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子就上了路。婉莲回过脸,一双泪眼向金家婆媳和金自重道一声谢谢。
车子在前,燕家兄弟三人步行随在后面,循大街向着东城而来。
一早晨的街市上,行人不多,有的蹒跚懒散,有的行色匆匆。店铺作坊正在下板、出幌儿,有的在打扫门庭。沿街的屋檐下横躺竖卧着些枕籍阶石露宿的花子乞丐和鸦片烟鬼,一个个浑身瑟缩、蓬头垢面,由于横门挡道,被人踢打躯赶着。再往前走,便陆续有头未梳脸没洗,趿拉着脏鞋,到街上来采办早食的邋遢女人,和长袍短褂的差办、官员。也有那大腹便便的富商大贾在溜狗逗猫、提笼架鸟,悠悠然、飘飘然,仪态轩昂的踱着方步。他们偶或与相熟者打招呼,但是对身旁那些两脚动物却是连眼皮儿也不撩一下。大概是看了这些下流之辈是会让他们恶心的吧?
车子碾着满是污泥脏水的街路,穿过背柴担担上市赶早儿的人们,不多一会儿出了城门。到得郊外,人们得以极目远望,一切山水田林都还笼罩在晨曦薄雾之中呢。东方天际翻滚的老云、一经朝阳在它的背后照耀,使每一个云头都呈现一弯灿烂辉煌的金色花边,那景观倒也十分壮丽;但也给人的心头罩上一层灰色,令人不大愉快——行路人谁不喜欢个好天气呢?好在后来那翻滚推踊的云头又转换了方向,朝着偏南划过去了,一轮红日才得跃上天空。燕家兄弟等一行人才略放了心。
这时正当初秋时节,早晚虽见凉爽,一到日上南天,这“秋老虎”的暑热也还很是难当。这时又风丝皆无,就令人很是气闷。经过一夏的放肆,蝉也累了,蛙也乏了,唯有即将黄熟的青稞帐里的蝈蝈被这秋阳爆晒得烦躁,正在声嘶力竭的死命叫着。好一派乡野景色。
车子在前头走着,燕明凯兄弟三人跟随车后。铁轱辘大车碾压在石子路上,“咕咚咕咚”像阵雷一般的震响,很是令人头痛。因此他们便放慢些脚步,和车子拉开些距离。这几个人都是自小儿一起长大的。到大了都有一些事务,不常在一起了,难得团聚,这会儿凑在一起,自然就有许多话说,天上地下,山难海北无所不谈;也回忆一些光屁股摸鱼,赤膊子掏雀等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往事。间或的燕明杰挪揄燕明国几句:“国哥哥,这会儿俺们给你寻找了嫂子来,你打算怎么谢俺们哪?”
明国粗声大气的回道:“让我谢你们吗?这好办哪,”说着抬手一指前头的大车,随后弯回胳膊,挑起小指在明杰眼前晃着,说“小杰子,这个送给你,做俺弟妹,你看怎么样,嗯?还有什么说的没?”
明杰一把推开他的手,佯怒道:“就你这样哥哥!跟你说句玩笑,你怎么拿人家姑娘家来胡说八道呢?”
明凯也正色的说:“不要拿人家乱取笑吧,人家那么大的姑娘了!”
“怎么,那不挺合适吗?论岁数、论长相别看我心粗,这两天我还真看出这门道来了;她眼上眼下紧煞摸你们两个呢!”
明凯闻听这话,上前推了他一把说:“这更不成话了!我拦挡拦挡你,这就把我也拉扯上了!还像个哥哥样了吗?”
燕明国这下可真有点急了眼,粗声大气的叫起来:“我说这是真的呀!真是这样啊!再也说,我这当哥哥的就不能给兄弟们说媒提亲了吗?哎,我明白啦,你们也是嫌她当姑子的对不对呀?好哇!好哇!你们嫌恶的我不嫌,拉着拽着让我弄她回家。你们两个小鬼头!”
明凯见他当了真,忙摆手让他小声些,然后才又说道:“国大哥,你别这么瞎说了吧。话我们是都已经跟你说过了,你再总是存了这个心那就不好了。你们的这宗婚事可不是明杰我们两人拉、拽成的呀!这不是俺叔爷那时候为你订下的吗?我们两个给你跑腿通信,是知道这宗事,你们前几年又曾往省城去寻访过。我们在行医中巧遇上史姑娘,你说该不该给送这个信?我和明杰比你年岁还小,家里人手也不少;你和我们不同啊。现在事到如今,你还这么想,我们倒不怪你,只是恐怕日后你们要闹不和;要真是那么样,不但害了她,也坑害了你自己。你好生想想对不对?”
