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有位哲人说:“达尔文讲‘人是从猴子变来的。可是,畜类的猴子变成人,人类都自己庆幸,说人类有灵性,才脱离了畜牲的行列。’但事实並不值得我们庆幸畜类的虎、狼,牠们行凶作恶並不加掩盖;狐、鼠的狡诈,也並不自称诚实。而像吉怀仁这样的“人”,却腆然以“公正绅士”的面貌作了团绅!单从这一点看,愚山地方的百性,还会不会有“公正”可言呢?
当时,正是大清国禁烟未成反惹战祸,在红毛英吉利的铁船、洋炮面前损兵折将,割地、赔款,议和服输之际。这别的兵折了可以再募集;将折了想当官的人还多多;地割了也並不肉疼;款赔了,羊毛出在羊身上,再向百姓征捐税;这些都不打紧。唯一让天子咽不下的是面子。因此,那圣心就久久不愉悦。就在这时,“天下百姓”却偏偏不体圣意,闹起抗捐抗税,並从而发生了捻党、白莲教、天地会……等各种乱子。这在朝庭,真是火上烧油,使得天子龙心震怒;股肱大吏个个震悚,于是旨意下:“杀”!
山东省毗连京畿,又是捻党发源地,承受朝旨尤重,因之,在巡抚托浑布的主掌下,设立起“发审局”,明令全省各地,除官府直接拿办之外,凡团绅捕缴来的人犯,到局立即格杀勿论,禁止尸亲呼冤叫屈。如有向团绅理论曲直者,与罪犯同论。最后竟然大放手,让团练随意捕人、杀人而不必报官,杀得越多才显出报国心诚。
吉怀仁凭着他那历代遗传的根性,烧得心焦的官瘾,无以厌足的贪欲,几个月的时间,在这不满千口的庄子里捕杀了六十多个人。其中有几个确是“逼上梁山”的捻党;但大部分是交纳不上捐税的庄稼人;还有一部分是绅士财主们素间意欲侵吞、霸占其土地、房屋、妻女等没得手脚,又一时没寻得机会整治的人,今借这个“月黑风高”的时机,放手捕杀了以随夙愿的。到整个这场大屠杀告一段落时,论功行赏,愚山团练的“功劳”在省内列为一等,受到巡抚的褒奖。吉怀仁做为愚山团练所的首领,个人便得到巡抚托浑布手书“文忠武勇”的金字大匾;这实在不啻于“进士及第”的荣耀。从此他的头上在原有的财、豪、权三光之外,又添了似乎“官”的灵光,与人谈话便每每带出“抚台大人恩宠”的口声。这一来,不但一带百姓对他望影胆寒,就是那些小绅董,也不敢再和他平起平坐;他成了这一方的土皇上;吉家大围子俨然就是一座小小的紫禁城。
吉怀仁头上“官、权、豪”诸色光环既备他心虽未满足,倒还觉得得意。得意之后,便该在享乐上再作功夫了。绫罗绸缎、(大)烟、酒、鱼、肉是早已不在话下了;再要讲享乐,就是难以恹足的“色”了。他已有了五房妻妾。女人既多,其性、行、妍、媸当然也就各有千秋了,因此,被人暗地里分别给每一个都送了个“号儿;”原配妻子尤宝珍称做“一篓油”。世上的事,大凡一个说道,都有它的来由。这“一篓油”的来由是因为她姓尤,人又生得富胎些。要问她富胎到怎个成色了呢?因她三餐口福忒好,使她长了过份多的肥膘,致使她胖得让人觉着是只见眼泡儿,不见眼珠;只见平原…一张大脸,不见山岭鼻梁只见垂腮,不见下巴,只见肥肩,不见脖颈。有道是:文如观山不喜平;可这头脸儿太平坦了,也不是令人喜欢的事儿。至于她的身段,咱们可以从那付容顡上加以推想:……还有句俏皮话儿,倒可以拿到这儿来补拙,叫做“掐头去尾,可以做个压地磙子”。总之是:她肥得太也过了格儿。这里须要说明的是:尤宝珍的肥胖是后天颐养的。倘若是在黄花姑娘时就这么先天的富态,莫说是身为富绅的吉怀仁,就是放牛的王二小,也恐怕因为茅萠狹小,床榻朽腐,而不敢向这样的超级淑女来“问名纳綵”的吧!这是讲的尤大娘子的玉容风韵;关于她的性行,只略为摘要一两点在这里,其余的留待后叙。她持斋唸佛,好与僧尼结善缘;也常从尼姑那里偷偷讨媚药用。还对四房姨奶奶负着监视的责任,生怕她们让她们的丈夫戴绿帽子。对家下男女仆人和身边丫环,她负有管理教育的责任。她以自身为戒,向这些人说“你们可不能偷闲、躲滑儿;不能吃的太饱;更不能往菜里多搁油,要不,就要多长肉,像我这样子。可是,我胖,我有胖福,不用做什么活儿;你们要是胖了,做不了活儿,那你们可打算怎么办?咱家能养活一堆闲人吗?”
