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郎俦 作者:乔悦蓝(晋江2013-10-23完结)
“万岁爷,夜已深沉,回乾安殿吧。这儿奴才们守着就行了。”
余得水听了听外面秋虫的鸣叫,低声劝道。
皇帝坐在椅子上,一只手半撑着头,一只手抬起来无力地微摆了摆,没有作声。
余得水犹豫了几分,终还是说道:“万岁爷,今儿都第二夜了,您眼窝子都有些陷下去了。龙体可经不起这么熬着啊!孝穆纯皇后在天之灵,定然也不巴望您这样。”
说着索性跪了下去:“万岁爷,请保重龙体啊!”
余得水这一跪,殿上值夜守灵的奴才们也都跟着跪了。
皇帝疲惫而无奈地抬起头,哑着嗓子道:“你们都下去。朕想独自在孝穆纯皇后灵前静静。”
余得水抬起脸担忧地看了皇帝一眼,略顿了顿,终是低下头去应了声“是”,带着灵堂中的奴才们悄然退到殿外长廊下侍立。
皇帝站起身,缓步走到灵前,抬起手轻轻抚上皇后的灵牌。
“祺妹,朕错了。”大颗的泪珠滚落在神案上。
“花朝节那日,朕若是弃了固执、弃了那份虚无的君主面子,走到屏风后,牵起你的手,你是不是就舍不得走了?永泰殿那日,朕真的不是有心羞辱你,朕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与你搭话……朕心里……好悔……”
一生不曾对人诉过衷肠、落过泪的永徽皇帝谢慜祚,此刻抚着孝穆纯皇后杨祺的灵牌,泪如决堤之水,数度哽咽,泣不成声。
“祺妹,你无欲无求地痴恋了朕一生,朕负了你,让你含恨凄凉而去。宗政将军于朕母子兄弟有再造之恩,朕却有意以莫须有之罪将他灭门,更生生毁了九弟的姻缘!祺妹,你说,朕是不是个昏君?恩将仇报,禽兽不齿。朕伤遍了最亲的人,朕还配再做这个皇帝吗……”
冰冷的牌位没有回应,一如杨祺一生的静默。深夜的秋风潜入大殿,卷拂着重重白帏、白幛飘扬鼓动,似起舞的妖灵,嘲弄着人间的愚浊与谬暗。
信王府。存心殿。
信王知今夜有大事,故没有留沈时在此,而是早早将她送回了恬园。沈时心中虽然纳罕,却也没有多问——昨日元寿宫佛堂内的一场哀恸,令她仍未缓过心神,无力去想太多。
信王负手立于殿中,注视着殿角案几上的沙漏,静静等候。窦虎颇心焦地时不时望向门口。
殿门呼地大开,带进了一股秋夜的凉风,一身夜行衣的陆定非大步跑进来:“王爷!”
信王转回头,陆定非满面愧色,垂头跪了下去。信王与窦虎心一凉、一沉。
“怎么?”
“属下无能,只抓住了马彪。韩绍……跑了!”
“陆定非,你!……”窦虎气得指着他,猛地一跺脚。
信王抬抬手:“罢了,他也尽力了。马彪的家人呢?”
陆定非头垂得更低,声音小得快听不见:“回王爷……属下……属下们只顾着盯防马彪与韩绍,不妨着还有一路人,直扑那马车里的人去了。等属下们回过神赶过去,马彪的老娘跟妻儿,已经都……都被杀了……”
“陆定非!你平常办事机灵可靠,这回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事,王爷千叮咛万嘱咐,你怎么能出差错?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窦虎怒不可遏。
“算了。这会儿说这些已经没用了。韩绍丢了马彪,是决计不敢再回韩崇道府里了。陆定非,本王命你将功折罪,去暗中护好韩绍的家人,同时全力追捕韩绍。另,将马彪秘密囚于府中,严加看管,不得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侧妃。”
“是,属下此次必不敢再辱使命!”陆定非满面惭色,领命而退。
“王爷,下一步该如何?”
