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郎俦 作者:乔悦蓝(晋江2013-10-23完结)





  
  元寿宫内殿小佛堂。
  神龛佛像下的供桌上摆放着四座灵牌:辅国大将军宗政存远之位、正二品诰命夫人丁蕙之位、宗政无弊之位、宗政无愆之位。
  皇太后赵氏一一焚香礼拜毕,跪坐在蒲团上合十祝祷:“宗政将军、夫人,哀家对不住你们。当年若不是大将军在先帝面前肺腑陈情,恐我母子早已不知是何下场。你保了慜祚登上帝位,他却狭隘绝情,听信谗言,害你一家枉死。哀家在病中,毫不知情,没能及时阻止,思来我母子实实是恩将仇报。日后哀家如何有颜面再见先帝与大将军!”
  “无弊,你救了哀家的慜祯一命,哀家还没能谢你,你就这样丢了性命,怎不叫人心痛……”
  “无愆啊,好孩子,哀家还一心想着要你做哀家的媳妇儿……你跟慜祯的缘分本是天注定,怎么竟会这样浅?怪只怪皇帝糊涂狠心,更怪哀家病得不是时候!哀家对不住你一家,如今再怎么痛悔都于事无补了。你放心,哀家心中自有打算,总有一日,定要还你宗政家一个公道。”
  赵太后一面祷念,一面垂泪。
  “太后娘娘,您在里面有时候了。很晚了,该歇了。”
  杏黄帘子外,是桐香恭敬而关切的劝说。
  “知道了。”
  赵太后闻声,拭了泪,从蒲团上站起身,揭帘出了佛堂。
  桐香替她宽去外袍,搀扶着她坐到镜台前。
  “太后娘娘,皇上同意选妃了?”
  萧桐香一面给赵太后卸去繁重的发饰,一面煞费心思想找个稍微轻松点的话题。
  “嗯。哀家瞧着他并不十分乐意,可哀家管不了那许多了。一是这后宫也确实太不成个样子,有失皇家的体统;最主要的,是哀家不能再眼看着韩氏独大了。”
  “太后是指……贤妃娘娘的父亲与辅国大将军的事?”
  “这后宫的事,只要她们别闹出格,别勾扯上朝政,哀家一向懒得过问。我朝忌外戚,妃嫔们大都也不是什么有家世的。唯独韩氏的父亲官居正三品侍郎,管的又是兵部,令哀家着实不放心。这次辅国大将军家的惨事,摆明了是他们父女俩暗中捣鬼,哀家岂能还坐视不管?如今韩氏二度有孕,皇帝就急着晋她为贤妃,要是生了儿子,岂不更加势大?这韩氏迟早是个祸害。”
  “所以太后娘娘想为皇上选妃,希望皇上能在新进的妃嫔中找到中意的人,远了韩贤妃?”
  “哀家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可想吗?祺儿那孩子也就这样了,哀家只求她能康健平安地守住后位,也不指望别的了。本打量着谭容妃还能牵制韩氏,却不想容妃是个没算计、不成材的,有脑子没心机,终究赢不过韩氏。韩贤妃看着温顺贤淑,可她骗得了皇帝,骗不了哀家。哀家在这后宫过了多少年了,什么样的女人没打过交道、什么样的心机手段没见识过?这个韩灵璧,绝非良善之辈。她在皇帝身边得宠一日,哀家便一日不能放心。”
  桐香思索着说:“皇上一向宠爱贤妃娘娘,也宠信她父亲韩大人,自在东宫时就如此,看来皇上心中对他们并无戒备。太后娘娘既然如此忧虑,何不将这话向皇上点透,让皇上对韩氏父女稍加留意呢?”
  太后叹气道:“皇帝自小就是个刚愎的性子,容不得人说话,你是了解的。他乾纲独断惯了,哪是能听得进劝的?哀家虽是他的母后,他也极孝顺,但干政是他的大忌,就算是哀家也不行。不到万不得已,无论前朝后宫,哀家都不会轻易插手。只能静观其变、暗自留心,十分必要时婉转提醒一句也就罢了。哀家能做的,只有这些。毕竟他也二十五、六了,哀家不便事事操心多嘴。”
  桐香思索着点头,不再做声。替太后卸净了首饰钗环,松了发髻、通了头,伸手搀扶道:“太后娘娘整日为皇上和九王爷的事操心劳累,也该多疼惜自己的身子。适才给您通头的时候,奴婢千小心万小心,发丝还是掉了不少。娘娘该多保养了。”
  太后苦笑道:“做娘的心,有谁知?除非哪天哀家闭了眼,不然,这心哪里操得完!哀家这辈子没什么心愿,就盼着两个儿子能称心如意,可如今这眼看着,终究也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太后娘娘宽心。皇上和九王爷已经是这天底下最尊贵无上的人了,称心如意,那都是一定的事。该有的、该顺的,自都会来,娘娘只管看着便是。时候不早了,您歇下?”
  赵太后知道这是桐香勉力宽慰之语,不忍拂她好意,笑了笑,躺下了。
  桐香替她放下帐子,熄了灯烛,轻轻退了出去。
  赵太后隔着帷幔望着透过窗棂筛洒在地上的月光,轻声道:“先帝,哀家为着慜祚的心气儿和面子,一直没将当年他被立为皇储的实情告诉他,这一步是不是错了?如今哀家做这些,又到底对不对?将来见了面,您会不会怪我……”
  两行清泪悄然滑落枕上。
  