“好了国大哥,别瞎扯了。等来年这时候咱们回家来看你抱个胖小子吧!”明杰见明国还只梗着脖子不吱声,逗闷子说。
“我说国大哥,你听我给你讲一件我遇到的事,它可以警戒我们对于婚事不能不慎重的对待。”明凯转个口气说:“这是前不多久,明杰去了东平,我一个人在城南行医,在阎家坎子给人看病时候遇到的一件真人真事:阎家坎子自然是姓阎的多,看的病人是阎家的媳妇。我给看过病,赶上中午,留我在他们家吃饭。在等候烧饭时候,病人的丈夫和我攀谈中讲起病人的病因:这病人娘家姓廉,离阎家坎子十多里。她爹叫廉续仁,原来是个诚实的果子匠,在城里给大买卖家做手艺活儿。这个廉续仁早年娶亲,夫妇也和陆,生下个女儿。就是这个病人。廉续仁的妻子在三十来岁的时候突然受了邪风,闹得嘴歪眼斜鼻子翘,样子就十分难看了,廉续仁从此就嫌恶起他的妻子来,离家远走十来年不回来。那一年不知怎么突然又回家来了。可是这十来年里他学得一身大烟瘾,家里的光景自来不好,这一来就更不用提了!
“廉续仁被烟瘾支使,虽然回家也不理家事,但是又连连生了几个孩子。一个穷家,一个带病的妻子,拖带着大大小小的一群儿女;他又不管家事,妻儿们就到了乞食讨饭的地步了。就这样,不多久那病老婆病情加重,就撒手归阴了。临死的时候,两个小孩子还都在吃奶,直到咽了气,停尸在床,小孩子还咬奶头不肯松口;那中间的两个孩子就在尸体旁打逗着嬉闹;几个大一些的一面嚎啕哀哭,又要拉扯开那几个任事不懂的小弟、妹。廉续仁一张芦蓆把老婆卷了出去,这回该由他领着一帮孩子讨饭了。这么不上几个月,他也穷愁困顿而死了。因为那么大的姑娘讨饭在外实在不像样子。他死之前,大女儿就让婆家娶过去了。
“这样一来,抛下几个红虫儿似的小孩崽儿,无依无靠,领着讨饭的人都没有,那种惨苦的形景你想该怎样!这个出嫁了的大姐姐的心里又该如何?她离娘家十多里远,够不着望不见,又不能把那么一群小弟、妹都领到婆家来养活着,因此,除了悬心牵挂,再也没有别法了!她所能做的就是隔上十天半月的回去看望看望。
“她每次去了,到家所见,只有烂篱笆、破土墙、窗上无纸、炕上没席、灶里没火、缸里没水;从院外到屋里遍地垃圾、满眼灰尘。屋里屋外蠕蠕蠢动着小鬼儿一样的几个小生命,一个个眼珠儿都饿得变蓝了。两个最小儿的弟、妹都在两三岁,因为上、下炕难,都缩在炕角儿里“哽儿哽儿”哀叫着,一面啃食着墙泥,把墙壁都掏成大窟窿小眼子的了。炕的另一角儿是湿汪汪的一片屎尿摊。屋子里外乱放着些烂红薯破菜根儿,有的已啃嚼过,有的是才拾回来的。天冷了,屋顶露天、四壁透风,“小鬼儿”们浑身破片郎当,赤皮露肉,一个个冻的瑟瑟抖颤。一见他们世上唯一的亲人姐姐来了,便都哀哀泣泣的扑上来拉胳膊抱腿的叫“冷”叫“饿”;当姐姐的这时候一颗心就给抓碎了!于是便大伙滚做一团号哭一场!
“姐姐家——穷结穷——虽也无力照顾,但是实在没法儿,还是给带一、两升粮米来。一窝子哭罢之后,姐姐弄水弄柴,做了粥,让“小鬼儿”们吃上一顿人饭。又少不得里外打扫一番。
“临行时,‘小鬼儿’们又哭哀不舍,扯衣拽腿不放行。可是一个出嫁了的女人怎能不按时回归呢?于是,她在前面走,‘小鬼儿’们在后面追,这姐姐的心可就给撕碎了:一窝子哭倒在野外的路途上。最后当她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很远的时候,还见小弟妹们磕磕绊绊的在往前追赶着,直到转过一片丛林,看不见影子了,可是她的魂却让那帮“小鬼儿”给“叫”去了!
