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这一晚,大家又来付振扬这里聚会。老医药先生的儿子汪仲年,讲起日间他父亲的医室里接珍一个病人。此人先前当过营兵,在那会与英国鬼子的鸦片战争中战斗负伤致残,他的左小腿有一弹片贴骨包肉埋在里面,没有取出来,而致长期流脓,不能封口。不用说,不能奉公而被除籍,只得回乡为民。回乡也罢,只是这腿伤累得他甚是苦情。虽经多方求医,都说变了“漏疮”,将要成为终生残疾。要想根治,得大笔费用,他出不起钱。在汪仲年父亲这里看过,也无法施行。汪仲年是怀着滿腔气愤讲这件事的,边讲着,一边大骂官府,不把为国流血致残的兵士当一回事,一脚踢开,任他病残緾身而失去生路,是丧尽天良!他讲罢,在场众人便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班佐忿忿的说:“什么‘丧尽天良’?官府上下,朝庭、大臣、各个官吏,他们根本就没有‘天良’!所以就说不上‘丧尽’!”这个穷秀才的儿子生性爽直,说话从不顾忌。“他们只要自己合适,哪管那些出力卖命的兵丁,百姓死活;甚至他们的下属吏役也同样无良心,都像破鞋一样看待下人——用过了就扔一边!”
“这些事情就说不尽了!我们所以要另找出路都为的是什么?”凌汉轻敲着棹边总结似的说:“不就因为滿清朝庭的恶毒吗?”
班佐转向凌汉说:“你以为只有清国朝庭是这么恶毒吗?其实是天下的虎狼都一样的凶,关东的虎吃人,两广的虎就吃素哇!啊,我说老兄?我算说了吧,只要是家天下,谁当皇上,百姓都没有好果子吃呀!”
“这话对。当皇上的都觉着天下是他的,或他祖宗打下的;就像农夫开垦的荒地一样,是他私产,他是主人,在这块土地上他想怎样就怎样。百姓都是他畜养的牛马猪羊,他想骑就骑,想杀就杀;倘有不驯服,他还可以骑了马去赶牛,骑了牛马去追猪羊;牛马猪羊们还指望谁来给你什么报答吗?”童国靖激昂的吐出他的郁愤。
关志平站身拦话道:“这些道理你道就咱们知道吗?我看可以说是天下人都知道。你们还‘炒’这些‘冷饭’有什么用?不说讲点儿有用的,还空谈悮国吗?”
“咱们的话没用,那么你可拿出点儿有用的么?说一说给咱们大家听听怎么样!”班佐不滿了。
“有用的吗,那就是行动。干点儿实事。”关志平毫不退让的说。“咱们有这说空话的工夫不好商议着做些于国家于民族有实在意义的事情吗?要不然,像这么空话说多少,脚在原地站,到终久咱们也都是些空谈家呀!”
三十七立意大同匡敝世(2)
二
关志平和童国靖是同学,又是付振扬的房东。就是他介绍童国靖和付振扬相识的。他父亲开着一间布疋店,家境还算富裕。所以供他入学塾读书,想让他将来也做官儿,光耀光耀门面。怎奈志平性情笃直,素日看到父亲在经营中的一些欺诈行为,心中甚为不满,因此,父子间总是存在一条鸿沟,便不肯顺从父亲的意思;无意读书仕进,倒想另走一条人生之路。付振扬租住他家房屋之后,见振扬在行医中並不以财利为重;扶伤救苦,多行方便于人。他觉着这和常见的奸商利徒的行事大不相同,心下暗暗敬慕。又常从振扬这里听到一些学塾里听不到的新事物,这对他是一种新境界,以此不觉间多接近振扬,进而成为契友。
“哼!要干实事!要救国救民;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咱还不知道自己是八两还是半斤?文不能服众,武不能攻城;再不说说快心话,还要让人憋死是怎么的!”班佐气冲冲的像放炮样的顶撞说。
童国靖坐在靠墙角的床榻上,这时站起身插在中间说:“咱们所说的也不能全算是空话;多议论些国事民情,很能让人心明眼亮,看到了这些毛病就可激发起斗志,随之就将发起行动。怕就怕全无是非之心,整天浑浑噩噩,过那种走肉行尸的日子,那才是最可怕的呢!你看,咱们不是经过一时期的‘空谈’,现在就成熟到提出要行动了吗!”
