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郎俦 作者:乔悦蓝(晋江2013-10-23完结)





  
  信王府。
  窦虎的马车才过了五龙白玉壁,早领命在门口守望的常顺儿便掉头兔子般飞奔澄一阁。
  “王爷!回来了,回来了!”
  正在坐立不安的信王一脸惊喜地就要疾步迎出去,被常顺儿慌忙拖住。
  “王爷,欢喜归欢喜。沈良侍现今还只是个奴才,您这样儿,不合规矩,对她也不好啊!左右就是几步路的工夫,她一会儿就到了您眼前了,您且宽坐?”
  常顺儿这话虽扫兴,却提醒得对,说的都是正理儿。信王张了张嘴,竟也反驳不得,只得坐等。
  “窦虎怎的这般磨蹭了?统共这么几步道儿,走了这老半天还不见影……”
  信王似是抱怨,又似是自言自语,只顾引颈向着外面张望。常顺儿憋着偷乐。
  
  窦虎知信王着急,进得府来衣裳也没换,一身风尘地赶到澄一阁。一进门,还没等开口,信王已经起身急问:“沈时呢?”
  在门外候着报归、谢恩的沈时闻声垂首走了进来。
  除去了帷帽,才要下拜,已被一双温厚的手掌稳稳托住胳膊:“免。”
  沈时只觉得脸热心跳,不敢抬头。此刻他的气息近可闻拂,似是隔世的亲切盈盈归来,久违的温馨缓缓苏醒。
  一个只管深深低着头,一个只管殷殷盯着看,谁也不言语。一旁的窦虎跟常顺儿甚觉气氛尴尬、呼吸不畅,于是互相递了个眼色,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
  常顺儿一脸暧昧地将屋门带上,合上门缝之前,还不忘意犹未尽地往里面狠狠吸了一眼,可惜什么也没看到。转身颇失望地冲着门口侍立听唤两个小太监挥了挥拂尘:“站远些站远些,不叫不准打扰!”
  两个小太监忙躬身往廊子底下退出老远。
  
  屋内。
  “你……爹娘还好吗?”
  “蒙王爷的恩典,容奴婢一家重聚天伦,二老宽心之余,精神也见好。奴婢阖家感戴王爷的恩德。”
  沈时说着又要行礼拜谢,信王拦住不叫跪。
  “这几日,本王很惦着你。”信王的声音很轻,柔和得似怕惊着眼前人。
  沈时芳心愈乱,脸上更热,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信王见她只是垂头不作声,猜不透她的心思,不安地问:“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恨本王?”
  听他说“恨”,沈时再也受不住这沉重,忙摇着头抬起脸望向他。
  “你哭过了?”倏来的疼惜令信王心头一颤。
  沈时忙又垂下头。
  “舍不得你爹娘?”
  沈时摇头。
  “心里有委屈?”
  仍是摇头,两滴泪珠溅落在地上。
  信王温柔小心地捧起她的脸:“那是为了什么?”
  “奴婢……不知该怎么感激王爷……”
  千言万语在心头,却只吐出这么一句。沈时不知自己到底该对他说什么。
  “你不怪本王了?就因为本王准了你回家探视么?”
  信王心中又是惊喜又是忐忑,似乎不信先前的种种,就因为这一次小小的恩典便能一笔勾销。
  “不……还有许多。奴婢不知该如何说。”
  信王面上闪过疑色:“路上窦虎同你说什么了?”
  “……说了王爷同……宗政小姐的事。”
  难怪。这个窦虎!自作主张。
  “你都知道了?”
  沈时点头。
  “那你是要告诉本王,你真的是……”
  信王的两眼倏地闪耀起无限期待的光华,切切盯着沈时。沈时抬起眼,恰对上他那似盛满了一天星光的双眸,心瞬间化作了一汪春水。
  