“没有韩府的人出面指证,马彪这样一个曾经卖主求荣的人,怎么说都是空口无凭。当年做假密函的鬼手张早已被灭了口,死无对证,只要韩崇道死不认账,谁也无法将他定罪,自然也难还宗政家清白。眼下只有继续盯紧韩崇道那里,想法子从韩府找出人证。”
窦虎默然点头,又问:“王爷为何不肯让侧妃知道此事?毕竟这与她……”
“她并没有承认她是无愆,尘埃落定之前,何必将她扯进来?更何况这灭门之痛,每触及一点,对她来说都是摧心蚀骨。本王不打算让她在这经过里反复煎熬,只打算给她一个能有所安慰的结果。她受的苦已经够多了,本王不忍看她一再伤怀。”
永徽七年七月初六,孝穆纯皇后薨逝第三日。
宫中。晨。谨身殿。
“得水,你去一趟信王府,告诉九王弟,就说朕请他入宫,有要事相商。”
皇帝用了“请”,而非“召”。余得水颇觉诧异,但并未表露,只躬身应了声是,匆匆去了。
2、赎罪
信王府。澄一阁外。
“末将见过侧妃娘娘。”
“窦将军免礼。王爷在么?”
“回娘娘,王爷在。只是此刻不便见娘娘。”
“哦?”
“宫里余大总管来了,正在里面与王爷议事。”
“哦……”
沈时轻轻地应了一声,刚要转身离去,澄一阁的门开了。
余得水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看见沈时在外面,略略一怔,忙上前行礼:“奴才见过沈侧妃,给侧妃娘娘请安。”
沈时慌得赶紧回礼:“余大总管,沈时万万不敢当。”
“娘娘怎么站在外头?敢是奴才耽搁了娘娘见王爷?奴才这便告退了。”余得水勉强一笑,躬身行了个礼便匆匆走了。
沈时觉得余得水的神情颇反常,心中隐约有丝不安,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快进来,外头有风。”
沈时回过神,转头瞧见门内的信王正含笑望着她,眉目和煦地向她伸出手。于是她收了怔忡,抬步走进去,把手交给信王。
“王爷,余大总管来何事?”
信王仍是平静无痕的浅笑,想要将话题轻轻岔开:“没什么。你今儿好些了?”
“王爷,您有事别瞒着妾妃,妾妃不是要僭越本分乱打听,妾妃只是担忧……”
“傻话。你在本王这儿,还说什么僭越不僭越,太远了。”
“可王爷分明有事瞒着妾妃,令妾妃心里好没着落,觉得王爷似乎隔着很远……”
信王倏地握紧了她的手:“别瞎想。本王不是要瞒你,是觉得此事不值一提——余总管是替皇上传话来的,要本王进宫一趟。本王不想去,就回掉了。”信王轻描淡写。
“王爷,您这……不是抗旨么?”沈时的脸白了白。
信王笑笑:“皇上此次只是很随意地叫余总管传个话,连上谕都算不上,也便没有‘抗旨’这一说。何况早先为本王开的相亲宫宴,本王也曾屡传不到。要说抗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都没事吗?不必担心。”
“皇上对王爷,倒实是优容。”
沈时觉得颇不好受——她知道信王为何总同皇帝这样拗着。虽然她心中对皇帝有怨恨,但是有过哥哥的她同样能体会那一份手足骨肉之情。想到是因为自家的灭门之痛横亘中央,才令他们兄弟疏隔至此,她心中很是矛盾。
宫中。谨身殿。
“万岁爷,任奴才说破了嘴,信王千岁就只纹丝不动地一句话:本王从不问政,无论何事,皆由皇上圣裁,本王不便置喙。”
良久的沉默。
“万岁爷?”
“去了的人,宗政将军一家、皇后,朕求不到原谅。活着的人也不肯原谅朕。母后怨怪朕,九弟也恨朕至此。朕居然走到众叛亲离的一步,从此后真的要成了孤家寡人了。”皇帝凄凉地笑了两声,语调沉痛:“朕活该。是朕一手戕杀、埋葬了这些亲情……”
“万岁爷……”
余得水看着皇帝颓黯、消沉的神色,心中酸楚,却不知从何劝解。
孝穆纯皇后薨逝七日后。
奉天殿。早朝。
群臣恭候了一早晨,早已过了皇帝上朝的时辰,却仍不见圣驾。臣子们不由有些心慌,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猜测。
“余大总管来了!”
不知谁低低地喊了一声,群臣顿时静了下来,望向天墀。
余得水面无表情地一甩拂尘:“皇上龙体欠安,不能临朝。政事仍暂由宰辅程昱之率六部尚书协理。退朝。诸位大人,请回吧。”
余得水一走,奉天殿上顿时炸了锅。
“皇上不是一直极其厌恶孝穆纯皇后吗?怎会突然如此悲伤?为她辍朝七日,竟还伤心病倒了!”