“当然啦,做什么事都得经过一番思谋,商议;但要紧的是行动,不能空话长久说个没完。”关志平接口说。
“你们都说得好听”。班佐见人家没理他的碴儿,就再次放一“炮”:“要干实事儿,要行动?我问的是:你们行动起来干什么?我要的是这个。就凭咱们这些人,能干个什么事儿?”
“干什么?”关志平接应上来,道“我说班兄,我告诉你:从今儿起你就别去做那个八股文,扔掉给朝庭做官儿的打算;这就是头一宗实事儿。这、你、我、他、咱们在座的有不能干的吗?”
“志平兄的话很对。”凌汉听着大家的争论,一直在一旁思谋着每个人的话,这时插言道:“就应该这样,咱早就应该扔掉那八股文章了,把有用的心力用到开僻新事业上来。这是头一步。第二步我想咱们得先学点儿实实在在的本领,以便替百姓大众做些摸得着看得见的好事。人们对咱们有了好感,信得着咱们了,咱们的话人家才爱听,爱信服。才能跟咱们合心合力的去对付官府和洋人。这样才能改变中国的命运。”他的话语平静而又实在,使周围几人都安静下来。
“这到是实在话。要推翻官府自然是不能想当官儿啦!不做官儿还学那八股文干什么?可是,要学实在本领,那得学什么好呢?”班佐不耐烦的提问。
“这个么,我也想了;你想,咱们在座各位都是学了些‘子曰’、‘诗云’的人,有了这个底子,要是学着治病啦,教个村学啦!这一类事情,岂不是于大众有益的事吗?”凌汉说到这里,见童国靖、付振扬、巴东等几人都点头,就接下去说“刚才咱们所说的那个伤兵的事,要是咱们几个人谁能把他那伤病给治好,又不挣他的钱,他会怎样?不得从心信服咱们!咱们要行个什么事他能不随从吗?当过兵的人见过阵仗,干事认真;人若能认真,什么事干不了!”
“那么教村学呢?”班佐紧逼不捨的问:“难道你还想让那些毛头孩子来随你的帮伙吗?”
“这个吗?也有一点这个意思;但不完全是这个意思。”凌汉还是那么不慌不忙的说,“咱们要教学,就不单是教孩子们读书识字,而是在教书识字的时候,潜移默化把咱们的行事道理教给他们。人一年小二年大,几年就是一茬人,到将来他们成人时候,不就是咱们的同道人了吗?这样,你想一个先生要教出几十几百个学生,而这些学生十年二十年的又有更多更多的学生,到那时候将会是个什么情形呢!”
“我的好先生,像你这么四平八稳的干事情,那得什么年月能把中国的命运改变过来呀?”班佐哈哈大笑起来。
“那么你想在一个早晨就把中国长久以来促成的这种情形给改变过来吗,我的‘急先锋’!你要是怀着一脚踢个井的打算来救国,那你最好是马上躺下睡一觉,做个美梦吧!”凌汉微笑着挖苦说。
付振扬听到这儿又轻点一下头,只微笑着听二人的辩论。童国靖注意到他的神情,又见班佐、凌汉两个争论的没个头儿,就来付振扬身旁纵容他说几句话。
振扬见事情已到了成熟的火候了,被童国靖这么一摧促,稍一沉吟,就开口道:“凌汉、班佐二位老弟的辩论很有意义。这不是闲磕牙,更不是空谈;你看,这不就引出实在的来了吗!班老弟的急切心情我们都能体谅,他是爱国心热,热得要烧起火来了!但是我们不能苟同他;因为国家大事,太大了,大事不能一把火的干法。”他又转看着凌汉,说:“凌兄的话倒很有些道理。以中国的国情而论,要改变国运,就是应该这样踏实持久的努力,才可改变它;至于咱们这一班人都谁干什么,怎么开手做,最好还是再认真仔细的想想,以后再说。”他又转向大家说:“咱们应该明白一个事情:大家都认为首先得推翻清国朝庭;可是,咱们想没想:推翻了这个王朝之后还该怎么办呢?才也说了,只要是家天下,人民大众就没有好果子吃。不另立皇帝,群龙无首,谁来管理国家呢?难道说你、我、他大家都来说了算,几万万人口的中国,人人都说了算,又人人都说了不算,那不就乱了套吗?立皇帝不成,不立皇帝也不成,你看这该如何是好呢?这是其一。其二是,当教书先生的教学生培养信徒;以中国之大,幅园之广,就咱们这几个人,总然人人三头六臂,再辅以三代、五代的年月,又能联结起多少人呢?况且,孔夫子弟子三千,贤者才只七十二,也不过如此而已。有这两件不明白过来,咱们的行动不是盲目蛮干吗?所以我想,得把这些明确了,咱们才心明眼亮,行动才会有力有效。
