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郎俦 作者:乔悦蓝(晋江2013-10-23完结)





  品一口,回味无穷。
  从菜名到菜相再到口味,无一不妙。
  抬头时已不见了吴嬷嬷。信王心中的疑团愈深。
  
  这回来上菜的是小柳儿。
  “吴嬷嬷呢?”
  “回王爷的话,吴奶奶正在给王爷赶着做第十一道,腾不出手来上菜,打发奴婢过来。”
  “小厨房就她一个人在忙吗?”
  “……回王爷,奴婢也帮着打下手来着。”小柳儿答得气怯。
  信王便不再问,望向盘中。
  五只煎得刚刚好的大虾、五根芦笋尖芽,间错攒心摆开,拱成梅花状,中间以一朵香菇为心。色泽鲜艳、红翠分明。
  这道菜用料并没什么稀罕,难得的是大虾俱是剪掉了头须和虾枪的,剖开背部和腹部,去除了虾线,又将虾的尾部从腹部穿上去,跟头部形成了一个正角。每一个伸展的虾尾穿上来,似一朵朵绽放的花,煞是美观。
  “这第十道,叫个什么名色?”
  “回王爷,叫‘梅竹同心’。”小柳儿怯怯地答道。
  信王心下一动,摆摆手示意小柳儿退下。
  拈筷尝了尝,同前面三道一样,浓淡得宜,清适爽口。可是他却有些吃不下了,心中的猜测令他颇不安宁。
  
  正瞅着一桌美味佳肴心不在焉时,吴嬷嬷端着盘子又来了。
  揭开盖儿,此菜是将海发菜修成松针排列状,一层一层堆垒成塔状。上面铺了蒜泥,浇了麻油。
  信王望着吴嬷嬷,等着她报菜名。
  “王爷,这第十一道,叫……叫……”
  “怎么?嬷嬷连自个儿做的菜都忘了名字?”
  吴嬷嬷尴尬地笑着:“老奴老了,记性不中用了。跟师傅学的时候还记得真真儿的,这转头就忘了……”
  “不急,慢慢儿想。这菜要是不知道名儿,吃起来可就大缺了滋味了。”
  信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吴嬷嬷,也不提筷。
  吴嬷嬷正发急,突然想了起来,脱口而出:“列松如翠。”
  信王倏然色变,站起了身。
  吴嬷嬷吓了一跳:“王爷,您怎么了?”
  信王不答话,抬脚便往外走。
  
  3、好事成双
  
  “王爷,您要去哪儿?”吴嬷嬷跟在后头撵上来,已经慌了神儿。
  “小厨房。”
  吴嬷嬷一愣,一把拖住:“王爷不能去啊!”
  “为何?”
  “这……那个,小厨房里烟熏火燎的,忙乱得一团糟,王爷哪儿能受得住啊!快回去用您的膳吧,还差最后一个菜就齐了!”
  信王不理,只甩了一句:“带路小厨房。”
  吴嬷嬷不敢再说,只得跑到前面领路。
  “嬷嬷不必跑那么快,就在本王身旁手指口说就够了。”
  
  小厨房门口。
  “絮儿,替我把那一对切好的大红椒用滚水焯烫好了,再捞出来拿凉的净水过一下。记得要焯得脆熟、不欠不过啊!”
  熟悉无比的天籁之声从烟雾缭绕、锅铲刀板碰撞齐鸣的小厨房中传出。信王站在了门外,望着那背朝着他,正一下麻利地切着各色丁儿,一下又撂下刀,掂起铲儿动动一旁锅中酱料的女子。
  “春枝,看看那锅里的蛋蒸好了没?若好了,替我剥了壳儿在净水里搁着。仔细手烫!”
  沈时一面熄了锅底的火,将烧好的酱料盛出来,一面吩咐着。
  “王爷?!”
  才答应着转身去看那边锅里蒸蛋的春枝被点了穴、定了身似的愣在当地。
  沈时与春絮闻听这一声,倏地转回头,也呆住了。
  信王走进去,神情与目光中包含了太多太多东西,以至于沈时辨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直到信王快要走到她身边,她才如梦方醒地跪了下去:“贱妾无状,叩见王爷。”春枝、春絮这才解除定身般跟着跪了下去。
  沈时双膝还没有着地,已被紧紧扶住。
  “王爷快放手,贱妾身上都是油气,仔细熏了您、蹭脏了您的衣裳!”
  沈时擎着两只湿漉漉、油乎乎的手,扭着胳膊一个劲儿往外挣,生怕将自己身上的油污沾到信王衣衫上。
  “你们都出去。”
  信王不撒手,紧紧握着沈时的肩膀,虽未回头,但春枝、春絮已经垂首躬身,飞快地退到了门外。
  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厨房的门带上,吴嬷嬷朝着她俩摆摆手,示意她们跟着她退到二十步以外背身侍立。
  
