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战争的警号





想。所以在向中西功传达的时候,便带着一种情绪。中西功倒反过来劝说他,热情勃勃地解释,说老吴的决定是如何如何正确,任务是如何如何重要,更不能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草率撤退。至于到东京以后,不必为他担心。他有很可靠的朋友,可以保护他。比他在上海方便得多,安全得多。中西一席话,说得那么轻松,那么乐观,那么无私无畏,程和生不但未能说服他,反而被他的热情深深地感动了,事情既然如此明白、壮丽,使他一时间连同对老吴的不满也一古脑儿烟消云散了。
  但是,当时的心情变化是当时的情绪。码头方向传来低沉的汽笛声。中西功走了,他程和生那深藏着的不安的心情却没被带走。眼前所见,活动在街面上熙熙攘攘的市民们,好像都没有什么不安和愁肠。日军占领上海4 年多了,人们好像已经习惯这种被异族统治的生活了。他想,这些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健忘,父母兄弟被野兽枪杀,大街上的血迹被洗涮之后,他们脑海里的仇恨也随着被洗涮去了。
  忽然,传来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活动在街上的人们都往两边躲避,上海人都熟悉这种声音了。果然,眨眼间,三辆敌伪警车嚎叫着,由北而南开来;程和生被一个急忙躲避的老太太撞了个趔趄,老太太口念“阿弥陀佛”,低声骂了一句“‘赤佬’又来抓人了!”
  程和生赶忙扶住老太太,站定街边,目送军车驰去,心里暗暗生出一丝喜悦:中国人并不健忘,他们的武器是沉默中的实际行动。只要有人站出来组织领导,每个上海人都会是点火就着的干柴。
  恰在这时,倪之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挤到他身旁,低声说“76 号抓了蓝衣社,他们的头头陈恭谢,也被抓了。”
  “噢。”程和生推了倪之骥一把,两人便分头走开了。
  陈恭澍是“蓝衣社”潜伏在上海的头头。“蓝衣社”的活动,上海情报科是很不赞成的。但是没法子,管不得他们,既要和他们打交道,又得躲着他们,既要渗入他们内部,完成我党的推、拉他们抗日的任务,又不能让他们有丝毫察觉,这真大艰难了。这个陈恭澍,前年3 月在越南河内跟踪行刺汪精卫,结果,打死了个曾仲鸣,打伤了汪精卫的老婆陈壁君,汪精卫连点皮也没蹭破。汪精卫派人和陈立夫交涉了一阵子,双方没达成协议。去年6月,“蓝衣社”要给汪精卫点颜色看看,打死了《国民新闻社》的社长穆时英。汪精卫急了,发表声明:“要坚决消灭在上海的蓝衣社”。现在果然动手了。蓝衣社在上海有多少人,他们的活动计划,汪精卫是不掌握的,但是他们在上海的存在,汪精卫是明明白白的。蒋汪之间的矛盾已经激烈化,表面化,这必然使日汪特务的破坏活动强化,对在上海的各种抗日力量也是个威胁。
  这帮子“蓝衣社”!
  话说回来,他们也只会这些办法、相信这些手段。
  第三章谁是重大情报的获取者
  随着轮机声缓慢、沉重地停止,轮船停靠在码头前。东京到了。
  中西功向船窗外望去,只见白茫茫一片海水。舱室外通道上,已经有人提箱背包准备下船了。他不着急,决心走在最后。
  两昼夜的海上航行,他没到甲版上去走过一趟,也没到餐厅去吃一餐饭,只沉沉地大睡。醒来,喝杯水,吃点饼干,躺在铺上大睁双眼思索到达东京后怎样进行活动。
  第一件事,先寻找发电报的“白川次郎”。是谁呢?他搜遍枯肠地想来想去,十有八九是尾崎秀实。只有他才有机会得到有关他的安危方面的情报。也许,近卫下台,尾崎秀实在整理文件时,看到了警视厅给内阁的报告之类的东西,其中有涉及到他的材料。于是尾崎发了警报。
  如果不是尾崎秀实,还可能是谁呢?
