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郑鹄这时心里有了底,琢磨情形,在这地窖里打个火亮是不会暴露的。于是从百宝囊里取出火煤子,打了火点燃,照着。这时抬眼看去,只见这个地窖有一间小屋子大小,高下里将有六尺。四周墙壁全是巨大条石砌就,石灰灌浆,万分坚固、顶棚都散发着潮湿、霉烂的土腥气。此时虽是夏季,这里却是阴冷逼人。他也无暇多看,只急于寻觅那存放财宝的所在。这时只见侧面一个长条石凳上摆放着两个大木箱,都是铜叶包镶,黄铜大锁锁着,那锁梁都有筷子粗,实是坚固异常。郑鹄运足力气搬弄一下跟前的一口箱子,竟然丝毫没动。于是又去打量那两把铜锁。把眼一眨,一个主意上了心头。当下从百宝囊里取出一把比手指稍粗些的钢锉,插进锁梁一试,勉强插进一截,就握住一端,晃动着要扭断锁梁;但又怕弄出声响,就只好轻轻的来。他用了半盏茶的时间,终于扭断了,才稍稍松口气。于是便忙去揭开箱盖,拿火煤一照,嚇!果然是整整齐齐的摆了大半箱黄、白两色的实货;有条子、有锭子、有锞子。看罢这些,他还心存好奇,要见识一下另个箱子都是些什么货色。于是放下这里,再依前法,扭开了另个箱子。他刚要伸手去揭箱盖,突然头上传来一串不整齐的沉闷脚步声。郑鹄一冷神,听出是顶棚上面有人走动。便加了小心,掩起火煤子,靠到墙角,静静的听着。这时就听到“嗞——,嗞——”一阵细响之后,又是几声脚步响,脚步响过,又是“嗞嘶——嗞嘶——。”郑鹄此时已听得明白,不觉的心里暗暗好笑。待一切复归平静之后,他就拿出火煤子照着,揭开这只箱盖。就着亮光朝里看去,嚇!这里可不同于前一箱了,真可算是珠光宝气,璀灿耀眼,郑鹄拢住眼神仔细看时,只见珍珠首饰,玛瑙盘盏,翡翠钗环,象牙雕刻,美玉器皿等等俱全,各式各样,总也不下七八十种。这些东西都像珠宝商行、戏班后台那样,分层分格的摆放里面,被火光这么一照,闪射出各自的光华。各色光华交相辉映,顿时映成滿箱彩虹,真是美丽极了!这里面最为惹眼的要数着贴底一层摆放着的一双翡翠绿闪金的绞丝绣织坤鞋了!郑鹄越端详越觉得此物奇巧瑰丽,高于其它诸宝之上。于是就伸手拿到眼前细细的观瞧,见它是由发丝般的细金线串着翠玉小珠、小块编织而成的,工精艺巧,难述难描。郑鹄此时不假多想,拿了这宗奇宝,又有几串大珠,一起装进腰间的挾袋里。回头又到前一只箱里胡乱抓了两把金条子,约有二十来根,也装入腰间。拴束牢靠,也不去管那箱盖,转身就奔楼梯口而来。在这里熄了火煤,扶着栏杆轻手轻脚摸上来。到梯口处摸到原来的绳索,轻捷迅疾上到屋顶洞口,双手攀住边缘,探头四下打量,只见一勾残月照耀在东天;他在后檐边,因而只看得见北面的东、西两角楼,前面的情形只可凭着听声音判断了。
三十六赔上媳妇侍秃鸠(3)
三
这时就见东北、西北两个角楼都亮着灯光。灯光中人影晃动不是他来时的情形了!听着前面,也是一片声响杂乱;说话声、脚步声、开关门声、马嘶声、器械碰撞声时高时低、忽断忽续。因为夜静,这些声响就听得甚是清楚。这种情形,使郑鹄大费猜想;看天色,大约是四更过一些,不到五更;这个时候,他们家为何就如此沸翻闹腾呢?莫非有了什么警觉?郑鹄想到这里心下不敢大意,当即轻轻翻出洞口,伏卧在房坡上一面仔细观察,一面辨听着前面的动静。这才听出那喧闹声原是来自西跨院。西跨院是团练、丁勇住着的,那么,大约就是丁勇们追拿湘竹姑娘,连夜返回来了吧?想到这他便爬上屋脊去,在这便可看到前面的一些情形了。
郑鹄把头探过屋脊果然见到西跨院灯光大亮,人影错杂,呼声唤气不断从那里传来;以此惊扰得四下角楼上的炮手,街下的更夫、门上的伕役和其它各院的仆妇、下人都不得安睡,一时间各宅之中都警醒起来。这一来,郑鹄要再想攀越围墙离去那可就难上加难了!眼见天光已到五更;夏日的天时,一时就将亮天,在此时际,怎容他多想!