  3、良家子
  
  河间府衙门后堂。
  “大人,这回您升迁的机会来了!咱们可得用心替皇上办好这桩差事啊!”
  河间府师爷顾永舟一脸谄媚地对知府张安岳说道。
  “说得容易!这是给皇上选妃,你以为是随随便便什么女子都能送进宫给皇上过目的?这圣旨来得突然,时限又短,根本来不及下限婚令。咱河间府能有多少尚未纳聘的适龄女子,本府都还没底,更别提能从里头挑出多少个像样的来了。本府正愁呢!”
  “大人何需发愁?活事自然要活办。天下事,还能有比皇上的事更大的么?既然是皇上选妃,那就管不了许多!纳未纳聘的都不去管它,只要未行过拜堂大礼的,一概待选,不许出嫁。谁要是敢违,那便是抗旨!不信谁全家不要命了。咱河间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照这么算,十四岁到十八岁未出阁的女子,应该不少吧?这许多人里,多了属下不敢说,十个可看的,总该挑得出吧?只要能有皇上中意的,不须多,一个就足够。”
  张安岳拈须一想,转忧为喜:“哎呀,真不愧是足智多谋的顾师爷,妙!如此事不宜迟,快快叫府吏、衙役们各家各处去通告:自今日起,凡我河间府尚未出阁的女子,不管是否已纳聘,一概列入待选,等着本府首挑。有敢私自嫁娶者,两家皆以抗旨论!”
  顾永舟答应着,却仍站着未动。张安岳知有缘故,询问地望向他。
  “大人这次说不定还能一举两得呢。”
  听顾永舟话里有话,张安岳双眼微眯,一挑眉毛:“顾师爷此话何意?”
  “大人不是向来深恨景和镇的沈维年不通世故、怠慢不敬么?属下听说这沈维年的女儿正在妙龄……”
  “沈维年?他不是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已经出嫁,且死了好几年了吗?”
  “大人有所不知,前些时日沈维年的远房侄女因父母双亡、无家可归投奔了来,正好沈家夫妇没有子女,便将这侄女认作女儿。属下听说这个女子知书达理、温娴秀雅,且正当妙龄,未曾许人。这不正是大好的人选么?”
  张安岳哈哈大笑:“好!顾师爷,真有你的!征选沈家女儿进宫,确实一举两得。她若有幸得投圣意,那本府便有望加官进爵,也算沈维年将功赎罪,为本府办了件大好事;即便她不得宠,也会被充作宫婢,五年内不得出宫返家。五年深宫,能不能活着出来,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这样至少能叫沈维年这个老东西再尝一次失女之痛,以报他一向轻慢本府之仇!如此,本府首挑,无论如何也要关照沈家女儿,令她一路通途、直入宫廷。嘿嘿。”
  “大人英明。”顾永舟一脸阴险地媚笑着。
  
