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
云缇亚踉跄向后退着。
“原来你早已……”唇角僵硬地向上勾了勾,“在他将我交给你的时候……”
他已经明白了一切。然而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懂。
在这场远远超过了他思想容纳程度的潮水面前,他发现自己全然无知。
贝鲁恒转过头。窗边拂来微细的风。
“带我出去好么?”他近乎呢喃,“这里面太暗了……”
他将他从床上扶起来。他们像战场上最后剩下的两个战友相互扶持一般,艰难地走到屋外,靠着院子里的一棵大树坐下。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都没说话。星河在他们头顶上以极缓而可见的速度旋动,唯独一颗最明亮、亦最孤寂的,深嵌于东方天穹,静静流转着鲜红的光晕,仿佛一道不愈之伤。
“看。”贝鲁恒开口。
“是曦星,”云缇亚说,“血天使之星。”
“我现在很狼狈吧?”贝鲁恒忽然笑了,“一无所有,命在旦夕……可我真正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云缇亚沉默。
“吉耶梅茨,珀萨,普兰达,龚古尔,萧恩,还有第六军、第四军的太多人,因我而死的太多人,我终究无法扭转他们的轨迹,正如人能知其生于何地,却不能知其死于何方……然而他们每一滴血都将浸在我身上,每一条生命都成为我背负的罪孽,我会带着这一身血腥进入星煌殿,任人切齿,任人唾弃。在这个时代做着幻梦的那些人终会因剧痛而醒来,他们会发现这就是一直敬奉笃信的真相。偶像不过是一滩烂泥,所谓的圣徒和最肮脏凶残的罪人全无区分。那颗星辰仅仅只是个幻影,当它落下,黎明才会真正地到来。值得了,云缇亚,东方一位诗人曾说过,‘唯有赤/裸者才能生存于阳光之下’——只要这血、这剧痛能够撕破他们的梦,撕破他们假想的蔽体之衣,让他们看清楚一丝/不挂、真真实实的自己,这些或许都值得了。”
贝鲁恒短暂地合上眼。他似乎已经太累,将自己一生的言语都倾倒罄尽。夜幕被微风掀动,仿佛有一个凝立已久的灵魂低吻他的眼睑,而他的额印张开翅膀,如欲乘夜色翩然飞去。
“动手吧。”他说。
云缇亚静静望着远方低垂的星空。
“杀了我,然后带她走……我只是给她喝了那假死药。把我的头献给你父亲,一切的梦魇都将告终。你们会了无牵绊地活下去。”
云缇亚在开口前迟顿了一次屏息那么久的时间。“不。”他最后说。
这是他唯一的回答。
贝鲁恒笑着,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刀鞘上。“你的喉舌还未被割断,仍有痛哭和怒吼之力,你将秉随灵魂选择的轨迹直行,无拘无束,代价是几乎任何人都难以逾越的艰辛。云缇亚,我现在可以把最后一件事告诉你,因为你的心已经能担负起整个黑夜的重量了。仔细听……”他手指紧了紧,“牢记我接下去所说的一切。这个秘密除了此刻的你我,再无人知,它是唯一有可能与这时代对抗的筹码,而我已无力再去证实。只有你,只有无惧黑暗、无惧等待,或许才能带着它走得更远……”
云缇亚俯身下去。他默默地听着贝鲁恒在他耳边说出的每一个字,直到声音渐微渐弱,终至于细细一线。他知道这根线将永远勒进他心腔里,与血管相融合,永远不能再割裂出去了。当他直起身时,发觉世界像被沐洗过一般,时间迅速地崩坏湮灭而又重新建构,浅淡的光线从天际垂下,开始将黑暗拂向昨夜。
“……走吧。”贝鲁恒说。
森林在从它深处传出的杂乱响动中微微摇晃起来。人声和马蹄声越来越近,较低矮的树杈间,已隐约看得见白枭银月的旗帜。
“伊叙拉,”云缇亚按刀而起,“多半是他本人到了。”
“这个功劳就让给他吧。”贝鲁恒几近无形地笑了笑。“把我的剑留下来。……牵上马,带她从后院走。”
云缇亚只迟疑了一瞬间。他十指相触,双手呈正三角形叠在额前,向贝鲁恒最后行了一个茹丹人的礼节。之后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贝鲁恒望向天空。东方天际已浮出一痕灰白。他用尚未受伤的那只手握住剑,靠它与背后的树干支着身体,缓缓站起。
灰白愈变愈干净,终于成了一尘不染的纯色。
真美。他由衷地想。
就像那一年鹭谷的初春,河流尚未解冻,莹洁得连上面一滴水珠也无从辨认的坚冰。
天光已全然洒了下来。
伊叙拉与茹丹骑兵抵达时,有些惊讶地看到他们一路追寻的那个人就在眼前,背靠一棵大树站着,单手持剑。
他业已形销骨立。但他整个人在长剑的支撑下虽然摇摇欲坠,却始终未曾倒下。
“大人。”一个士兵低声叫道。
伊叙拉抽出了弓。
贝鲁恒稳了稳步子,向他走来。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尖刃上,而肉眼看不见的伤口正在一点一滴地耗漏着他的生命。
'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放下剑!”伊叙拉眉峰紧聚,厉喝道,“放下!”