郑鹄当时大脑袋一晃,一条妙计便上心来。他当即退回檐边,搭住爬城索循索溜下地面。收了索,循着楼壁与围墙间的夾道,转回西头的“调理院”。翻墙进来,到屋里,半明中见那老鸨婆还在那“吭哧、吭哧”的捆着呢。也无睱去顾及她,他就在床后翻出一身老女人的衣裤,自己套在身上。然后散开盘在头巾里的长发,披在脑后,前额以两绺长发遮盖着。又摸到镜台前,就着窗洞射进来的微光找到官粉,就大把的往脸上胡抹一回;然后又拿胭脂膏抹了嘴唇。低头瞧瞧脚,觉得这还不妥,于是回手揪下那老女人的红缎绣花鞋;这鞋虽说不止三寸,可毕竟比他的脚差远了!这也难不住郑鹄;你看他,拨出匕首把那缎鞋的帮挑开,又在两面各捅一个小口子,解下老女人的扎腿带儿穿进鞋帮上的小口子里,绑住一端;他就把这双开了后门儿的大绣花鞋套在自己那双鹿皮软靴的外面,再兜后跟用那条腿带儿系牢,靴腰子由长衫下襟遮掩着。他的身材本自矮小,所以浑身上下遮掩了个天衣无缝。这一切弄妥,又觉着一双手还欠修饰,于是又去老女人衣襟处揪下两条彩绸手绢;还从她手上撸下那付镀金镯子和一枚宝石戒指,照葫芦画瓢的带在自己手上。他做这些,见老女人瞪大眼睛一劲直勾勾的在盯他。郑鹄便嬉笑着说:“老妖精,别难受你的这点儿东西!三天后我就加赔贘钱到你的妓院去;还要谢你说的实话。可是,你要当人说出我的样子去,那就不但不谢,还要割下你脑袋来!记住!好吧。你还得委屈一会儿。”
郑鹄说完,转身出来就树影里翻墙越屋来到前门房。守门家丁正在门洞下看着丁勇们进进出出拉马、搬鞍、收拾东西。见郑鹄到来,就问:“你是哪房的姑娘?这么早出去什么事?”郑鹄把嘴一弊,拖长声道:“嗨哟!还姑娘!你就叫俺娘吧!”郑鹄原就娃娃腔,再这么一压嗓子,还真就是个女人味了:“俺是大奶奶屋里的呗!你就少啰嗦!大奶奶半夜里得了搅肠痧,这会儿疼的滿床滚呢!不急谁还不愿意睡会儿早觉!你当俺愿意大五更起来跑呢!俺这去请先生救命呢!躲开点儿!躭悮事儿,小心扒了你的皮!”他一付慌急的样子,把两条手帕使劲儿往哪门丁儿脸上一抡,就扭扭摆摆跨出大门去。那些进出的团丁听他这话也都急忙给让路。
看门的心里虽是疑惑:请先生也该派个男人去呀!就是事急不得空派人,也该有个作伴的同去呀?又一想:内宅的人,也惹不得;去她的吧!
且说大围子里。天亮之后,丫环、婆子们发现老鸨婆被塞着嘴,四马攒蹄的捆在床上。忙救起她,问是怎么回事。她哪敢实说,只哭咧咧的说是她“夜里为骂那个丫头生气,关门就睡了,不知睡了什么时候,梦里冷丁就让人塞了嘴,绑上了,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她还以为是那丫头报复她干的下作事呢!”说着,又咬牙切齿的恨骂那丫头。那丫环也急了,爆豆似的分辩,还找和她一屋睡觉的同伴给做证,她是什么时候跑回二厅院来的。
这里正在闹不清,东北角楼的炮手又发现大奶奶住的珍宝院楼屋顶被人捥了个大窟隆。于是一宅上下便齐来察看这桩事件。当弄清财宝被盗,损失巨大之后,上下众人是个个惊怕失色。而最为惊心失色的是大奶奶“一篓油”。这不但因为她是内宅之主,其中还有一桩隐秘的原因。
丢失珍珠、黄金虽然损失不小,可比起那双翡翠鞋来,那就算不得什么了!这双宝鞋也固然是无价之宝,但更使“一篓油”痛心的,还因为它是她以处妇之身换取来的。
当年她公公吉官,一手交结官府,一手交结江洋匪盗。玩弄以官扼匪,以匪协官,里外揩油,两面取好的技俩,使自己发了横财。可是,他还总觉心有不足,总想弄个像样儿的官儿做做。可天不遂人愿,总也没得个门路踏入仕途。那年,有个号称“秃鸠”的江洋大盗与吉乃前曾有交往,这次因避事来他家隐匿。一天酒后吐真言,说他在扬州劫杀一个盐务总监,从这个盐官那儿得到一双向皇上进贡用的宝鞋,说是鞋,其实是一宗宝玩。它三寸二分宽,前脸儿是虎头,后跟儿为鸳鸯,前后都是以翡翠拼缀,金线编织而成。那上的每一颗翡翠,经过无数人检验,竟没有一个人能数得清。所以这是一宗无价之宝。吉官听着心痒,让“秃鸠”拿出来给他看看“秃鸠”竟不肯。吉官想把这宗宝物弄到手,以便用它买个官做做,“秃鸠”竟连给他看都不肯,又如何能弄到手呢!想了一回,便心生一计;就让他老婆来勾搭“秃鸠”;不想,“秃鸠”竟嫌这女人年岁大,不上勾。吉官有心让家里有些头脸儿的丫环来行这美人计,又恐怕丫环是外人,将来就是弄成功,也恐怕泄漏出去,那岂不要担通匪、窝匪的罪名。他自己有两个女儿,年岁是没说的了,怎奈人儿生得欠佳,试了一回,这“秃鸠”是见过大世面的,对两个小姐都没瞧上眼儿。吉官实在没法儿了,最后想到了没过门儿的媳妇尤宝珍。
