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几年,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儿。儿子叫石头,已将十岁,像爹一样的结实而又倔犟,女儿叫珍子,快七岁了这一增加人口,马老二自然得更加出力干活了。可不管怎样,一家几口年头月尽的也还算混的圆道。
这次洋鬼子在中国打仗,要人伕、车马,马老二是最老实的人又是外来户,这样的差使不叫他还要谁去,于是他去了,结果呢就是如此这般啦。
秋叶儿先是惊怕慌乱,哭哭啼啼,然后就是伤心失望,几个月来,一面照拂诊医煎药,空闲了就向隅流泪,忧心她将一生守着这个原本就不怎么称心,现在又残废了的男人,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天赐良缘,可可儿的,今天这个陈尔全上门来和她结下好儿,这真是福、禄二星照了命,从此她不单不守寂寞;有这样一个财神爷斯守着还怕不吃香的、喝辣的、穿新的扔旧的吗!这小冤家,人儿虽不算标致,却是个见过世面、懂得风流、知道女人心意的乖人儿。还有一层是无家无口的单身汉,加上手里握着钱串子。像这样的好乖乖,打着灯笼你又上哪儿去找去!他虽说是庙上的人,那又怕什么,别说现在还没正经的当上道士,既使当了道士又怎样,吕洞宾不是还戏牡丹呢吗?只要他能有情有意的来往着,管他什么道士和尚的!再说,不是还有娶妻生子的伙居道士……?
“咚咚、咚咚”
秋叶儿正在这么甜蜜蜜的思量着,忽听得几声轻弹窗纸响,便知是好人儿来到了,赶忙用手遮住油灯光,隔窗往外瞧,一面把耳朵贴到窗纸,低声“进来就是了,看敲醒了孩子!一面下了地,迎出屋外去。黑暗中,两人扯扯拉拉的进了屋。借着灯光,两人把脸凑得近近的,对看了好久。随后秋叶死劲儿握住陈尔全的手,嗲声嗲气的说:“看这手冻成冰块了,还不快来这被窝里暖一暖,”说着吹熄了灯,就这么“暖”起手来了。
陈尔全是久串妓院的小魔王,来到灵官庙苦熬艰修多半年早已憋闷的欲火撞顶门了,这一晚得以重登瑶台,又把他从妓院里习染得的那诸般巧妙,各种伎俩一一施展出来。陈尔全不但“马上”功夫来的、那些打情骂俏、调情逗闷儿也学有专长,这会儿也不留着。秋叶儿伴守马老二十多年,总觉着活的没味道,无奈这个庄稼汉锄地砍柴、赶车扶犁、堆垛扬场样样来得,唯独此道不精,这使她很不如意。这一晚初接妙手,胜过新欢,畅如夙愿,通宵达旦,乐不可支,便绞股麦芽糖一般的难割难分了。直到次日早晨,窗下公鸡叫了头遍,两人这才不得不分手了。陈尔全少不得留下两贯铜钱,说是做为给秋叶儿娘儿孩子添置新衣的。
三更月残贼盗欢(2)
二
从此陈尔全晚来早归,这小茅屋就成了他的家宅了。不用说,衣食用度时时供给,还不时的携带些猪头、鸡鱼酒肉之类的来和秋叶儿一家共同享用,慢慢的,那秋叶儿的脸儿手儿脚儿又复白胖细嫩起来,笑口也多于哭丧脸色了。这时候,村会上已把灵官庙应负担的一份地亩粮拨给马老二名下,因为他是庙上的佃户,所以连口粮带地租的份子一起拨了过去,这事陈尔全已对秋叶儿说知使她放宽心。
马老二碾转于土炕,疼痛虽能勉强忍得了;但终归伤创难熬,卧褥压痛,又伤心断腿不能再生;今生日子难度,再加以卧病之人,昼夜不分;日间思前想后的疲困了,不知不觉就睡一觉,夜里便醒时多于睡时。醒着的时候就是要紧的,不要紧的一些陈芝蔴烂谷子胡想着。他什么都想到了,可就一宗万万没想到________他媳妇在西屋里做针线活儿,竟然给他做出了一顶“绿帽子”。这是开初的话。他虽是个老实敢厚的庄稼汉,可并不是傻子;到后来,天长日久了,慢慢他也觉出有些迹象不对劲儿。他觉得陈当家的虽说是个好人,可是为什么对他一家这么过份的关心照料呢?他不但频繁的到这儿来探望他,还常常给送东西,并且还毫不见外的出出进进、吃吃喝喝。每次来到就又是担水、又是抱柴,甚至孩子闹腾了他也要申斥责骂几句?别的还都不打紧,做为外人,责骂他的孩子,他可是从心眼儿里不痛快。那又怎么样,你动弹不得呀,忍着点,听凭人家撮弄去吧!还许是人家出于真诚,才这么不讲分寸呢?他自个做梦自已圆了。
