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
达姬雅娜低垂眉睫。大约她从未想过云缇亚会说这些。“有一句俗语,”双眼再度抬起时,她无声地道,“‘人能知其生于何地,却不能知其死于何方……’”
云缇亚默然。
这句话听着耳熟,可待他真正细下心来,去回想最开始是谁向他提及时,它便像冬日从嘴里呵出的雾气一般弥散了。
“而我二者皆明。我生命中全部的欢欣来自精神,我生命中全部的苦痛来自肉体。摒弃只能折磨禁锢我的事物来令欢欣长存,岂不很好么?”莫勒在一旁召唤,她应声而去,走过云缇亚身侧。
“你、我,还有父亲,都是短短字句。有人被写在沙滩上,有人被写在纸上,有人被刻在岩石上。沙滩上的只能存留一刻,纸上的不出几十年也要腐朽,岩石上的经过数千上万年,一样会化成尘埃。然而……”
云缇亚回过头。他见到的是茹丹女子的背影,因此“然而”之后的那些,只是他终不可知的唇翕。
莫勒将壮实的手肘搭上云缇亚肩膊。“我不再送你了。”他粗着嗓子说,“在哥珊还有人等我回去。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酒保,只想跟老婆、老板娘共同面对命运。至于你,”他瞥着被少年和女孩重新点燃的营火,“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无非就是保护好孩子,和你的女人。”
云缇亚顺着他的目光,慢慢地,展开微笑。面朝达姬雅娜,他做出一个十指相触、双手呈三角形的手势,贴在额前。这是同族之间最常见、但也含义最深的礼节。
“那么,”他用茹丹语说,“保重。”
达姬雅娜转身,对他回以同样的礼仪。在手势遮挡住眼帘的一刹那,云缇亚隐约看到她唇瓣开启。再见。她说。
这个词伴随着静寂吐出来是如此干脆、迅捷,如同没入林中的一阵轻风。
很久以后云缇亚才发觉那一刻自己的视觉出了偏差。尽管某些字眼,在没有“永恒”之谓的茹丹人的语言里是如此相近。
她说的不是“再见”,而是“永别”。
爱丝璀德睁开眼睛。她看见黑色的溪流在黑暗中流动,黑色的烟缕在黑夜里飞行。她能分辨这一种黑与那一种黑有何区别,清晰得像具有能靠手指的触觉所识认的特征。最初她以为自己是一个灵魂,穿越过被融化的界限与别的灵魂相贴近,就像棉布吸水一样汲取它们的过去、现在、对将来的预感,汲取它们的智慧,汲取它们的秘辛与爱憎。
她是干裂的大地。而几度离弃她的力量如雨点般降临在她身上。
她睁开眼睛。
云缇亚的手覆盖着她手掌。
“他们走了吗?”轻声问,她知道已经无可挽回。
他怔然地抚摸她眼角,似在等待眶内晶莹落下。
“……曾有一个人,他比你爱我更深,比世上任何人更深。他为我写过许多诗歌,可有一天,他为它们署上另外的名字,并送给了别人……因为他不能再爱了。他这样又活了十年,直到死去。我该怨忿么?或是该感激,为十年来他连同属于我的那一份记忆与苦楚都一并承担?”她笑,眼窝里的湿潮却迟迟不肯涌溢。
云缇亚低下头。埋藏在深颅中的那些针芒开始攒动了。
爱丝璀德仿佛同感了他的痛觉。“走开。”她说。
他没有动。
“让我独自静一静。”
她听到衣声簌簌,和极轻的脚步。接着不再有任何声音。
我懂得在同一时刻
为何你微笑又哭泣
我闯入你思绪的丛林
那不可捉摸的芳心
你笑了?……将来某日
你将明白,姑娘,一切的原因
你感触良多,又一无所知
而我不再体会,却已看得分明
“……这十年,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在最后……记起了你。”
她枕着名为《遥夜集》的纸稿被风翻动的沙沙鸣响。那儿有一首歌正在缓慢涨起。她感到自己怀里冰凉,有什么两手恰能捧握的东西如婴儿般躺卧在她臂弯间。而她一度觉得自己拥抱着月亮。
当她将那件冷、硬、甚至生着裂缝的物体贴近唇边时,泪水忽地就浸润了它。
车轮碾过树林中的泥土,碾上荒原。男人在前面拉着车,银发长披的女子倚在辕上吹响草叶,笛音浮游在四野了无际涯的静穆之上。蓦然,她抬头向月。
它悬于夜幕的柔怀中。
就像一枚留给爱者深吻的洁白的钤记。
作者有话要说: 水银粉就是轻粉,至于在传统医学里内服用来治什么病,可自行搜索~
达姬雅娜,这个人物的名字来自《叶甫盖尼·奥涅金》,一个爱好诗歌的贵族少女。她爱上忧郁的诗人奥涅金,被拒,嫁给他人。此后,奥涅金屡经风霜,最后发现自己深爱的是达姬雅娜,于是反而追求她,达姬雅娜说:“以您高贵的情思,难道竟/ 屈从于这种浅浮的感情?”他们终于未曾结合。