“咱们现在就应该先说说推翻清帝之后,还要不要立家天下的皇帝?要了,他又来残害百姓大众;不要,天下大乱了又怎么办?咱们都是读过书的了,都懂得一些大道理,就都来想想这些事;今晚想不好,明晚大家再来商量。”当晚人散,各自回去思谋。
这之后的几天里,大家就都在分头琢磨着这问题。但虽经各别思索,共同参商,终是不得其解。
三十七立意大同匡敝世(3)
三
这一晚又都来付振扬处聚会,乱哄议论一番之后,童国靖便提议让振扬讲讲他所了解的别的国家都有些什么样治理办法。其它几人也都赞同,付振扬便着重讲了几个西洋国家的情况:“法兰西,反君主独裁的革命之后,建立起共和制国家,这种国家的首脑人称为总统。总统是由代表机关选举出来的。他的活动按照宪法规定行事;如违反宪法可以由选举他的代表们罢免;这叫共和制国家。但是这个法国后来又复辟了帝制。原因是人民大众没有权力;选举总统、罢免总统这些权力都被势力豪强们操纵着。宪法在这些人手里像一团泥巴,他们可以任意玩弄,有不合意,可以随意修改宪法,甚至一脚踢开宪法,进行独裁统治;如前些年的拿破仑,他先当了共和国元首,上台后有了实权,操纵着军队,就摇身一变做了皇帝。
“还有英吉利,他们没有推翻皇帝,还保留了国王;但制订个宪法以限制国王的权利,由国民代表会议和内阁政府管理国事。这样,好像就不再是君主独裁统制的家天下了。可是,实际上国王只要有权、有力量,还是能够解散议会、修改宪法,怎样对他自己有利怎么干,人民大众依然无权管理国事,也就还是受苦受难。所以说,这些都是政治谝局。
“那么,天下国家,人民大众就永远没有见天日的指望了吗?有的。我们中国有句古语,叫做:圣人出,天下平。这里所说的圣人,也就是我们通常理解的,怀有人类良知的人。他们反对强暴,怜惜弱小,视天下苍生如一体,人人都如兄弟。西洋人把这种思想叫做‘博爱’。他们那里现在就有这样一些人在提倡一种叫做:博爱、平等、自由的新的社会道德。由这种新道德又进而产生了一种称做‘社会主义’的新思想。这种思想的代表人物是法国的圣西门、付立叶和英国人欧文。我的恩师法国医生阿伐丹就是他们的信徒。就因为他有这种心怀,才把我救走的。
“社会主义者反对独裁,也不滿意君主立宪制和总统制度。他们设想建立的新社会是由众多小团体组合成的一个大整体…国家。每个小团体是按照各自的情形宜工的则工,宜农的则农,或者工农结合组织生产。大家共同劳动、生活;实行男女平等,共同分享公共收入;实行免费教育;儿童适龄入学,学文化、学科学、学各种生产技能。这些小团体就像一个个大家庭,由此组成国家,社会。所有的人都受国家的关怀、爱护;小团体间互相帮助,互通有无。社会成员又都受国家统一管理,也都对社会负责,承担义务,如当兵、纳税等。国家机关由全民逐级选举产生,它要对国家的强盛,民生的幸福负责。
“这种社会主义的设想虽然还不能说是完美无缺,但是咱们可以比较:家天下的君主独裁、君主立宪、总统的议会、共和,看看哪一种国家形式、社会制度的优、劣?
“就全体国人来说,自然是皇帝、官僚、富豪、平民大众、贫苦贱民各自有各自的眼光。人心不同眼光不同就是了。就咱在座的诸位而言,咱们恐怕不用多说了吧?啊?大家让我说说见闻,我了解的世界也就这个样子,大家可以参考。想好之后,再订立统一行动纲领。这关乎我们大家一生要走的道路,必须慎重。”
座上几人从来读的都是四书、五经一类的东西,只知道君上臣下,官贵民贱,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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