  她多想点头,告诉他自己就是无愆,可现在真的还不能。
  一路上她不是没想过要对他坦承身份,使他免去苦苦猜度探问的煎熬。可想想窦虎的话,想起他对宗政家平冤一事的谨慎周全,便知眼下还远不是自己揭开身世的时候。若对他承认了,他便是知情人。经历过生死曲折的她,已经太知道世事的无常难料,没有什么事是可以确保无虞的。倘或有一天事情没能朝着他们预设的方向发展,出了岔子,他作为知情人,对她的身份隐瞒不报,便是犯下了欺君大罪。虽说皇帝对这个弟弟疼宠备至,可毕竟天威难测。她不敢冒这个险,更不忍让他为自己身涉这样无穷莫测的变数之中。
  窦虎的话也使她记起了当年广济寺问禅时,慧定老禅师为她讲论姻缘的一番话:大师说她将因哥哥之故得遇良人。然姻缘虽近在眼前,佳期却要待两年之后,且虽是奇缘,却要经历曲折才得圆满。
  是了。家门遭难后,自己还曾腹诽、嘲讽过大师妄打诳语、徒有虚名。如今想来,这番话何曾有丝毫舛错?当时问及哥哥的姻缘,大师避而不谈、似有隐衷,想来是早已知晓宗政家会有此大劫。各人命运,皆已尽知,因是天命,无力化解,自也不便道破天机。
  “小姐日后所嫁之人,必定是小姐赏慕之人。唯有与小姐两心相知、两情相悦之人,才是小姐命中良配。小姐福泽深厚,虽有崎岖,但只要固守本心、坚忍初衷,无论何时何地何境遇,都能莫改莫忘、不移不疑,终能既贵且幸……”
  大师当日点化,言犹在耳。是她因灭门之事不再信服,这才将一番忠告抛诸脑后。今日思来,令她顿觉耳目清明、心神宁阔。
  既然王爷可以为她默默承担下那许多,她又为何不能为他承担一二呢?她要偿他的情意,就算她只是沈时、一辈子只是沈时,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守在他身边,许他一世的宁谧安和,她是作为谁而存在,又有什么要紧呢?
  爱他,不是为他不顾所有、不惜代价;爱是为他恬然咽尽世间百味,仍静好如初,不惘不惑。
  沈时释然。
  
  于是忍了内心想要相认的冲动和挣扎,稳了心神,舒展出一个柔浅的笑涡,轻轻摇了摇头:“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圆岂是珠。奴婢纵使再像宗政小姐,也终是无法与她相比。”
  信王眸中的星光被瞬时浮上眼底的伤痛之色黯灭。
  “你仍旧不肯原谅本王。”
  似深秋飘零的黄叶般失落苍凉的声音,令沈时心中也疼痛不已。可她只能这样说。
  原谅我,齐郎。
  “不,王爷别这样。奴婢知道王爷对宗政小姐的情意。倘或王爷不怪罪奴婢痴妄大胆、不嫌弃奴婢鄙陋,奴婢……愿替代宗政小姐侍奉王爷左右,以报王爷大恩。”
  沈时鼓起勇气说完这番话,静待着信王的回答。为心爱的人充当一回自己的替身,又有何不可?
  信王诧异不解地望着沈时。她目光中的真诚明澈,令他无法质疑她的真心。她这样说,是不是表示已经原谅自己了?
  可为什么?既然愿意接纳,却又因何不肯坦承身份?莫非,她还有何无法对人言说的隐衷?
  也罢,既然她不愿认、不能认,又何必、更如何忍心再苦苦相逼?
  “告诉本王,如今你心里,究竟是怎么看本王的?”
  绕开了身份的问题,这是他眼前唯一能问的。或许也只有这个问题的答案,才能稍解他心头的困惑跟不安。
  沈时竟突然红了脸,仓惶地垂下头:“奴婢不敢放肆僭越。”
  “你不想说的,本王永不再问。可此刻,方才这一问,本王只要你一句实话。”
  沈时在心底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迎着他温柔深情又期盼不安的目光,羞怯而勇敢地启了唇齿,轻轻吐出一声:“郎艳独绝。”
  虽然大胆,但或可补偿他因自己不肯相认而生的惶惑跟失落。来不及看他是何反应,她的脸瞬间已似霞染澄江透,灼烈得令人心醉。
  羞怯难当的沈时本能地飞快举起手中的帷帽挡在脸前,不敢再触及信王的目光。
  清清浅浅的四个字,却似力发千钧的电流击中了信王的心。他懵懵地站着,直直地看着躲在帷帽后的多情故人,觉得自己好似坠入了一个飘缈不真的梦境。
  如同在幻觉中行走一般,他移步上前,轻轻撤开沈时挡在脸前的帷帽。
  没了遮护的沈时羞得几乎要夺门而逃,却被他温柔而有力地揽进怀中。
  “你适才的话,本王没听清。再说一次。”
  他……怎么这样促狭,偏要故意为难人!
  沈时垂着眼眸拼命地摇头。
  “不是逗你,是真的没听清。再说一次,可否?”
  他的声音里带着渴盼与恳求,令沈时的心柔软得不忍拒绝。她将头埋得更低,轻轻重复了一遍:“郎艳独绝。”
  信王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在微颤,漫天的喜悦与幸福呼啸卷袭而来,令他简直无法招架。
  “啊——不……”
  沈时一声惊叫,人已经离了地,稳稳地落进了那温暖强健的臂弯里。那张俊逸无比的面孔离她那样近,玲珑的薄唇几乎就要触上她的唇。
  沈时蓦地紧张起来。虽然误会已冰消,可上回在恬园那场惊吓的阴影还未散尽,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她仍是本能地感到恐惧与抗拒。
  触到她惊恐的眼神,信王猛地从适才的恍惚忘情中恢复了理智,慌忙将她轻轻放下。
  沈时从他怀中急急地挣脱出去,踉跄后退了两步,连呼吸都有些凌乱。
  “王爷,我……不,奴婢……”
  看着她惊怯不胜的样子,信王带着心痛与无比的愧疚,歉然道:“适才本王欣喜过甚、情不自禁,草率了。上次的事,是本王不好,急怒失智,惊着你了。往后再也不会,你别怕。咱们……缓着些。”
  “谢王爷体恤。”
  “无……沈时,今日既都说开了,本王想再问你一句话。”
  “王爷请讲。”
  “若本王想纳你,而眼下却只能给你侍妾的名分,你可愿意?”
  “只要能在王爷身边侍奉,奴婢什么都不计较。一切全凭王爷做主。”
  “你……答应了?”
  “是。”
  剪剪秋水,眼波盈盈。失而复得的白露蒹葭,再不是隔着纱幕、隔着生死的遥远,而是真正的咫尺相对。
  她说她是无愆也好,是沈时也罢。今生今世,再不让她离开眼前半步!
  