  沈宅。
  “草民沈维年,拜见知府大人、见过顾师爷。不知知府大人与顾师爷突然驾临,有何公干?”
  突闻圣旨征选良家子的沈维年这些日子一直惴惴不安,然而怕什么来什么,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也只得镇定心绪、强自应付。
  “沈员外,知府大人是奉旨办差来了。圣旨征选十四到十八岁贤淑端庄之良家子以充后宫,你家女儿正合此列。沈员外,真是可喜可贺啊!”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沈维年闻言还是心中一沉,硬撑着赔笑道:“顾师爷说笑了。这景和镇人人皆知我家女儿早就出嫁,且三年前就没了……”
  “罢了沈员外,谁不知你新认了个品貌出众的好女儿?这等好事,就不必隐瞒了吧?知道的说员外不爱张扬,不知道的还以为员外藐视圣上、有意欺君呢。”
  顾永舟阴阳怪气,皮笑肉不笑。
  “这……顾师爷,草民怎敢!草民新认了女儿不假,但她是草民的远方侄女,只是以父女之名相称罢了。何况小女来我家之前就早已许配过人家……”
  “沈维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既以父女相称,就是你家女儿,分什么亲生还是收养!本府奉旨选妃,早有明令:河间府适龄良家女子,不管是否许配人家、是否纳聘,只要尚未拜堂,一概停止婚嫁待选。怎么?你敢抗旨?!”
  不等沈维年说完,张安岳早已变了脸色,半是斥责半是恐吓地发话了。
  “不敢,草民不敢!”
  沈维年心中直呼惨也,因为他知道女儿的真实身份,也便更知此番一旦女儿被选入宫,无论得幸与否,于她、于沈家都恐将是凶多吉少。
  “既然如此,那还不将沈姑娘请出来,让本府过目首挑?”
  张安岳大模大样到厅上坐了,睨着沈维年,心中十分快意。
  沈维年咬了咬牙,跪下了。
  “沈维年,你这是何意?”张安岳冷声问。
  “草民夫妇老迈,身边无有依靠,才刚认得一女,转眼又要分离,情实难堪!草民斗胆恳求知府大人开恩,将小女剔出待选之列,草民愿结草衔环、倾家以报大人厚德!”
  沈维年声泪俱下、叩首连连。
  张安岳心说:现在才想起来求本府,晚了!
  于是冷笑几声道:“沈维年,本府只说要过目首挑,并未曾说就此选定你家女儿入宫。你这会儿就作出这副生离死别的样子,未免太早了吧?废话少说,快叫你家女儿出来!”
  沈维年闻听此言,知道再无计推脱,只得遵命,叫丫鬟去请小姐。
  杜安人与沈时在后堂早已听得真切,杜安人急得直掉眼泪。
  沈时心中却反而如同死去了哀乐,淡淡苦笑着轻握杜安人的手:“娘亲,不必悲伤。万般皆天命,女儿去见他便是。”由瑞节搀扶着出了后堂,来到前厅。
  “民女沈时,拜见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台安。”
  沈时面无表情,垂首行礼。
  “这就是沈二小姐?”张安岳捻须问道。
  “是。”沈维年无可奈何。
  “抬起头来。”
  沈时从容地抬头,依旧面无表情。
  “十几了?”
  “回大人,民女虚年十五。”
  张安岳一面仔细端详,一面频频点头:“很好。沈维年,你家女儿品貌端庄,甚合征选之规条。本府现将其定为河间府奉御良家子,择日选送入宫。”
  “大人,开恩哪!草民……”
  “爹爹,能入宫伺候皇上,是知府大人的抬举提携,更是我沈家的荣耀、女儿的福气。如此天降大喜,不怪爹爹如此高兴,以致语无伦次。我沈家实实应该感念知府大人恩德。”
  不等沈维年再次恳求张安岳,沈时已经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但十分清晰坚定。且不说沈维年十分吃惊,在场诸人也都大出意外。
  张安岳愣了愣神,干笑着说:“沈姑娘果然知书达理、深明大义。沈员外好福气,有这样的好女儿,恭喜啊!”
  沈维年欲哭无泪。
  “多谢知府大人提携之恩。沈时若有他日,定当厚报。”
  沈时依旧没有表情,欠身行礼。
  “好说好说!那如此本府就不多打扰了,请沈姑娘好好准备,到时本府自会差人用例内马车接送沈姑娘入宫。”
  “有劳大人。大人慢行。”
  
  “女儿,你这是做什么!疯了不成!你可知一入宫门将是何命运?!”
  待张安岳一行人去了,又急又痛的沈维年跌脚责问道。
  “爹爹,”沈时流着泪跪下:“女儿不孝。女儿蒙爹娘恩容收留,视若亲生,疼惜非常。未及略尽孝道、承欢膝前,竟又遭变故。命途多舛如此,女儿无可怨尤,只是不祥之人连累爹娘为我伤悲,心实难安!断不能因我之故再令沈家遭殃。女儿此番入宫,已抱定心思力求落选,时时处处小心周旋,静待五年后被遣放回家,那时再在爹娘跟前侍奉尽孝,以报大恩。”
  杜安人搂住沈时泣不成声:“女儿啊,就算落选,也是充为宫婢,你怎么受得了哇?”
  沈维年长叹一声:“女儿,随爹爹到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