他如同未闻。
'那么,请抛弃我'
一支利箭精准地避开要害,贯穿他肩胛骨。他意识到圣廷的指示是生擒。
步伐开始带上了血迹。
'出卖我'
他向前走。时间迟滞下来,苍白萎缩,在他身侧被风割成了碎片。
他迈过永昼宫夕塔的一级级阶梯。滚沸的血河漫过他脚踝。那尽头有一位教皇,在等待他来割取头颅。
他迈过宗座厅,迈过星煌殿排成长列的圣像。额印像烙印一般,盖在他脸上,他碧蓝如湖水的双眸被染成血色。
属于贝兰的记忆像一只夜鹭拍击翅膀,从背后穿出他的胸腔。
而此时,他的呼吸是如此炽热,是这样的呼吸在支撑着他的骨架,使它不至于崩散。火焰从他洒落的血里、从他的脚步里一直蔓延到身体里,蔓延到他乌黑结块的肺部,最终将他的呼吸点燃了。他听见有一个无比尖锐、无比宏亮的声音在啸叫,那是用他的喉咙和舌头从未发出来的声音——
'背叛我'
士兵们吼了起来。
又一支箭插在他膝盖。他像流注在瓦片上的雨水那样滞了一下。然后是第三支。
整个世界在火焰中哔剥颤抖。他听见女人在歌唱,又似乎在哭泣。
他向那个白衣黑发的影子伸出手。但它还未碰触到他,就已经从指缝间飘逝了。
在鹭谷,那间空了十年、积满灰尘的小屋,被他遗落在记忆之外的地方,一支芦笛压着桌角上的诗稿。风透进来,将它推开,纸页下角的线条小人在空中连缀成一幕幕浮光掠影,随即,化成齑粉。
'让我一个人走下去吧'
'让我一个人战斗下去吧'
'让我一个人,走完这条路吧'
“爱丝……”几乎是无声地,他说。
“对不起。”
……云缇亚在屋后的山上看着这一切。直到贝鲁恒倒下,他才将爱丝璀德抱上马。黎明降下来,如铺天的尘埃一方垂落在他眉睫上,他用手捂住眼,这时他看见了它背后的那星辰。色泽极浅,行将掩没,夺目的殷红也已被冲洗得只剩微迹,然而在它隐去的那一角天幕——他一度以为这是错觉——有什么正在莹亮着,轻轻闪动,泛出些许淡然的光。
轻得就像一声未曾发出胸臆的叹息。
******
“天要亮了。”贝鲁恒站在修谟身边凝视着窗外的夜色,说。
那个夜晚,礼室里的祭火静然焚烧,而飞翔的纯白之城沐浴着它上方那颗曦星的光芒,为他们眼瞳中投下鲜血未干的倒影。
“再过几天你就要启程出征,”修谟说,“想过自己会以怎样的姿态回来吗?”
贝鲁恒淡淡地笑了。“啊,”他说,“也许只是一颗头颅吧。”
修谟转过头,用贝鲁恒习以为常的肃然眼神望着他,只是这肃然里多了几丝以往从未有过的成份。“血海与风霆即将降临,因你一人之力,这时代或许会震颤,或许会裂开一道伤口,令那些沉睡的人尖叫着醒来——”他声如雷鸣,如铁铸的足印一步一步击过大地,“贝鲁恒,你是醒着的,因此你能听见这个时代的梦呓,看清那些人梦中的姿态,可你有权力代替他们做决定吗?你有权力戮伤他们,撕裂他们,以他们的血与剧痛来将这世界唤醒吗?”