  水野成?浜津良胜?他们现在都在东京。他们几位知道我用过“白川次郎”这个笔名。可是,他们从什么地方得到关于我安危的消息呢?他们都不在可以得到这种机密消息的机关。
  这几位朋友,都是日本革命志士,1938 年,日本取缔共产党和革命者,他们辗转分散到了满洲。这时中西功前后在“满铁”大连分公司和天津事务所当调查员。他把他们、还有现在在北平的白井行幸和尾崎庄太郎,各别联络起来,成立了个“中国满洲共产主义者组织”,还在大连老虎滩开了个会,研究开展反战活动。中西功率先行动,写了一篇报道性的文章,题目叫作《镇压日本左翼的状况》,严厉抨击日本当局“正在制造黑暗的政治”。此文由尾崎秀实协助,传递到上海,在《中国论坛》杂志上发表,用的笔名,写了个“白川次郎”。这篇文章,在中国左翼人士间和日共流散各地的党员中,引起很大影响,给各地日共党员带来希望。他们偷偷互相打听,白川次郎是谁?结果谁也打听不出来。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人们对这个名字也淡漠了。但是知道此事的几位,肯定不会忘记。
  会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位?白井行幸和尾崎庄大郎在北平和山西活动。在东京的就是他们几位。
  第二件事便是要设法拿到日军发动“南进”战争的确切日期的情报。现在这个任务变成此行的主要目的了。只要见到尾崎秀实,这是有希望的。什么事瞒得过首相顾问兼秘书?虽然近卫下台了,但是船大掉头难,战略计划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在上海,他已经听过新首相东条英机的广播讲话了。东条讲话的重点是申明新内阁执行国策的立场,他说:“新内阁将继续坚持关于处理中国事变和实现大东亚共荣圈的既定国策。”这就是非常明白地说,日本“南进”的国策没有改变。所以上级才要了解日军发动战争的日期。
  总之,见到尾崎秀实,就一切都好办了。
  他提起皮包,走出客舱,跟在下船旅客们的最后。
  他还不知道,此时,尾崎秀实确实已被东京警视厅逮捕,关在临时刑审室里已经12 天了。
  他更不知道,水野成、浜津良胜,也早已被拘留了。
  他走出客舱通道,来到扶梯口,转眼望见了东京市,从这里高处看东京,还是那样子,一片低矮的民房,散落几幢灰色的楼,很寂静。
  下完扶梯走上码头,抬头望见岸上挤满了人,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他最后一个登上岸,岸上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走散光了。在检票的木柱门外,有三个穿军装的光头青年人,抱着挂在脖子上白布裹起的方盒子,神色木然地站着,几个妇女对着他们哭泣、鞠躬,孩子们莫名其妙地拉着女人们的长裙。不用说,那方盒子里装的是日军阵亡者的骨灰盒。
  他决定按计划先找个旅社住下。奇怪,海边所有路上都清静无人,进了市区依然街道冷清,不像往昔的东京街上总是那么热闹。他在一家叫“千代”的旅社里住下了。这是家小旅社,但是,有电话线从二楼窗旁拉进房去。
  住宿的客人不多,柜台前很清闲,店员招待很殷勤。这店员走路一拐一瘸,很艰难。他见中西功低眼看他的腿,便笑笑解释说:“这是在中国,河北省的泊头镇,宋哲元的队伍,把我的脚打断一根骨头。”
  中西功从他手里拿回了他的皮包:“我自己来吧,你不必爬楼梯了。”“没有关系,一点也不妨碍爬楼,我已经习惯了。”瘸子说。“好了好了,不麻烦你了,谢谢,我会找到房间。”“你看哪间合适,就住哪间好了,都空着。”“好,谢谢。”中西功上了楼,在靠近电话间的一间向阳房里放下皮包,转身四面看了
  一下,房间倒也干净,一个铺,一张桌,一把椅,一对沙发。地板是白松木的,靠门口处油漆已被踩掉,露出褐黄色。
  楼梯传来一脚轻一脚重的响声,瘸子店员上楼来了,站在门外,先向他半鞠躬,然后走进门,陪笑道:“先生,真感谢您光临。”说着把几张报纸和一本“客人注册”放在桌上,又陪笑道:“有什么需要我们办的事,请随时吩咐,注册,请您按项填写。”
  中西功拿起“注册”,快速填写好,交还给他,口说“麻烦了”,手掏衣袋,摸出几张钞票,塞到他手里:“请收下,请多关照。”瘸店员脸上痛苦地抖动了一下,又半鞠躬:“真不好意思,多谢多谢。”“您到过中国?”中西功歪头问他。“到过,先是在满洲,后在天津,打宋哲元,在泊头镇,那天下雨,我们把他们包围了,结果他们又跑掉了,您看不出吧?我当过上士班长。”
  “噢,这旅社是您自家的?”