☆、Ⅷ 此间(4)
他又在上升。从浑沌泥泞中,渐升往熹微高空。
不同于此前所有做过的梦,他身下并无立足之点。不是起吊台运载着他,也没有一只想象中的巨大手掌将他向上托举,这感觉大约更接近漂浮。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但总有湿厚的黑暗粘在他脸上,光线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却若即若离地渗透不进他的眼睑。他濒临窒息。可这种上升分明似是有人要救他脱离深渊。
影子像泥浆和滚动的碎石在他身周向下流去。
它们坚硬且锋利。有的还割伤乃至刺穿了他。尽管知道他不能视物,它们有办法通过剧痛来勾起在他记忆中的形象。仿佛趟过一条利刃的瀑布,他趟过这些影子,然后发现它们属于曾经、或即将死于自己手中的人。他的眼张不开,但他看见了一张蒙着面幕的茹丹武士的脸。
那是吉耶梅茨的脸。
他看见一对过早衰老的中年男女的脸。等它们消失他才发现那酷似他(十年前)的父母。他看见豁嘴的脸、路尼的脸。他看见班珂和拉蒂法的脸。甚至还有一个捧着花束念诵诗歌的亚麻色卷发少女的脸——他记得自己将剑刺入她的胸膛,只是早已忘了她的名字。它们攒集着践踏他的身躯,将他劈成两半,一半麻木无感而另一半用以承载所有的痛苦。他惊诧,更想嗤笑,他从未想象过这些蚂蚁般弱小的面孔竟会伤到他,但事实是他麻木的一半不断飘升,痛苦的一半则像座被天灾毁灭的城市一样,扭曲、崩塌、粉碎,埋葬在滚滚而来的影子的洪流中。
可是光芒也随之灌进来了,极力地涨大他的瞳孔。当影子都涌往身后,他视野内的唯一景象是一个年轻的茹丹女人,背对他,横吹长笛。她的头发雪白,像一条因极度炙热而发亮的河流。
“达姬雅娜!”
他喊出声。呼吸在这最后的使力下石化了。但他不顾。或许喊叫本身只为了唤醒那被巨大煎熬所湮没的另外半个躯体。“——达姬雅娜!”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是正在拯救他的人,然而她转过身来。他看到的仍是影子,一个相貌毕肖他的十余岁女孩的脸。她盛装端丽,披着新娘头纱,诞生她的世界仿佛只给了她笑这一种表情。她向她的兄长伸出手,天真无邪的面容消亡于抹灭一切的强光里。
海因里希在水中喘息着。当他听见自己喉间的嘶声浮出水面,强光与黑影统统退去了。
他躺在床上。不知名的房间,陌生的布置。恍恍惚惚猜测这应是他从未到过的宅邸。随后他才察觉全身滴水如漉,都是冷汗。
正是这个发现让他认识到自己还活着。
床边有人俯身下来,似乎在详细观察他的眼瞳。海因里希一时看不清他的五官,但可以确定,他们素不相识。“大人,”对方说,“您终于醒了。”
前宗座侍卫长的唇动了动,但没能形成任何话语。
侍从替他把湿透了的盖被掀开,去换一床新的。他这才有机会看到给自己带来无尽苦楚的身体。腰部的创口没有包扎,敞开在外,比之最初的小小刺伤,现下它已成了恣意吞噬着他的巴掌大的黑洞。先前开口的那人——显然是位专业人士——用细棍极轻极轻地在它周围刮蹭,刮出一些小白点,又将一撮鲜活蠕动的新的小白点刮进去。难以言述的刺痒泛上来,海因里希侧头一望,床沿下盛接脓血的铜盆里浮着一片密密麻麻的白。许久他才瞧清,那全是死去的蛆虫。
他想吐。不过实在吐不出什么东西。
“据说以牛奶和蜂蜜喂养的干净的蛆,用它来拔除毒血、腐肉,效果特别好。哈,看来果真如此。”一个熟悉的女声,“医师,辛苦你了。”
被长斗篷严实披裹的身影从房间一角踱过来,摘下兜帽,露出明锐飞扬的双眉和细挑眼角。海因里希长长吸着气,不知此刻有她在身边是幸运,抑或羞辱。“……阿玛刻。”他说。
这个名字脱口的刹那他发现自己的声带干涸了。它喑哑、淤塞,甚至崩裂。原本如同利剑的嗓音如今锈迹累累,令人耻于碰触。
“你从昏迷到现在一共五天,”阿玛刻毫不在乎地笑,“也惨叫了五天,隔了四重门和两条走道都听得见。好在这儿地底就是圣廷审判局的监狱,别人司空见惯,倒没给你丢什么颜面。”
海因里希合上眼睑。他无力质疑,此刻就算一个六岁的幼童也能轻易将他扼死。“那个茹丹人用的毒成分很复杂,”他只听医师接过话头,“包含斑蟊、影蛛腺体和黑莲花萃取液,还有几种完全超出我的认知。好在按这种方法,大部分是拔了出来,短时间内是不会危及生命了。当然,有点不舒适……是难免的。”
是说姑且捡回了一条命么?“……刺客在哪里?”