  信王一把将满身油气的沈时紧紧揽进怀中,搂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王爷快放手,贱妾身上脏……”
  沈时两手犹在使劲儿地擎着,尽量离信王老远。
  “唔……”
  冷不防一记热烈恣肆的吻将她后面的话堵住,灵巧而霸道的舌已灼烫到迫不及待地冲开她的唇齿,一往无前地攻城略地,忘却一切地吸吮着她的芬芳甘甜,不能自拔。
  这一吻热烈而持久,仿佛要倾尽他一生的诉白。沈时觉得自己的头脑被巨大的热浪冲刷、撞击着,幸福而紧张、温情而惶惑。
  当他的唇终于离了她的唇,沈时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
  他揽着她的纤腰,双眸中的光亮如星月、如明灯,声音因适才的一番激吻而犹带着微颤:“是吴嬷嬷多嘴告诉你的?”
  “不!不关吴奶奶的事,是贱妾自己问奶奶的。”
  沈时听他的话音儿,以为他要怪罪吴嬷嬷,慌忙解释。
  “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贱妾只知道王爷一向不过节、不庆生辰,却不十分晓得缘故。那晚听王爷说,自小儿可亲近的人太少,心下忽然觉得好似明白了几分。贱妾想不出别的,就只能学着做几样菜,为王爷暖暖寿辰、暖暖心……”
  那双闪着星光的眼眸蓦地被升腾起的水雾打湿,掩饰般一把将她的脸搂着紧紧贴在他胸前,温柔低沉的声线里含着压抑不住的情潮:“为什么叫吴嬷嬷瞒着本王?若是本王不找来,你就打算不告诉本王了?”
  “没有要刻意瞒着王爷——再说了,以王爷的睿智,就算想瞒也瞒不过。贱妾是想给王爷一个意外之喜,才特地嘱咐了吴奶奶,叫她无论如何先别说,等最后一道菜好了,贱妾去换了干净的衣裳,亲自给王爷送去,再当面儿给王爷拜寿。谁知道王爷就这么心急,竟找到这儿来了!这下可好,把贱妾原本预备好的拜寿词儿给吓得全忘了。”
  沈时半是温柔、半是娇嗔,说得信王的眼眶愈发潮湿。
  “还要什么贺寿词儿,你的这份情意,早抵过了千言万语。”
  怀中的人儿依旧高高地擎着两手,微微挣了挣:“王爷,快松开手。最后一道菜还没做完呢!那些材料都是备好的,若放久了,可就出不了意趣了。”
  信王放开她,看了看案子上摆的东西,挑起唇角:“不知这最后一道菜,你给起的什么名儿?”
  沈时顽皮一笑:“先不告诉您。等做好了端到王爷面前,王爷猜猜看。这会儿您快先回去用着,这里可不是您呆的地方。”
  听见沈时撵他,信王也促狭起来:“本王偏不走。本王就在这看着你做,做好了咱们一同拿回存心殿细品。”
  沈时看看他笃定得无可商量的神色,无可奈何地露出一个浅涡:“那您站远些,别沾了油气。”
  说毕不再搭理他,自顾卷好袖子回到案旁,极其熟练麻利地继续她的焯、炒、烧。
  她将炒好的鸡脯丁跟焯得鲜脆的胡萝卜丁、白萝卜丁、青椒小片、玉蜀黍粒儿、青豆拌在一起,又撒上松仁,盛进了那两个已经焯烫好的、剖成半开半合状的大红椒盏里做铺底;然后将原先烧好的酱料重新加热,浇了上去;最后,将一个蒸蛋对剖为二,分别搁在两个椒盏的铺底上,做对面相望式,再淋上浓浓的海鲜汤汁,便做成了。
  沈时将一对鲜艳无比的椒盏装了盘,托到信王鼻子前:“王爷闻闻,可好?”
  信王微微一嗅,点头道:“连香气里都透着一缕清爽,丝毫不觉得腻人。这道菜叫什么名色,该告诉本王了吧?”
  “王爷别拿话支吾,早说好了要您猜的!”沈时毫不含糊。
  信王无法,只得对着两个大红椒盏冥思苦想起来。可是纵然他再精于学问,毕竟不懂得烹饪之术,此刻硬要他将学问跟菜色联系起来,他发现自己完全不得门路。
  信王愁住了,只得向沈时央求:“给个提示?不然本王再猜不出,菜就全凉了。”
  沈时婉然一笑,轻轻吐出两字:“鸳鸯……”
  信王一怔,再看看两个椒盏,猛然醒悟,脱口而出:“对浴红衣?”
  沈时粲然颔首。
  那目光里又复溢满了浓情,深深地望着她。
  沈时红了脸道:“王爷都猜着了,还只管看什么?快走吧,再不回去用,真的都凉了。”
  说毕也不让他,自顾盖上盖碗、捧了盘子走出去。
  