  3、承宠
  
  除了近身伺候信王的那几个人,整个信王府都在悄悄议论,一向不被王爷待见的沈良侍突然毫无征兆地得获殊宠,破了奴婢不得进出澄一阁的成例,时常随侍王爷左右,甚是得脸。
  奴才们自然不敢说王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好恶莫测;他们只敢说这个沈良侍定是从何处得了什么指点,学了什么媚术,生生地把个清心寡欲、坐怀不乱的王爷勾搭上了手。
  这等混账的议论,信王自是听不见的。沈时听见了,也不过一笑了之,根本不往心里去。倒是谢功沛跟吴嬷嬷受不了了——议论都是私下的,要是明着弹压,倒像是越抹越黑了;可要是听之任之,又实在不成体统。
  两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由王爷颇敬重礼待的谢总管打头阵、吴嬷嬷敲边鼓,他们俩一同出马,向王爷郑重地提出众望所归的合理建议。他俩一致认为:照目前的情形看,已经是时候了,可以说了。
  于是,两人捡了个花好月圆的日子、灯华帐暖的时辰、王爷心情舒畅的时刻,适时地开口了。
  “王爷,沈良侍从宫里回来也有段时日了。老奴瞧着,她如今伺候王爷已挺上道了,是个可靠的妥帖人儿,不枉皇太后那般看重她。王爷若是也看她还成,不如早早赏她个名分?不拘高低,到底方便又好看,也了了皇太后一桩心事。太后娘娘把人送来,心里明明急盼着消息,却硬沉着气儿不催不问,这是太后疼王爷、体贴王爷自个儿的心意;那王爷出于孝道,也该疼疼太后、体贴体贴她老人家的心不是?”谢功沛觑着信王的脸色,情理并用。
  信王笑了笑:“谢翁,本王也正有此意。只是沈时羞怯,本王还想多给她些时日,让她心里准备好了再说……”
  谢功沛向吴嬷嬷丢了个眼色,吴嬷嬷忙接了过来:“王爷,您多虑了!哪个女儿家不害臊?承过宠之后,自然就好了。瓜儿不破,总是生的,难不成您总等着?沈良侍既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慈谕,该做什么,她心里自然是早都明白的,何用再准备?您既这么疼她,给足她脸面跟排场也就是了。沈良侍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不知道好歹。”
  谢功沛向吴嬷嬷递了个嘉赏的目光,意思是这番话说得铿锵给劲。
  果然,信王也没了话支吾。面上轻赧,半晌说:“那便嬷嬷去办吧。先问问沈时的意思,她若是有所勉强……”
  “不会!王爷只管放心,沈良侍保管是乐意的!”吴嬷嬷不给信王任何踟蹰摇晃的余地。
  “……好吧。此次纳宠,不是随便纳一个婢女做侍妾那么简单。沈时是母后亲赐的人,本王虽不能逾矩给她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