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郎俦 作者:乔悦蓝(晋江2013-10-23完结)





  “母后!朕欠祺妹的,还不了。宗政家几十口人命,朕拿什么补救?您告诉朕,朕该怎么做?”
  “难道你还舍不得处置韩氏父女?!”皇太后又是痛心又是失望。
  “母后,您不是不知道,将宗政家灭门的主谋元凶,不是韩崇道父女,是朕,是朕自己啊!朕只不过是佯装不察,顺着他们的奸计设局而已。难道朕把自己做下的事都推到他们身上,朕就能心安了吗?朕会更觉得自己卑鄙可耻!朕已然错了,便不想再为自己找藉口,更不想再亲手将自己利用过的人拉出来做替罪羊,虽然他们早就该死!朕之所以想禅位九弟,这也是其中一个考虑。他最痛恨韩家,作为新君,由他来清算此事,为宗政家报仇雪冤,再合适没有。朕欠九弟太多,就当朕最后为他做件事,让他亲自来补偿宗政家,许会令他心里好过些。”
  太后流泪摇头:“你九弟不会答应的。你太不了解他了!你是他亲哥哥,你的东西,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拿的。”
  “母后不必说了,朕意已决。得水,代朕拟下密旨:朕忧劳过度,无力国事。特旨禅位与信王慜祯,以正社稷。钦此。”
  “万岁爷!”余得水掩面流涕。
  “去吧。记得,此事万万不可声张。先得了信王回音,待朕将一切安排妥当,再临朝宣诏退位,免得被奸佞旁生枝节。朕要给九弟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山,除了宗政家的案子,朕不想给他留半分烂摊子。”
  余得水含泪望向太后,太后对他微微点了下头,暗暗使个眼色,余得水会意,口称遵旨,退了下去。
  “皇帝,既然你心意已决,哀家也不再多说了。左右是你们兄弟俩的事,你们合计着拿主意吧。不管你们谁做皇帝,哀家都是你们的母后。你安心养身子,哀家回去了。”
  皇太后拍了拍皇帝的肩,起身走了。
  乾安宫外。余得水正在墙根儿底下候着。见太后出来,忙上前跪下:“太后娘娘,万岁爷一时糊涂,您要替社稷做主啊!”
  “起来,得水。哀家心里有数。你先照皇帝的话去办,看信王爷怎么说。先别急着告诉皇帝,来回过了哀家再说。”
  “是,奴才知道了。”余得水叩了个头,拟旨去了。
  
  信王府。存心殿。
  “启禀王爷,御前余大总管来了,说皇上有密旨给王爷。”
  “密旨?”信王眉峰蹙起。
  窦虎也满面疑虑。侍卫还在等着回话。
  “王爷,既是密旨,恐怕不便在承运殿接了。”常顺儿提醒道。
  “嗯。请余大总管到澄一阁。你们都退下。本王一个人去就好。”
  侍卫领命去回话了,奴才们也都行礼告退,信王转朝屏风边的沈时:“你留在这。本王去去就来。”
  不等沈时答话,便匆匆往澄一阁去了。
  沈时不由自主地跟到门前,凝望着信王大步离去的身影,心中有说不出的忧虑不安。不知宫中隐隐的风波与自家的冤案到底有几多纠缠,王爷又会替她面临和承担什么。
  
  澄一阁。
  “余大总管,请代本王转禀皇上:臣万死不敢奉诏。请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惜爱龙体,早振雄风,以安先帝与大行皇后在天之灵。”
  余得水暗暗松了口气,称是退了。回到宫中,没有回乾安宫复旨,而是直奔元寿宫。
  太后听了余得水的回禀,叹道:“哀家就知道慜祯无论何时也不会是贪爱权位的人,断断不会答应的。皇帝那都是自说自话、一厢情愿的打算。也好,你把慜祯的原话带给他,也好叫他死心,早早打起精神,该干什么干什么。”
  “是。”
  
  乾安宫。
  “九弟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万岁爷。奴才不敢回错一个字。”
  “朕这番忏悔歉疚之意,他终是不肯领受。没想到他连这个补过的机会也不给朕。看来,他是打定主意不肯原谅朕了。”
  皇帝凄凉而消沉的语调令余得水很是心酸不忍,却无从劝解。
  
