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
帕林活动了一下被捆绑的手腕。绳索太紧了,血从勒痕和手背只粗略包扎的伤口沁出,腥涩得就像他的苦笑。
“是的。”他顿了顿,等人们的惊呼声略微落下。“错信安努孚,以致酿成此祸,我难辞其咎。”
“帕林。”杂货店主喃喃道。
“如果是军人玩忽职守,理当按照部队的铁则处置,但帕林并非依森堡士兵!”守备长皱紧眉,“他没有护卫上级的职责与能力!”
柯尔律治平伸双手,按压着尘土一般飞扬的纷纷议论。“诸位陪审员,请表决:认为被告有过错,就举起你们座位旁的剑;反之,则举火把。”
“即使这样,也罪不至死!”
“我只请求你们做出选择!被告的失察之罪到底成不成立?回答吧,四位——剑,还是火把?”
铁匠举起了剑。
他仍旧一言不发,视线静静停留在虚空中某个点,却没人敢于与那样的目光碰触。面色铁青的守备长跟随其后。杂货店主一直捏着拳头,终于也松开了手。布莱顿参谋吸吸鼻子,待前三票投完,他才成了第四个,脸上倒是从头至尾挂满歉意。
柯尔律治最后一个表决。五柄剑。全票通过。
但一切还未结束。他心知目前还不是完胜。无妨。他继续维持着天平似的站姿,面孔白得近乎光源。他确信公义之神正在借用他的嘴唇微笑。
“很高兴陪审团意见一致。既然有了定论,这事暂且搁下。让我们回到对被告的另一项指控上——两年前,你当众杀害自己的生父、鹭谷前任镇长,并接受叛教者贝鲁恒任命取代了他的职位。这可是事实?”
“是。”
“你认为——你的父亲——有罪吗?”
凡塔望向头顶。天色渐暗,鸦群归飞嘶鸣,黄昏的长指甲刮挠着广场中央铁板一块的沉寂。
“那个陪审团长一心要他死吧。”她打了个寒噤。就算此前归结于疏忽,弑父也是无法用任何理由辩护的恶行。
夏依沉思。“这问题我感觉……很不好回答。”
的确,它是个陷阱。如果答“无罪”,杀死无辜者的自己必定难逃制裁;而答“有罪”,则无疑表明叛教者贝鲁恒当年处决镇长的行为是合理之举,以鹭谷的民情决计接受不了这一点。柯尔律治恰到好处地收敛笑容,唇角仿佛鞘口含而未露的刀锋。
“他有罪。”帕林说。
全场哗然。
“在只要牺牲他一己之性命,就能拯救所有人的关头,他没主动站出来,这就是他的罪。”
“这么说你觉得你的做法完全符合道义了?”
“不,阁下!谁会为手刃亲父而欣喜!我父亲一生诚恳忠实,难道不是有目共睹吗?他将自幼丧母的我抚养长大,教导我学识处世,这份骨血亲情还需要怀疑吗?我确实是罪人,我背负的罪孽就和两年来我全部的痛苦一样永悬心头,不可抹灭;但它是那一时刻我唯一正确的选择!当必须有一人抵挡天降之灾,除了儿子,谁会硬起心肠把一位长者推到前列?除了生父,我还有脸面去伤害哪位与我非亲非故的邻里?”
“各位,”帕林抬高声音,话语像鹰的翅膀在气流中振动,“我是怎样假意屈从于叛教者,又为促成他的毁灭做了些什么,大家都看到了。我是怎样担任一名镇长,又为赎罪做了些什么,大家也都看到了。时至今日,贝鲁恒早已化作尘土,当年的是非大家心里有数。自我父亲死后,有人不感怀他,为他致敬、哀悼的吗?到今天以前,有人发自内心地鄙夷我帕林,诅咒我,不肯接纳我的脏手献上的食物吗?倘若有,请你站出来,理直气壮地审判我!”
“——被告!”
“让他说完!”守备长喝道,“假使宗座亲临此地,依他的涵养也会这么做!”
“我仍然认为自己做得正确,而最正确的一点,就是我独自背起了所有的罪责和深痛,不像您,柯尔律治阁下,试图把良心的重压分担给在场众人。您要我死,自己不敢杀我,却想借第六军和鹭谷大家的手选我成为向圣廷交代的替罪羊!”