“她不去看,那骨肉亲情又割不断;去看望一回就是下一番地狱。就这样,在她父亲死后不到一年,她就病倒了。她一病倒,不能再去看望,两个小的弟、妹很快就都死掉。剩下两个大一些的跑来告诉她:两个小弟、妹到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直声叫唤姐姐。死的时候像勒死猫儿一样,哀哀的叫着断了气儿。她听了这些后,病又加重了两成。
“再后,剩下的两个弟、妹出外讨饭,不久也没了音信;有人说是死了;也有的说让人给拐卖了,反正踪影不见了。这些宗宗件件的困苦、忧患,使这个媳妇积成了不治之症。到我给看病的时候她已落了床。到今天说话,这人恐怕已不在人世了吧?这廉续仁一家大小落得这般结果,细究起来都是因为什么呢?孩子们是一群无辜的小生灵,刚刚来到人世,在朦胧之中就遭受这样难看堪的磨难,这不都是廉续仁一手造成的吗?
“妻子得病变丑,就嫌弃她,光是这一层他就负着罪过了!既然嫌弃,就不应再和她生儿育女了;嫌恶而又和她生儿育女不就是蹂躏她吗?既然生了儿女,就该负起养育的责任,连禽兽都知道这个道理,而他却撒手不管,致使患病的妻子拖累一帮小儿女,在穷困无依中死去。至于他自己的死,那算是自作自受,可遭殃的是谁呢?不是坑害的那一班幼小的孩子吗?
“这一些,当然不能说是廉续仁的良心坏,论说起来至多也不过说是他愚昧的结果。一个人对于婚姻的事,生儿育女的事,凭一时情致马马乎乎,不但可以造成自己一身的不幸,还将要连累到许多人跟着不幸——假设真像僧、道们所说:有鬼魂,咱们可以想像,当廉续仁抛下那一班红虫儿一般的孤儿们饿得发昏,冻得要死,蹲在破屋发出勒死猫样的哀叫声的时候;当他们的姐姐离去时,那还走不好路的“小红虫儿”跌跌撞撞的叫着追着呼唤姐姐,姐姐又万般无奈哭嚎着离去的时候,所有这一切,让廉续仁的鬼魂都看在眼里,鬼也有心的话,他心里该当怎样呢?那恐怕是“九泉之下也要痛彻心扉”的吧?那么这都是为什么呢?还不是一时愚昧胡行所得的结果吗?”
二十七验证契合比目鱼(3)
三
燕明凯是不轻易动感情的,可是讲到这段故事也声带颤抖了。明杰就更是惨伤不已了,说道:“这些情形真叫‘感天地、泣鬼神;铁石人听了也要伤心’了!想世上万物,唯独人算是有灵性、会思想的东西;像这廉家一班孤儿,但得他们的父亲替他们着想一些,或周围的人照拂一些,何必让他们来到人世,又要遭受这些苦楚;竟而至于在痛苦中灭亡呢?”
燕明凯似接明杰的话,但却把脸向着燕明国说:“人虽是有灵性的,但是,这种灵性往往让愚昧、自私淹没了;就因为这样才弄得世道纷乱,苦难遍地,成了个悲惨世界!”他见燕明国只顾东张西望,并不留神他的言语,便又转向明杰道:“咱们出来走走,看见了吧,到处是你侵我夺、尔虞我诈;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洋人拿鸦片烟来毒害我们,朝廷顶不住洋人,就让官吏顺从洋人一道来对百姓进行毒害、肆虐;富人又依恃官吏,转过来对贫穷百姓进行欺压、讹诈;贫穷百姓便对更弱的妻子儿女肆虐。这就是当今的天下、当今的国家;这样的世道,女人和孩子不遭殃还能怎么样!”这会他可是真动了意气,发出这一向少有的深叹。愤愤的接下去说“刚才说的那桩惨闻,对我刺激太深了,所以总不能忘怀;因此我想:像我们这些年轻人,还不该以咱们有用之身来做些什么?救救孩子,救救女人,救救所有那些令人可怜的人们的事情吗!”
对燕明国来说,明凯这个故事和随后的一些议论算是都白费了!因为他只顾了张望着路景走去。明凯见状也再无心说他了。
走着,天时已到中午,烈日当头,空气窒闷而且烦热,人们呼吸间都觉得有些费力;于是便让车子赶到一处村店前停息、打尖。宝珠和婉莲也相扶着下了车,大家进得店房来分作两处;明凯兄弟和赶车的毛头小子坐一起,两个姑娘另作一处。稍事歇息后,店家送上饭食,年青人,半天的路途奔波,饥渴之下,便狼吞虎咽,顷刻食罢;这一边的婉莲和宝珠两个却都没大动筷子。
原来,宝珠见婉莲不大动筷儿,心想:按世俗规矩:姑娘临要出嫁都是这么着的;因为肚子太饱了,拜堂、坐床的时候麻烦事多——一会儿拉、两会尿的,可不让人笑话掉大牙!所以她不吃、喝是她的乖觉,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她不吃,自己又怎好放手大吃大喝呢?以此也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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