车子,天晚之前就赶进城里去,你们看这么样可好吗?”
贞善望望贞美,两下一点头,便一齐起身,稭首称谢道:“这就多骚扰你家了。”
自重便向明凯、明杰说:“那就请二位兄弟在这稍候,先为师姑帮帮胆,我这就去找车来。”说着就要往外走,燕明杰忙站起身拦住他说:“不劳大哥跑腿,就让我去找车吧。您这一早晚很辛苦了。”说罢,向明凯打个招呼,就离了出去。
二十六尼僧谢世升仙否(3)
三
这里,贞善、贞美便动手去收拾东西。自重、明凯两人见她们收拾的尽是女人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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