每个听众脸上的血色都因为他的话一扫而尽了。或者说,这话像是火星,引燃了一场飞速蔓延的、苍白的烈焰。和柯尔律治躯体内矗立的那根火柱不同,它的迅疾和浩大就意味着另一些东西的崩塌。在废墟上,某种甚至超越恐惧的情绪开始兴建起来。
“帕林是无辜的。”有微弱的声音说。
“不,他犯了罪,”更多躲在影子背后的低语,“可那本该由我们犯下……”
持枪阻挡人潮的士兵频频后退,有的不禁回头望向临时长官。柯尔律治的表情并未因此触动分毫。这是火焰与火焰的对抗。
“索性敞开了说吧。在场各位,你们中有先见之明的,应该早已预感到眼下所面临的最严重后果。不错,背离者的诬告、格罗敏的头颅、依森堡军库里‘不合法’的屯粮,已经足够臆造出一场叛变!心存侥幸的人可以醒醒了。这样一个严酷烈日炙烤万物的年代——望主父宽宥我——圣秩官的密信一旦抵达宗座手中,我们还用期待比那些贵族、牧师更好的待遇吗?鹭谷的父老,你们希望两年前那席卷全镇的灾难再重演一次吗?我的战友,你们希望自己死得不明不白,让第六军二度毁于叛徒的污名吗?山匪出身的格罗敏必然是要被圣廷当做叛党首领鞭尸了,刚刚帕林亲口承认与他同一阵线,有这么多双耳朵见证;只要牺牲一人,就能令数千条无辜生命免于杀身之祸,各位,你们认为这值当与否——两年前的回答不是最好的参照吗!
“为什么要任由那种虚无的负罪感腐蚀自己的意志呢?正义永远遵循最理智的轨迹,难道不是?区区一人与数千人孰多孰少?更何况一个杀害父亲、在大地上任何一处角落都无可容身的罪犯!制裁这个被光明唾弃之人,给予其应有的惩罚,和拯救我们大家,竟然并行不悖、相得益彰!这可不是仁慈的主为我们指明的出路?这可不是双倍的正义?还有什么好犹豫!”
血液慢慢回到了人们脸颊,慢慢积累,堆成绯红。
人群里的火焰低伏下去,被缄默湮灭了。
“……我明白了。”帕林说。
他微笑着,尽管这微笑就如同一道血淋淋的重创。夜莺收拢起它脏污凌乱的羽毛,方才的鹰仅仅是个幻影。
“原来我所有的辩白都徒劳无益。不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那等待我的命运了。”
柯尔律治没理他。活人是不会浪费唇舌在尸体身上的。“请陪审团作最终表决。”
“我请求神断。”
火柱上的光仿佛震颤了一下。
“帕林!”杂货店主的小女儿挣脱母亲的臂膀,但很快被拽回来,捂住了这唯一的声音。
“你?”
“我不吝惜生命。牺牲我真能换取大家平安,我必欣然毫不犹豫;但既然您没有选择将我秘密处死,而以审判的形式治罪,我就要为自己谋求公正,否则便是轻视主父的威严与神圣律法!陪审团的诸位阁下,”帕林昂首,目光如电,“我在此请求神断!”
柯尔律治大笑起来。
从庭审开始到现在只有这么一刻,他的神色出现了失态。但它不重要。凭借帕林这句话,哪怕他丝毫不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仍将获得胜利。
“很好,早点开口,我们也不用组织陪审团为投票大费周章了。任何信仰主父的人都有恭请神断的自由,他人无权干涉,同时神断也是最终的裁决。就算我们五个陪审员、甚或在场几千人意见完全统一,也无法动摇上主亲自作出的决定。——可你要怎么办呢,帕林?你自己压根不通武艺,又能请哪位勇者代替你和我们的神裁武士搏斗呢?”
“我没有可以为我代言的战士,阁下。”
广场一片静默,只孤清地响着柯尔律治的冷笑。
“你是要接受水、炭火、沸油或犁铧的试炼?老实说,我欣赏你的胆量,不过一个输光家当豁出性命去的赌徒也不会在乎这些。就选择最简便的方式吧。大家听着!依照被告亲口要求,法庭恳请上主莅临于火中!”
士兵用木棍架来一口盛炭的铜盆,放进烙铁,而后点燃了木炭。众人的注目大概助长了火舌的烈度,烙铁渐渐发青、变红,最终泛起黎明一般的白色。
主持僧侣发出祈祷似的咕噜声。
柯尔律治当胸划了个带日轮的十字。“若您认为其人不应受惩处,请赐给他完好的清白之躯;”他朝天空高举双手,“若其有罪,则请展现您的威仪!”