  之后的时日里,皇帝愈发消沉,仍是不问朝政,万事撒手。无论朝臣妃嫔,一律拒而不见。饮食也越来越少,日见消瘦。
  余得水深深忧虑,终于忍不住又去了元寿宫。
  “太后娘娘,您想想法子吧。万岁爷这样,奴才瞧着,实在焦心啊!总这么下去可怎么好!”
  太后极其头痛地沉思了半晌,道:“皇帝是个不听劝的,此番这副光景,皆是因心结难解。除非……”
  太后顿下来看着余得水,见他满眼急切,于是道:“得水啊,你还得悄悄再跑一趟信王府,把信王爷请进宫来,叫他开口劝劝皇帝,或恐还有用。”
  余得水一听头就胀成了八个大:“太后娘娘,上回万岁爷请信王千岁进宫议事,信王千岁一口就回绝了。这两年信王爷一直避着不肯同万岁爷见面,您也知道。奴才怕请不来啊!”
  太后想了想,叫:“功深啊。”
  谢功深应声进来。
  “你同得水走一趟信王府,务必说服九王爷进宫来瞧瞧皇帝。他们毕竟兄弟一场,有再大的冤仇、心结,总不至于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吧?就说哀家这个做母亲的求他了。御前大总管跟元寿宫大总管一同出面,他若是还无动于衷,哀家也死心了。”
  
  3、恕道
  
  信王府。澄一阁。
  “谢翁,余大总管,请代本王奏请皇上节哀顺变、珍重龙体,莫令大行皇后在天之灵牵挂难安。本王就不进宫搅扰皇上静养了。”
  信王背身而立,语气冷淡。余得水与谢功深为难地对看一眼,齐齐向一旁的谢功沛投去求助的目光。
  谢功沛在心底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上前道:“王爷,您就……”
  不等说完,信王冷冷地将他堵了回去:“谢翁,代本王送两位大总管。”
  谢功沛深知信王的性情,无可奈何地朝谢功深和余得水摇了摇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颓然向信王行礼告退,随谢功沛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一刻,信王微闭了眼,脸上写满了纠结与痛楚。
  
  二谢与余得水一面朝外走,一面感伤皇帝的现状与兄弟二人的嫌隙无可弥合。正无计可施处,看见小宽子带着几个小太监匆匆往恬园赶去,嘴里还催着:“快点快点!王爷头午就吩咐了,你们一直磨蹭到这会儿!到今儿晚间搬不好,就等着王爷治罪吧!”
  谢功沛站住脚唤了声:“宽子,来!”
  小宽子这才看见三位大总管正站在前头,唬得忙跑上前行礼请安。他身后的几个小太监全一溜儿靠着廊檐下垂头站了,大气不敢出。
  “奴才给三位总管大人请安!谢爷爷有何吩咐?”
  “急三火四的干什么去?”
  “回谢爷爷,王爷叫奴才们把长春宫的西寝殿收拾了,替侧妃娘娘搬过去。”
  “嗯。侧妃再住恬园,确实不成样子。那你们赶紧着吧。”
  谢功沛摆摆手,小宽子行个礼,带了廊子底下的小太监们一溜烟儿往恬园跑了。
  一旁谢功深看看余得水,师徒俩似乎想到了一块儿,异口同声朝谢功沛道:“谢总管,能不能……”
  谢功沛一看他二人的神色,顿悟:“两位大总管是否想见见沈侧妃?”
  
  夜。长春宫西寝殿。
  沈时侍奉信王沐浴已毕,换了寝袍,却并未即刻请信王上床歇息,而是突然从后面轻轻环住他的腰,将头伏在了他后肩,猫儿一样轻蹭着。
  信王心上一阵柔软,握住她的手,轻声问:“怎么了?”
  “妾妃听说今日宫里谢老爷爷跟余大总管都来了。”
  信王不作声。
  “妾妃还听说……皇上……龙体不安和,太后娘娘……”
  “他们找你了?”信王侧过脸将她拉到怀中,注视着她的眼睛。
  沈时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这些事你别管。本王自有分寸。他们不该来扰你。”
  “王爷,皇上为君如何,妾妃不敢妄议。可皇上作为兄长,待王爷可谓亲厚优容。不知王爷因何故到此刻犹不肯一见?”
  信王动了动嘴唇,别过脸去,欲言又止。
  “王爷可是为了宗政小姐?”沈时的声音低柔而颤抖。
  “这是无愆的灭门之仇。本王纵囿于身份,不能与她真正同仇敌忾,却也无有立场轻易说原谅。无愆有知,必迈不过这道坎,本王同样迈不过。本王与皇兄,今生注定就此形同陌路了。”
  沈时默然,半侧着脸紧贴在信王背上,眼中有泪珠滚落。
  