  “不不不,除了这条瘸腿,我什么也没带回来,这是我一家亲戚的。没法子,我一个人,家乡又没有土地,叫我怎么办?总要活下去呀。”
  “是啊,战争嘛,大家都要艰难些。”
  “是啊是啊,我还是幸运的,活着回来了。我看您先生写字,是有学问的人,依你看,我们对中国的这场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
  “当然要取得圆满的胜利罗。”瘸子脸上又痛苦地抖动了一下:“是啊,可是在本土的人,都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他们以为枪炮声和欢呼胜利的口号声一样的悦耳呢。”中西功笑了:“是啊,真惭愧,我也没听到过枪炮声。”“还有伤兵的呻吟声,当着大家的面,都要强忍着。可是单独一个或者两三个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了。”中西功又笑道:“你说得很可怕。”
  “先生,我是有资格说这话的。你没听说吗?好像说,我们又要和美国开战了。”中西功作出吃惊的样子,拖长声调问:“早吗?”“怎么不是?一个中国就够我们麻烦的了。新首相东条先生——”瘸子摇了摇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张口结舌的不说了。“你好像不赞成和美国开战?”中西功还笑着。“不不不,我已经无所谓了,我是可怜那些新兵,他们应征前,知道什么叫战争吗?呃!应征以后,又没经过像我们那样的训练,唉,好了,先生,你休息吧,不打扰了。”
  “没关系,我倒是很愿意听听一个参加过战争的老兵,说说我们日本该怎么办。”
  “日本该怎么办?那是内阁的事,让他们办去吧,我们平民没有资格办国家的事。”房门外出现了一个中年女人,向瘸子大声问道:“居正,你又喝酒了吗?”
  “噢,先生,”瘸子居正向中西功点个头:“你休息吧,”说罢,掂起“客人注册”走出门去。中年女人向中西功鞠一躬,道歉地说:“请原谅,他就是喜欢饶舌,不像个男人。喝了酒以后,更烦人。”中西功笑一笑:“没关系,他是个诚实的好人。”中年女人也笑一笑,抬腿走了。看得出,她对中西功给瘸子居正宽厚的评论感到高兴。显然,在东京,向一个陌生人,居正那样的议论战争,要被怪罪的。这是他这次到东京后接触的第一个人,第一次听到关于战争的谈话。他深感意外,原来,对美国作战的舆论,已经在平民间公开流传了。
  他忙翻看报纸,匆匆例览标题。在10 月20 日的《朝日新闻》头版,有外相东乡茂德的广播讲话摘要报道,这篇报道,在上海曾经看过,大意和东条的广播讲话一致,只是其中的一句,此时特别引他注意,东乡说:“若情况影响到日本的生存,或涉及日本的国际威望时,则一定坚决以毅然决然的态度来捍卫它,以完成日本的光辉使命。”这些话,在上海看时,认为是笼统的日本大话,现在想来,作为外相演说发表,却是日本对美、英等国家发出的警告,也就是说,目前正在对美国的谈判,到了日本需要申明最后立场的程度了,这是日本政府告诫美国的最后通谍。从中可以透视出在日美谈判中,美国对日本施加的压力已经使日本不能忍受了。更可以看到日本为实现“南进”的决心,到了需要表明“毅然决然的态度”,也就是发动战争的时候了。这不是空洞的恫吓,因为日本没有可对美国进行恫吓的战争实力。这一点,东条和东乡都是明白的,要发动战争,只有毅然决然地拼命到底。
  说实在的,即使此刻,中西功对日本是否真敢发动“南进”战争,心下仍存怀疑。再翻10 月26 日的《朝日新闻》。26 日,他正在海上航行,船上没有报纸,也没有广播。在报纸头版,有条加边消息:“首相偕海相参拜伊势神宫。”他暗吃一惊,这可不是好兆头。东条提前晋升了大将,组阁担任了首相,仍兼着陆军大臣。陆军和海军的矛盾,由于他地位的变化,会有某些缓和,而和海相岛田繁一郎一起去参拜神宫,无疑是向陆海军各部各级的一次姿态展示。但更重要的,这是一次对外宣传性的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