人们就是依照她这般外貌和心肠送的“一篓油”。
咱们对“一篓油”大娘子费这么多的笔墨来描绘,並非是对这位娘子偏爱或多情,而是要从她身上取巧;借此一例以得举一反三之功,对下面几位姨太太就好交待了。可是也请别悮会:以为“一篓油”是个样板儿,下面几位娘子的花容月貌都是照这个样板裁下来的。不。她们都各是各自娘养的,因而也就“龙生九子”,各自一付天姿,以此因由,“号儿”也就各有见长。现在就依次把几房姨奶奶儿说来:二姨奶奶儿崔杏花,“号儿”叫做“半缸醋”,她这“号儿”的意思极易明白,故不多缀。三姨奶奶儿夏菱角,“号儿”称作“咸盐包”,这位的大号应该谐音领会之。四姨奶奶丘月菊,“号儿”是为“大酱缸”,其特色是“滥”,做闺女时候就已如此了。五姨奶奶董腊梅,人家送“号儿”,“米酒罈”,“酒不醉人人自醉”也,曾经把吉怀仁“醉”了好一阵子;不过现今是不行了!
这四位姨奶奶也像大奶奶尤宝珍一样,初进吉家大围子时,本也都是花蝴蝶儿般的飘飘洒洒,俏头俏脸儿的;可是,吉怀仁本是个种公猪一样的荒唐鬼,大小五个老婆轮番陪夜也侍候不好他,直把妻妾五人都折腾得过早的花容衰败了。所以他就家里的丫环、化缘的姑子,唱堂戏的坤角儿,说书的女先生,外加上佃户的妻女,长工的媳妇,村邻的女子,凡是看得过眼的,他是虾米网下水…大大小小、老、少全拿了。如此以来,致使村镇中许多人家被吓得都远投他乡去了。但是,野生的总不及家养的来得应手儿,所以他的妻妾们就都个个抽大烟,以便应付男人能胜任愉快。这样一来,这些原来的花蝴蝶儿便都过早的秃了容顡,身架儿也随之疙瘩瘤球,驼背弯腰了。这是说的他家大门上还没挂匾的时候。现在门上有了“文忠武勇”这块匾,他的兴头儿更上了一层楼,便在心里打主意:还该如何才称心呢?
想来想去,便想到:既在巡抚案前挂了号,就该趁着蹄子热,紧打三鞭儿爬上这个高台儿去。但是,要打动巡抚老爷是非得稀罕物儿不可,光是黄的、白的这些玩艺儿哪行呢?可他一个土财主家,要说呢也有一两件,但是太也贵重了,还得留做将来有一天到京里使用的,除此就再也不好想了。这样,想了多日也没得个主意。
三十四难友重逢述心事(4)
四
这天,常在吉家走动的几个帮嘴划道的袍褂兄弟又来凑趣儿蹭喝儿。一个是绰号人称“皮锥子”的马维则;一个是叫做“瞎蜢嘴”的卢陸胜;一个是“刘黑手”,刘一贵;还有个人们都叫他“胎里坏”的孟柏林。这几个人,除了刘黑手耍戏法儿挣下一分家当之外,其他三个都是婊子房里的花巴儿狗——全靠皮毛逗嫖客,混些浑汤辣水饱肚的角色。今天几个人是为了吉怀仁得巡抚赐匾这桩大喜事,来贺喜,蹭酒喝的。四人进到前厅,僮儿让坐了,听说是来道贺,就进二堂通禀吉怀仁。见主人没在二堂,就央求丫环海星儿往后面採花园去通禀。要是在那,就说:“马、卢、刘、孟四位爷在前厅候见。”海星儿虽不情愿,可又怕悮了事,便出了后门,向左一拐,推开门进了採花园。
这“採花园”是个大围子的最后一层院落。园子的东半都种植着些花草树木,西半园子则是一溜儿十几间红墙绿瓦的二层小楼。楼高也就和围子墙不差多少。楼虽连脊,但又分隔成十来个小院落;每一院落都各自开门户,只是在各个院子的隔壁墙上开着一道小角门,供这院那院之间往来走动的;但平时却都关闭着,那所有楼屋的门窗都是雕花彩画,色泽多是桔黄、淡黄或肉红,让人看着会觉得心乏。海星丫环十六七岁,在吉家当丫环四、五年了。别看她岁数不大,对这围子里的情形却甚是熟悉;还因为一年前曾让吉怀仁拉进这个楼的百花院睡了几宿,所以连这楼里各房各院的情形也都了然。这些小院都各有牌号悬在门额,标示着各有各的用场;从左首起,第一个院门上是一方粉红方牌,黑字写就“珍宝院”;这里住着大娘子“一篓油”尤宝珍。往下依次是“杏花院”、“菱角院”、“月菊院”、“腊梅院”、“野味院”、“会仙院”、“百花院”、“留香院”、“调理院”。