  心绪缭乱不成眠。
  她先是背过身闭着眼晴佯装睡熟,直到听见身旁良人均匀的呼吸,才小心地转回身来,借着窗棂中筛进来的月光,静静地凝望着他。
  他其实睡得并不好,微蹙的眉峰时不时一动,狭长好看的凤睑下藏了他并不安稳的梦境。
  他的手仍搭在她腰上。她轻轻挪了挪身子,怕他酸了胳膊。
  曾经多么期盼着就如此刻这般宁静相对,又曾经多么怕和痛苦着今生不得如此相对。而如今,真的盼到了、等到了,虽然爱仍旧干净而醇厚,可他们之间,却横亘了太多伤痛。
  造成这伤痛的,正是他的亲哥哥、当今的皇帝。
  没有他哥哥,她与他不会这般曲折煎熬;当然,没有她,他与哥哥之间也不会结成死结。
  是要他继续痛苦着她的痛苦,还是要她从此牵挂着他的牵挂?
  若是前者,未尝不算是她为家人复仇的一种方式、另外一种快意,可她真的会快乐吗?恨的人固然痛了,可爱着的人也承受着一样的痛,这真是她想要的吗?
  若是后者,或许放下太难,或许她会一直有痛,可若得他笑颜中从此再无勉强与落寞,她愿意逼自己去尝试。
  那日在元寿宫小佛堂,她才第一次了解父亲与皇室的渊源纠葛——原来皇上竟是父亲一手扶上龙椅的,而他却亲口下旨杀了父亲!这究竟是为什么,她想不出缘由,惟有悲愤。
  直到今日,宫里两位尽晓内情的大总管来见她,她有意探问,才终于知道了些父亲与皇上之间的恩怨,一切矛盾与误解,皆是出自于他二人的性情。
  父亲的偏执激烈,她是亲眼见识过的。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与韩崇道结下那么深的冤仇。听说父亲当年为了兑现对先帝的承诺,拼死回护崇圣宫,甚至不惜在朝堂上当着群臣声讨皇上暴虐不伦;更因为某些政见不被采纳而屡屡犯颜,指责皇上刚愎。作为帝王人君,对臣子的此等冒犯,能容,固然是度量胸襟;不能容也是人之常情。这点沈时很清楚。何况皇上从不许人冲撞冒犯的性子,她在宫里那一年多,也是耳闻目睹了不少,谭氏长达半年多的失宠就是一例。这样性情的一对君臣碰到一起,沟通不良、误会堆积到水火不容的程度,有了那般结局也并不意外。
  至于说皇上恩将仇报,其实也有些冤枉——毕竟他是在不知前情的状况下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如今他这般追悔自责,足见他还是顾念恩情的。
  既然父亲也有不妥,既然皇上情有可原,她很想说服自己试着去宽恕。可通情达理是一回事,越过私人的情感又是另一回事。毕竟那是自己挚爱的父母兄长以及阖家几十口无辜者的性命啊!
  虽然当日她触柱昏死,并未曾亲眼目睹那场屠戮的血腥残忍、未曾亲眼目睹哥哥被杀时的惨烈,但西郊荒坡上宗政家人尸横遍野的触目惊心,却是她两年多来挥之不去的梦魇。她不忍回忆、害怕回忆,但无论她是梦是醒,是睁着眼还是闭上眼,那场面都会随时浮现在她眼前。那是被强行重力植入脑海的记忆,即便是她想放下、想忘却,也无法做到。
  沈时被恨与恕来回撕扯着,在矛盾两难中煎熬着,头痛欲裂,不知自己的心究竟该何去何从。
  
  翌日清晨,她睁开眼时,枕边空空,已不见了信王踪影。她强撑着昏沉胀痛的脑袋拂开帷帐,春枝、春絮忙走上前。
  “娘娘,您醒了?”
  “王爷呢?”
  “回娘娘,王爷很早便起了。让奴婢们告诉娘娘,若是有事,可往漱目阁去寻王爷。”
  “漱目阁?王爷怎么突然去了那儿了?用过早膳了么?”
  “回娘娘,王爷什么也不曾用,略洗漱了一把就走了。”
  “谁跟着呢?”
  “只有窦将军。听见顺儿公公在外头问王爷去哪儿,王爷也没告诉。”
  沈时怔怔地坐在床边,心下大约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王爷定是怕宫里再来人聒噪,索性躲了。想来,也都还是为了她。
  其实他嘴里不说,心中仍是痛的。敏感细腻如她,早已从他眼中读出了那份掩藏不住的苦涩纠缠。
  倘或有一天,皇上真的不好了,王爷是否仍还能无动于衷?即便他强忍着心不问、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