他是疼爱秋叶儿的,可是心里疼爱,嘴里一句疼疼爱爱的话也不会说。早先他没伤腿之前,在家里他从不用她下地上山去干活儿,自已外面的活儿再苦再累也要抽空儿把水缸担满,把柴禾备好。他只让秋叶儿在家里做衣、做饭、照顾好孩子;秋叶儿对这一些倒是满意的,但她还希望男人能和她说说甜甜蜜蜜话儿;最好能像人家有些年青人那样的逗逗乐,或者能在闲着时候和她俩合声合韵的唱个什么小调儿,比如像“十八摸”啦、“宋老三”啦,可就是一回也没听到他唱,这使她感到是个不小的缺憾。
现在,他成了个残废人,连他那唯一的当家本领______出实力______也失掉了。几个月来,为他治伤养伤和担水弄柴等,她受了许多苦,他心里是十分难受的,可嘴里却没有讲。现在又到了年下,她日间操劳,夜里还要少睡觉,熬夜带灯的做针线,为这个他夜里睡不着时也把一条心放在她身上。这样,他就常常倾耳静听西屋的一响一动,什么开门声、关门声、咳嗽声、甚至衲鞋底拽蔴绳的哧哧声他都听得仔细,因为空山里的冬夜太静了。
他就这样关心着,慢慢的他从中品味出好像有些不对头的响动。这一天夜里,初更时候吧,他听到对屋开门声,想是女人出去解手或是验看大门关闭没有吧?一会儿他听见踏雪的注脚步声,心知是她回来了,但又觉得不对劲儿——怎么象两个人的腿步声,直到进屋,都像两个人的响动,他就更加用了心。这回他听到仿佛有低低说话的声音,接着又是“嘻嘻”、“嘿嘿”的笑谑声。他本能的想坐起来,可是由于情急忘了腿伤刚刚一用力,那伤腿便象有谁给割了一刀似的,他立刻痛的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当他醒来时,便一切归于肃静。在这肃静中,他不能不做种种猜想,而这其中很自然便猜到那屋里八成进来一个男人,这男人八九不离十的就是那个陈当家的;所以么,就不怪他对他的家庭这么过份的亲热、关怀和干预了。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怦怦紧跳起来,但他又强压住自个儿;因为这还算是猜想,他的媳妇还不一定就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不一定归不一定,还不是完全不可能。凭他积十来年的体验,他这个女人算不上是个很本份的人。因为她素日间就常常露出羡慕这个那个的意思。再说,近来她的气色也不对头_____常常在没人处哼哼叽叽的唱着些不三不四的小调调。常言说“炕上有病人,地下有愁人。”愁人还有心唱小调儿吗……?
这一夜他就这么折磨着自已,一直到鸡叫头遍。这时他又听到对屋的门响,接着是很重的脚步声,走出去是雪地的吱嘎、吱嘎声,关了柴门、复归于静。他知道这肯定是那么回事了。这一气他又发了个小昏。
待马老二稍清醒过来,便喊秋叶儿,说是要撒尿。待了半天,秋叶儿过来了,给他接着尿,埋怨说:“做活到鸡叫,才刚刚迷糊着就让你喊醒了。”
马老二本想抡她几个大嘴巴,但身不由主,便强压下愤怒道:“你做的好活计呀!罢了哇!我们十来年了,我这会算不行啦,你做的都对得起我呀!”说到这里再也不敢往下说了,深怕她把心一变,仍下他只能活活饿死在炕上。可心里憋的受不了,就放声唔唔大哭起来。孩子也被闹醒了。
谁知秋叶儿非但没有在乎这一套,反倒强硬起来“这么说你是都知道了?那也好。你不用这个样,我把话都跟你说明白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她看着马老二稍稍住了声,就一屁股坐到炕边,把脸冲着他说:“我嫁给你十来年了,又有了这两个孩子,咱们算夫妻一回,这是不差。可是这会儿你弄到这个样子了,这后半辈子怎么过,你想没想过?就说眼下吧,事儿都摆在这:吃的、烧的、穿的、过年的、还有租子,你又不能动弹,这个擂台怎么打?道儿就这一条,我能动弹,我能动弹哪,我就这么动弹了,你说不行吗?要是这么的不行,你就说说吧。”停一下,见男人没言语,便又说:“那个人就是庙上陈当家的,你看怎么样?他中意我这个人,我呢!冲你这个人,冲你这个家,我也就中意了他。这不,眼下咱们就都过的平和,要不的,咱们不但眼前没法儿活,往后儿,怕是连你躺的地方都没有了;你不能种地了,人家还留你在这占住房子吗?”