“记得您曾告诉我,老师,这世上没有高于一切的、绝对的正义与公理,所有人都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可是老师,你我终究是这狂流中渺小的两颗石子,不是局外人,亦非摊开史书、悲天悯人的后来者。即使全知全能的神明真的存在,我们也无法从祂那里窥探一切,只是有些事必须完成,有些责任必须以一己之肩背负。”年轻圣徒的视线伸向黑暗,有着意味深长的波动,“我只知道,当喉中还有声息,而四野死寂时,则是应当发声的时候——哪怕唤起大地震动,与山洪海啸共鸣,只要它能将这极夜的长梦惊破一瞬间,是否能胜过封口不言的旁观与缄默?
“我不清楚自己究竟能走多远,也不知自己能发出多高的喊叫,或许我的声音瞬即便会消失,而人们又将陷入狂乱梦魇之中,然而终有一天,他们会完全苏醒。有了这阵痛作为开端,他们会渐渐认清,何为幻影,何为真实……那时良知将会取代狂信回到他们胸腔,他们会以良知否定我,鄙弃我,认为我疯狂而自大,铭记我曾留给他们的创伤,并以曾膜拜过我为耻——老师,那就是我希望看见的未来。那就是我宁愿用一刹那的高呼与之后永生永世的喑哑,所换取的未来。
“所以,您没必要问我那个问题。清醒者到底有没有权力代替狂梦者作出决定?您知道,只要我还能言语,便只有一个回答——”
贝鲁恒回应着修谟的注视,火光与暗影交错摇曳在他脸上。他眉尖低敛,唇角却深含微笑。
“在这个时代,”他清晰地说,“有。”
作者有话要说: 前编还剩最后两章(贝鲁恒的最终结局)及一个幕间,大约1w字,周末一起发上来。
“叹息是风”一诗,来自西班牙诗人古斯塔沃·贝克尔(Gustavo Adolfo Bécquer,1836—1870)的《诗韵集》(Rimas),感谢译者戈蓝芙的授权。
原文如下:
Rima XXXVIII
Los suspiros son aire y van al aire。
Las lágrimas son agua y van al mar。
Dime; mujer; cuando el amor se olvida;
¿;sabes tú adónde va?
☆、Ⅻ 诀言(1)
唯有赤/裸者才能生存于阳光之下;唯有质朴无华者,才能驾驭长风;唯有孤独地迷失过上千次者,才能回归故里;……唯有与夜同暗者的心灵,才能与黎明一起觉醒。
——《先知园》
前编Ⅻ:诀言
海因里希跪在宗座厅的阶前等待着。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空荡荡的御座就在阶上,以他低头的这个角度,只能刚好瞥见辉铜包金、铭刻着十三句教典经文的椅子脚。在足够他把那些句子从最后一个字母倒回前头去默念六十遍的时间里,他的视线始终不曾有半丝移动。
直到他听见袍裾拂地的声音。
那将他传唤至此的人从侧厅掀帘进来,走到他面前,却没有坐下。海因里希感到脊背上陡地一沉。他知道是那人影子的重量。
“怎么了,年轻人?”彼此很长一段静默后,那人开口,“你既然来了,总该有什么要说的吧。”
“请饶恕我一时忘了礼数,猊下,”海因里希谨慎推敲着措辞,“我已经是一个失去荣誉的人,承蒙您召见,羞愧难当,在您的谕旨下达之前,实在不敢造次发言。”
教皇微微地笑了,表情更似安抚而非嘉许。“我已经清楚了事情始末。吉耶梅茨将军被害,你当机立断,假意投降,不但保全了冬泉要塞和第四军的重要力量,还为里应外合剿灭叛军立下大功——恪守荣誉并非令主父欢悦的唯一途径,你这种忍辱负重之举反而难能可贵。说吧,孩子,因为这功勋,你希望主父的代行者给你什么样的赐福?不用拘谨,牧人对纯洁忠顺的羊羔从来不会吝啬。”
海因里希不动声色地攥紧拳。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话。
——从他用暗箭瞄准吉耶梅茨后背的那一刻,就在等待着这句话。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石火间条分缕析地筛过他脑海。他知道,自己当然争不过伊叙拉,那个与他共事多年的白舍阑人终于打了平生第一场胜仗,不但生擒了贝鲁恒,还将其好歹算是活着押送回了哥珊,这次受到的褒奖自然不在话下,如无意外,第四军统帅的位置已是囊中之物。退而求其次倒也不错,不会太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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