一名同样陌生的侍从乖巧地走上前。他端着盘子,里面的东西为一张污血斑驳的白布盖住。
海因里希用自己仅能移动的眼神吩咐医师将布揭开。但就在他与盘中物体对视的瞬间,他下意识伸手一推——不知何处来的力量——侍从呆呆站着,那东西却滚落在地,许久方归静止。“谁叫你……拿这个过来?”
“对不起,大,大人,是您命令把那家伙的眼睛……”
“你手下的刑讯官都不怎么得力呀,典狱长大人。”阿玛刻替木然无措的年少侍从回答。“使尽了法子,也没能让那茹丹人吐出解方的半个字,过了好几天才找借口,说他喉咙受过伤,根本无法发声。人是没用了,我很好奇你要如何处置他?”
海因里希没理会她几可称之为挑衅的神情。
“让他活着。”他说,声音低弱,却异常平静。“他只求速死,而我绝不会如此慷慨。我每一分每一刻所受的痛苦,要放大百倍返还到他身上,他将在最漫长的时间里醒悟我起初为他安排了如此仁慈的结局,可惜他当时竟拒绝领受。”
阿玛刻轻轻一嗤,似乎答案不出所料。“还因为他是‘萤火’的余党吧?你现在沦落到了要靠证明自己仍掌握着刺客未揭之秘才能保命的地步么?”她转身走向门外,“我的士兵还在永昼宫外湖干活,等着我去确认某人的死讯。先失陪了。”
“你只是在找寻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而已。”海因里希忽然说。
阿玛刻脚步凝滞。但她并未表现出愠怒。“……对了,说到这,好像你的昔日战友伊叙拉也在找一个生死不明、不过凶多吉少的人呢。”
她顿了顿,间隙短暂,却像一道等待他跨越的地裂。
“就是那个……叫做达姬雅娜的姑娘。”
门关上了。
海因里希望着天花板,视野逼仄,光线灰沉昏暗。他慢慢匀整自己的呼吸。侍从也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医师两人,后者专心致志地将几条蚂蟥放在他伤口附近的浮肿上,细细拨弄,仿佛那是刀刃,而他这个匠人将执着它们刻出精艺的雕塑。
“你叫什么名字?”新任典狱长问。
“没有名字,大人。”医师停下手,说。他的模样头一次被海因里希端详清楚,矮而虚胖,脸圆顶秃,两眼有些眯,因而架着一副笨拙的镜片,看起来与他整个人倒恰好搭调。“是阿玛刻将军举荐我在这儿工作的。我曾替她的军士看过病……在我还是个狂信徒的时候。”
“你很幸运。”比起大部分攀不上关系找不到容身之所、被赶到前线送死的流放者来说,的确如此。“可你得记住,自己是个必须有名字的人,忘了这一点迟早会毁掉你。”
“他们以前称我‘铜锈’。”医师扶了扶绿油油的旧铜丝眼镜框,“‘维狄格瑞士’——这样行吗?”
前两个音节让海因里希下意识地想起某个人,但他很快逼使这一掠而过的思绪离开脑海。“不错。”他虚弱地说。痛觉又膨胀起来,他手指勾了勾,要攥住床单,终究没了力气。……大概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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