“是啊,上回二皇子跟四公主的满月宴上,皇上还当众羞辱了孝穆纯皇后一番,这才几天,怎么就……”
“哎呀,圣心难测啊……”
“咳咳,几位大人。”
一见是庶国丈开口,几个议论正欢的大臣立马没了声。
韩崇道沉着脸发话了:“几位大人,慎言。皇上怀柔天下,恩泽布于万民。孝穆纯皇后乃皇上结发,皇上岂会无情?为大行皇后伤逝抱恙,正可见吾皇仁心大德之一斑,实为吾等臣民之表率。”
“是是是,韩大人所言甚是!下官们受教了,受教。”
几个大臣灰头土脸,唯唯诺诺。
韩崇道不屑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最近他很糟心。这个马彪太难除。两年前就想结果了他,他却像泥鳅一样滑,总也不好下手。如今好容易等来了机会,却被韩绍这个蠢货办砸了。本想着将他也结果了,他却也跑了!好在他家眷都还在,只要他们还在自己手上,韩绍就不敢跳出来乱说。至于马彪,空口无凭,自己大可以死不认账,倒咬一口。他既然如此精明狡猾,量也不敢轻举妄动。此次皇上辍朝,代理政务却没他这个庶国丈的份儿——谁叫他只是个侍郎呢?想想就觉得憋闷。如今好容易皇后腾出了凤位,自己女儿总算有了指望,可恨却被那刚生下龙凤娇儿的谭淑妃占去了先机,真是诸事不顺!怪只怪他韩家福气未到,女儿的肚皮一直不争气,伺候皇上八年多,承宠无数,却只生了两个公主。眼下当务之急,他这个在朝为官的爹,怎么也要树立起忠贤的威望跟名声,好生为女儿筹谋、造势,想方设法也要将女儿拱上后位,以使韩家的地位跟权势更加稳固,到那时,也就更不怕此事败露了。
元寿宫。
“太后娘娘,请您移驾去趟乾安宫,瞧瞧万岁爷吧!”
“皇帝怎么了?”太后冷冷地问小全儿。
“回太后娘娘,自打孝穆纯皇后凤驾归天,万岁爷伤心过度,龙体抱恙。如今不光不思饮食,更不见太医不用药,辍朝都已快十日了,大臣们来问安求见,一律都挡了。一日一日地也不见开口说一句话。余大总管说……”
小全儿说到这停住,犹豫地望了太后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太后回过头看向他:“说什么了?”
“余大总管说,万岁爷这情形瞧着不好,猜不出来心里究竟是怎么个主意。自打他跟着万岁爷,万岁爷不管何时,对国事、朝政都是勤勉不辍、毫不懈怠。如今突然这般万念俱灰,令大总管甚是心慌不安。”
听小全儿这么一说,太后心里也有些着慌。虽说还在为宗政家和皇后的事恼他,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总还是爱他、担忧他的,于是带了谢功深匆匆赶往乾安宫。
一见皇帝,太后吓了一跳:几日没见,他像换了个人似的,从未曾有过的消颓和憔悴,眉目无神、面色无华。
看见母亲来了,皇帝从榻上撑起身,勉强展出一分笑意:“母后怎么来了?”转朝一旁侍立的余得水:“朕不准你去惊扰母后,你怎么……”
一句话没说完,咳嗽起来。余得水忙上前替他捶着。
太后心痛道:“皇帝,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事已至此,你再追悔伤怀也是无用。与其这般消沉,莫如振作精神,把能做、该做的事做了。纵然有些已无法弥补,但总该把能尽到的心尽到。”
“母后,儿已有打算。本还在犹豫该不该对母后说,今日母后来了,也好。正好同母后商量。”
“哦?皇帝有何打算?”
皇帝平静地望着太后,半晌低低开口道:“儿失德已甚,实不配再为人君。况这皇位,本就该是九弟的。料想父皇在天之灵,也会乐见儿将皇位让与九弟。儿想下诏禅位与信王,自贬为臣。自此养德修身,以偿罪孽。”
余得水与太后闻言大惊。
“万岁爷!”余得水跪地拭泪。
“皇帝,你胡闹!皇位岂同儿戏,容你说让就让?既然当初你父皇亲口传位于你,你就要将社稷担当到底!犯了错不想着补救,就只想着逃避,这不是你的性情,更不是一个君主该有的样子!你怎么对得住你父皇的托付!”
“母后!朕欠祺妹的,还不了。宗政家几十口人命,朕拿什么补救?您告诉朕,朕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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