  小厨房外面,二十步之外,吴嬷嬷跟春枝、春絮正等得心焦,总算是看见两人出来了,忙簇拥着他们回到存心殿。
  信王知道沈时好洁,若带着满身油污,再咽不下东西,便命吴嬷嬷先引她去净了手、换了衣裳,方回来坐下。
  “咱们可都等着瞧这第十二道菜呢!夫人,能揭了么?”吴嬷嬷笑着打趣。
  沈时含笑点头,常顺儿上前将盖儿揭了,信王便直接拈起筷子吃上了。
  吴嬷嬷笑道:“看来王爷是已经知道菜名儿了。老奴只是纳罕,夫人瞒得严实,王爷怎么就猜着小厨房了?”
  信王笑着斜她一眼:“你那六道菜上完,突然跑出个‘凤凰于飞’,口味跟前头的也大相径庭,本王心里就觉得不大对劲。细看时,那凤与凰竟讲究得细致,便更疑心不是出自嬷嬷之手了。”
  吴嬷嬷惊讶道:“那凤跟凰不就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么?还有何细致讲究?”
  信王笑看着沈时:“嬷嬷问她。东西是她做的,叫她讲。”
  沈时含笑说:“王爷瞧得仔细。凤为雄,凰为雌。凤有冠而凰无冠,凤有胆思而凰无胆思,凤三尾而凰两尾。嬷嬷请看。”说着指了指盘中。
  吴嬷嬷看时,果不其然,恍然点头:“平日价只说‘凤凰’、‘凤凰’的,却不理会还有这么细致的讲究,今儿托王爷跟夫人的福,长了回见识。”
  沈时望着信王:“王爷这般锐利。贱妾技短,只第一道菜便已经露了底儿在您眼里了?”
  信王笑着摇头:“也没那么快。看见这道只是有些疑心,也没敢就认定在你身上。后来上的‘东篱采菊’、‘珠联璧合’,也都只是赞叹新巧,并没有切实疑心到你。直到‘梅竹同心’,似闻知音之弦,心下才又动了疑。”
  沈时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他便继续说道:“及至‘列松如翠’一上,本王再无可困顿,知必是你无疑了。”
  沈时笑了,面上微红。
  旁边的人却皆听得云山雾罩——这两人私底下的密语情肠,岂是外人能知、能解的?
  
  信王在与沈时的精尝细品、笑语欢谈中度过了他的二十二岁生辰。这也是他自七岁以后,度过的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生辰——欢悦而满足。
  席罢,命人撤去了盘碟碗筷,收拾干净了,沈时便要告退回恬园,却被信王留在了存心殿。
  谢功沛等人一看,便都告退下去了,殿内只剩他二人。
  沈时替信王斟了茶,信王接了,却不饮,只看着她。
  沈时被他看得有些发窘,偏过脸去轻嗔道:“王爷只管看什么?”
  信王低低一笑:“本王在看,你这七窍玲珑心里,究竟装了多少新巧精妙的心思?好一个‘列松如翠’!那般稀松平常的物事,怎么到了你这里,竟成了对景又对题的妙品了呢?”
  沈时红了脸:“也并没什么妙处,不过是贱妾的心曲,想为王爷的寿辰添份儿意思罢了。难得王爷雅爱,不曾见笑。”
  信王勾过她的腰:“‘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本王在你心中,真的便这样好么?”
  “恐怕不只在贱妾心中如此,在梅梅心中,亦是如此。”
  信王一怔,面上现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怎么突然提起这话?莫非上回为梅梅的事生了醋意?”
  沈时愈发脸红,反驳道:“贱妾不会拈酸吃醋,只是说了句真话。这也是梅梅亲口说的,她说……”
  “梅梅怎么想,本王都清楚。本王对梅梅,只是……”
  “王爷怎么想,贱妾也都清楚。梅梅什么都告诉我了,王爷莫要多心。你我之间,何劳恁多言语解释?君自不疑我,我自不疑君。”
  沈时情急之下,已忘了口中尊卑,只顾“你我”起来,却浑然不觉。
  信王执了她的手,轻轻一吻:“好。那便什么都不说了,品完了‘列松如翠’,该品最后一道菜了。”
  沈时错愕不解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