听到这里,马老二两手抱住头,又唔唔的放声大哭起来。他觉得秋叶儿说的是这么回子事儿,再没别的法子了。他哭的是自已一个铁牛一般的男子汉,弄到这步,忒也难过了。
见爹爹这样,两个孩子像受惊的小野兽,也趴在爹爹脸上,咿咿的哭成泪人儿。腊月的五更天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刻吧。在中国大地的一角,在偏远山区一隅,在这小小山沟的枯树环绕,杂草丛生乱石滩边的这个小得可怜的茅屋寒舍里,这几个虫豸不如的生命正在经历着人世上最严酷的磨难。然而它远离村落、近无邻里,他们的悲惨是窒息在石匣里的;除了秋叶儿之外,绝不为外人闻知。哲人有云:不得同情的痛苦是最可悲哀的!
秋叶儿的勾当已过了明路,此刻她已泰然处之。她虽然还有爱孩子的心,但她认为孩子就孩子,他们哭叫,不过是受了惊扰,哭叫几天也就完事。她对男人也还有那么一点点情意,可是和她新得到的相比,这一点点也就不在话下了。不过他还是给男人一点安慰,她盘着两腿坐在炕边,两肘抵膝,两手托腮安详的不紧不慢的说道:“我说呀,你就别这样了吧!男子大汉的,哭什么哪,我舍身卖体的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孩子;又不是扔下你们不管了!要不是为了咱们这几口人,我拿腿一走,凭我这个大活人,还怕没有吃饭的地方?我那么一办,耳根子不是清静多了,也不受你的拖累了。可咱们还是夫妻一回呀,我怎么能狠下心呢。再说人家陈当家的也是个好人哪。自从看你以后,时时想着照拂咱们哪;又是送粮送钱、又是挑水弄柴的,你说哪点儿对不着咱们?人家是咱们的东家,不是咱们的亲哥哥亲兄弟呀……!”
“好人哪!好人哪!”马老二本是个倔犟性子,哪里听这一套,就忽的推开两个孩子,把脸冲过来,气乎乎的叫嚷到“他要是好人他就不该趁我这个时候来霸占你!他要是好人就该干干净净的帮我过这个鬼门关。若是那么着,我姓马的给他磕头,叫亲爹也是应该的。可他呢?他在我这最困难的时候,来和你扯起鬼吹灯来,还当着我面前装正经。他是庙上的人哪,就不是庙上人也不应这么不讲义气呀。啊!他这是好人吗;把你那嘴巧的,你和他相好上了,他不是个好人怎么的;呸!不要脸的东西,亏你说的出口!”说罢又转过脸去,把两手捂住脸。
秋叶儿这一下被惹起火来,腾的一下跳下地,大嚷道:“把你个死骷髅美的!人家又不是你亲爹娘舅,凭什么干干净净帮你!你说的倒好,给人家磕头?你瘸腿滥胳膊的,屎尿还全屙在被窝子里,不是老娘侍候你,早去上了巴狗山。还没喝迷魂汤,你就不知道南北了。好!好!这回我叫你醒醒儿!”说罢,轮身窜到西层去,蒙头大躺沤起气来,大半天也没再理会她的丈夫和孩子。
这一早,马家烟火没动。马老二和两个孩子到半天晌也没见秋叶儿面。爷几个又冷又饿,两个孩子还咿咿哭着要妈。马老二尿了没人接,更是浑身冰凉;尤为不堪苦楚的是尿水浸到溃烂的伤面,痛的他嘴唇都咬出了血,几次昏迷过去又醒来。孩子们看见爹嘴角流血,昏迷不醒的样子,以为他要死了,就吓得挤到炕里哆哆嗦嗦堆做一团,哭也哭不出来了。
三更月残贼盗欢(3)
三
那秋叶儿一早晨虽是沤气,到晌午反念一想;就这么着可不成,要是自个把身子折磨坏了,伤了本钱,还搁什么应酬我那心肝宝贝人儿?想到这里,便赶忙爬起来打火做饭又把两个孩子叫来西屋一起吃了,只单单不去理那马老二,任他百般呼喊叫骂,只做没听见。到了晚间陈尔全照常到来欢聚时,秋叶儿先是抹泪诉说苦脑,接着把她和马老二摊牌的事儿头头尾尾的说了一遍。陈尔全一面动手动脚的轻薄着,一面嘻皮涎脸的听着秋叶儿的讲述。听完后紧转了几下眼珠就摇摇头说:?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