尤宝珍当时十七岁,模样不错,人又精灵。用她来办这桩事准成;又是自家的人。儿子吉怀仁要是不愿意,就慢慢弄死她,找个借口,外人也不知晓怎回事。那时再另娶一个好人儿给儿子。主意已定,于是就张罗要给吉怀仁成亲,接了尤宝珍来。让婆婆向她说明此事。初时她不肯,后经再三说明:是为了给她男人换官儿做,她好当太太,见利忘身,她也就心活了。
当时也操办一番,不过入洞房时却是喝喜酒喝得醉熏熏的“秃鸠”。不用说“秃鸠”果然十二分的滿意尤宝珍,尤宝珍便乘欢乐之机向“秃鸠”讨那翡翠鞋玩赏。常言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秃鸠”承受恩爱不过,便拿出宝鞋给她看了。就这样过了三夜之后,也就忍痛割爱以此宝物报贘了尤宝珍。
“秃鸠”去后,吉怀仁执意不要尤宝珍为妻,非要另娶不可。吉官便劝说儿子:“你先担着这个名儿,容日后慢慢弄死她再另娶;要不然,你放着她在家就另娶,一是外面儿话不好说;再有,她要闹起来,事情不也要弄破风儿。要是马上就弄死她,她娘家也要跟咱要人,打官司,事情还是要弄破。”吉怀仁就埋怨他爹“不该为弄那东西,把好好个媳妇给糟踏了!”吉官闻听这话,便大发雷霆了:“你懂什么?老婆是墙上泥,去了旧的抹新的。再说,你要是个好的,能自己去考个一官半职,也用不着我给费这些闲心,可你!唉!我为你想的,你倒埋怨……有了这东西,你将来做了官,一辈子娶什么样的没有,娶几个不行!我这么大岁数,又不识个字,要它干什么?”
吉怀仁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儿,还是他爹道行高,便不再言语了,只有耐心等着吧。
谁曾想,这尤宝珍还不那么省油。她是经过洞房花烛的了,这股春情支使的她浑身都散发着媚气,在承名丈夫面前就更像狐狸精似的散发着媚色。吉怀仁已是二十的年纪了,虽然心里有个小蒂把儿,但终于经不住尤宝珍的引诱,便一头钻入这个瓦瓮去,並且从此就迷情难返了。
三十六赔上媳妇侍秃鸠(4)
四
这么一来,吉官也就顺水推舟,闭一只眼睛不再理论他们的事了。吉官死后,吉怀仁和尤宝珍的新欢也过了火头儿,便又时时记起心里那小“蒂把儿”。这回他自己当家作主了,为补贘当初那桩亏空,于是就连连娶了几房姨奶奶。以外的“贴食儿”就更没了边儿。但是尤宝珍取宝有功这一点是始终无可动摇的,所以二十多年间,在妻妾班行里还始终保持了头把交椅,收藏财宝的地窖也设在她的楼下,这在土财主们来说,就象征着至高权威。但是,吉怀仁因为几代浊水的源流,他虽心机不短,可始终不能成为清流、上品,因而官名禄位总也不得到手,而这双宝鞋也就贡献无门,久存在家。好歹因办团练而受到巡抚的赏识,正待忙于打通这个门路进贡与皇上,偏偏就在这个当儿把此宝物丢失。正因有这些大关目,所以今天的失盗真真使尤宝珍心、肝、肚、肺一齐疼!
当下“一篓油”唤齐四房姨奶奶和大管家吉顺一干人到面前,拍着大腿吼道:“你们这班杀才货!老爷离家,就弄出这么大的事情来,等老爷回来都抽了你们的筋!还不快派人给老爷报信去!再关了大门搜查,各房各屋,上下老小一个不漏!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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