前五个院门上的字样,让人一看便知,是大奶奶和几房姨奶奶的住房了。其余院门上的字样,外人一时不能明白,但海星是熟知的:“野味院”是吉怀仁从外间弄来明娼暗妓或良家女子时,就住在此院里逍遥快乐。“会仙院”,是会神仙的处所;像那尼僧、道姑、跳神婆娘之类,怕在别的房里不洁净,神仙不喜欢;不欢喜自然就难欢乐,故此就住在这里。“百花院”,就是像海星这等丫环、仆女、之类人住进来快乐的。因为这类人多品杂,如同百花一般烂漫纷呈在他跟前,所以得这个名目。“留香院”,是一时间获取来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猎物,他吉怀仁又不会分身术,怎么办?一个一个来呀!这样另外的就得先搁一边儿等等;等待后用的就先放在“留香院”里储存着(这有点像后世的冷藏箱)。现在再说“调理院”。这地方,如果联想,就会让人想到朝廷里的六部大臣衙门中的礼部衙门。礼部衙门是为朝廷新取得进士或各地方官员初次进京朝见,以及化外属国使臣入京朝见天子,这些人一点不懂朝廷礼仪,怎么办?就由礼部衙门的堂官们弄去教习、训练、到学懂了礼数,然后才能上殿朝见皇上——这叫演礼。吉怀仁是个乱坟堆里的蛆虫——老臭肉丁儿了,对于玩戏女人的招法儿是早已熟了套子;既然形成了套路,对那新到手不懂行的“猎物”就须先“演礼”。“演礼”两字是文辞,到在吉怀仁这就“文”不上来了,再者,他也不敢直抄“演礼”的字样,所以就用了“调理”两字。不但是这两个字,从后园门上的“采花”,到各楼院上的所有字、词,也无一不像他这个人——鄙俗而又强充风雅。
海星现在来通禀,先要猜算猜算老爷这会子能在哪院里,以免乱闯,出了错儿挨训斥。她进得园门,边走边朝各院打量着,一面心里在猜度:早晨听二姨奶奶的丫鬟春姐儿说:姜河屯黄仙案子的小仙姑一早往园里来了,她是前不多久开始领神的。老爷在二姨奶奶跟前不住嘴的称道小仙姑,说她才十九岁,模样儿比咱这围子里这些丫头、媳妇都强多了。仙儿又特别灵验。说是要请她来降神察问在什么地方能掏弄到给抚院老爷送礼的稀罕物。那他这会儿就有八成是在会仙院请神儿呢!海星早已明白那“请神”。不管他们怎样,去那看看再说。想着,就朝会仙院走来。来到门外,见门儿关着,推一下,里面栓着呢。她轻敲两下,听到一个老妈子低声应着来开门。门开了,海星儿悄悄问:“老爷可是在这吗?”老妈子笑眉扑闪的回手指指楼上道:“在那请神儿呢!你作么这么不看火候来乱敲门?”海星儿便说:“前厅里马、卢、刘、孟四个人在等咱老爷说话呢!”老妈子撇撇嘴,道:“你呀,也真是的!那几个捧臭脚、舔屁股、溜碗边儿、贴钱皮的赖歹玩艺儿,成天踏破门坎子;也值得你颠啊颠的特意来惊动拨火的?依我说呀,你就跟我在这坐着听小仙姑唱神歌儿,别管那马、驴、骡子的,让他们等去!等急了他就滚蛋了!”说着就拉着海星儿轻手轻脚的回到窗下来。海星儿实在也不敢上楼去惊动,只在这儿等着了。
小仙姑姓丁,名凌娇。人生的有几分姿色。自幼许配江河屯书生叶晓春为妻。十七岁成亲。丈夫比她长两岁,为人文弱,一身多病;而凌娇生性颇为风流放荡,出嫁前就已招蜂惹蝶有名。婚后没几时便对丈夫满怀嫌憎,日夕怨声怨气,自叹命薄。这一天,姜后屯閑云庵里的玉洁、冰清两个小尼姑化缘来到凌娇家。晓春在书房闭门读书,凌娇便把两个姑子让到她房里坐着说话儿,姜河屯与姜后屯本都紧邻,素日间谁家猫叼了鱼,谁家狗扒翻碗这些芝麻小事都隔不下谁的耳朵。像这凌娇的风流故事,本来就自带着八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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