灼亮的烙铁头从火盆里提起,帕林单手握住它。与此同时,他闭上了眼睛。没有声音。不管是叫唤、呻吟甚至汗珠接触火炭的咝声。但所有正面对着帕林的人都清晰目睹了那张脸上的痛苦。他的嘴唇几乎也成了刚刚烙铁的颜色,一直在颤抖,却合得很紧,仿佛只要按捺不住翕出一条缝,赖以支撑的全部意志力就将从中逃逸一样。
大约过了二十次呼吸那么久的时间,他张开手。
这个动作本身是极其艰难的。包括士兵替他将烙铁和粘连的皮肉分离,也费了点力气。他的手随之被高高掣起。不是每个人都闻得到异味,但每个人——除了瞎子——无一例外地看见,那只手焦黑溃烂,如同任何投身于火焰的物事的结局。
也是神断的结局。
柯尔律治不再发笑。他的脸重新恢复了苍白和炽热。
一切表情对于结果都毫无影响了。
“各位……”
这是正义的胜利。
“我宣布……”
夏依感觉自己后背让人狠狠推了一把。他身体本来就努力直着向前倾,这下撞在前面的人墙上。军队组成的堤坝已经拦堵不住洪水,人们争相朝台上涌去,夏依一度认为他们是要撕碎什么东西。
守备长腾地起身,大步迈下陪审席,扯掉皮手套空手抓了一把火炭。“看吧!如果帕林被神判定有罪,这只手的主人也同样!这只刚刚代表神圣法庭的意志投票表决的手!可笑吗?……不,不用奇怪,我是有罪的,两年前叛教者的刀砍下我队友的头颅,即将落到我脖颈上,我畏缩了,沉溺于对一己安危的惶恐中,竟不敢担负身为队长的职责……来吧!我老了,也不再需要恐惧了。你们若一定要处死帕林,请先让这两年前就该流光的血清洗你们的祭坛!”他直起微颓的腰脊,“不管怎样,今天我与帕林同罪!”
“您是何必……”帕林低声说。
杂货店主也跟着站起,顺手抽出座位上的剑。布莱顿参谋正要提醒陪审团投票已无意义,却见他直奔被告席前,一剑砍翻了铜盆,炭火乱溅,离得最近的几个镇民纷纷躲避。“别躲了!还想像两年前一样孬种吗?为了保全我们这些自私怯懦的生命,已经把帕林的父亲推去送死,难道现在还好意思牺牲他的儿子?有骨气的男人、有脸面的女人们!仅仅一个所谓的神断就真能让你们心安理得?那么就站上来,让这火证明你们的洁净!”
“陪审员杰斯,你竟敢质疑神断的定论!”
“收起你那套吧!忠心侍奉主父的圣秩官已经给大家说过太多次了!我只知道帕林是镇子的主心骨,是我们大家中间的一员,如果他该死,鹭谷所有人都身怀同样的罪孽!我们信仰神,可不是因为公正吗?一个逼我们昧着良心,只有喝救命恩人的血才能活下去的神,谈得上什么公正!”
“异端!”柯尔律治喝道。
也许正是这个词挑动了众多的神经,人们围拢上来,聚在瘦小的杂货店主周围,就像很难相信这平日里毫不起眼的男子会爆出如此一番话语,也很难相信鹭谷,一个只剩几十户的小镇,不足两百人,竟以身躯和武装齐全的数千士兵对峙着,而后者竟没几个还记得手中持有武器。“帕林供养我们,”放鹅的塌鼻子老妇说,“给我们吃穿。”
“是我们自己供养自己……”
“他教会我们这一切。他让人人都自食其力,让鹭谷成为它应有的样子。他做了什么我们都看得见。”
“只有神看不见。”
“杀害老镇长的不是帕林,是我们每个活着的人!这个小镇一度躲在死者背后,但今天不会了。鹭谷将不再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一个泥瓦匠模样的汉子大喊,“管他是叛教者,还是哥珊来的军队,谁要是因为害怕而皱一下眉头,就不配称我们为乡亲!”
“放了帕林!”
主持庭审的僧侣翻着眼,口吐白沫,大约是中了暑,让人迅速地抬走了。
“放了帕林!”
农夫、猪倌和磨坊工一拥而上。士兵用长矛和戟防止他们冲垮陪审席,相应地织亚麻的妇女也抓紧了尖头纺锤。现场并不十分混乱,反倒有种无法形容的秩序在主导一切。不约而同的高呼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