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记忆:中国百年历史的民间读本





?个小时,众人可以向他喊叫,可以向他挥拳,可以对他辱骂,一些脆弱的人做出错误选择,也是情理中的事。    
    我没有多少话好劝这位朋友,我只能对他说,我在1955年的事,你是看到过的,不是已经过来了吗?我那时也没喝DDT,怎么你就经受不住了呢?而且,你更要想想,万一你有了什么意外,你的老母亲怎么办?和他一起坐了一个上午,我还帮助他出主意,后天如何交代问题,她母亲草草地为我们煮了面条,下午又安慰了他几句话,我就回家了。    
    记者朋友的自杀未遂,对我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没过多久,工厂里的反右斗争也开始了,我自然是重点对象,因为我是犯错误送到工厂来改造的,犯过错误的人对共产党能没有意见吗?有意见能不反对共产党吗?顺理成章,我就成了工厂里的头号右派。大院里贴出了大字报,揭发我为胡风翻案,说我反对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这真是莫明其妙了,我什么时候为胡风翻过案呢?而且以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青年,能有什么本事为胡风翻案呢?揭发的材料说我到工厂报到的时候,人事科领导问我犯了什么错误,我只说是思想问题,没有说胡风反革命,这就是为胡风翻案。至于我反对人民代表大会制度,那是有人揭发我在投票选举人民代表时,曾向身边的人问过,选票上的候选人是谁?这不明明是说我们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不民主吗?而且我还有这么多的右派朋友,我的朋友是右派,我能不同情他们吗?既然同情右派分子,我自己能不是右派分子吗?    
    工厂反右斗争,比机关、学校反右斗争搞得更是热火朝天,工人们不会写大字报,就画些“漫画”丑化他们的敌人,有一幅漫画把我画成一条毒蛇,工人阶级正阔步走在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一条身子上写着林希二字的毒蛇,吐着长舌头妄图咬工人阶级,幸好工人阶级发觉了这条毒蛇的阴谋,一铁锨切断了毒蛇长长的身子,连蛇脑袋上的眼镜都掉进了草里。如此野蛮的人身侮辱,在那样的年代是很正常的事,被侮辱的人无权反击,反要虚心表示接受,认为这是革命群众对自己的挽救。    
    到这时,我的三条罪状已经被确认下来了,第一条,我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翻案。第二条,我反对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第三条,在作家协会时我宣扬不学马列也能搞创作,恶毒攻击马列主义,而且我还和社会上的右派分子一起向党进攻。    
    凭着这三条罪状,我被定为运动对象,工厂对我隔离反省,我又一次遭到非官方的拘禁。    
    白天写检查,晚上接受群众斗争。工厂知道,要想让我“认罪”,也不那么容易,工厂党委书记亲自挂帅,集中了工厂几位文职干部,选拔工厂里理论水平最高、表达能力最强,阶级立场最坚定的优秀人才组成战斗队,专门对付我一个人。


第三部分十、一九五七年的“阳谋”(4)

    一天早晨我被带到了斗争大会的会场,会场四面的墙壁上挂着大标语,一些标语表示革命群众的决心,一些标语敦促我弃暗投明,我记得迎面一条标语写着“一定要把右派分子林希批倒斗臭”。会场里座位摆成半圆形,革命群众为一方,坐成扇形,留给我的座位是一只小木凳,放在众人的对面,显然是受审判的位置。    
    党委书记宣布大会开始,还没容我说话,立即就是一片口号声:“打倒林希!”“打倒右派分子!”上百人举着胳膊挥着拳头向我喊叫。据说这叫先发制人,胆小的人,只这一阵口号,就被吓倒了,然后无论让他交代什么,他就交代什么了。这些人一直吼叫了10分钟,党委书记做了一个手势,口号声停下来,接着,才有人开始发言,揭发我的“罪行”。    
    1957年,我22岁,年纪不算大,但对于斗争,我已经有过一些经验了。听着众人喊口号,我表现得十分冷静,我不但没有害怕,我反而在众人喊口号的时候注意观察着他们的表情。我发现许多喊口号的人都避开我的目光,他们不敢正视我,脸色变得铁青,看得出来,他们比我更害怕。当然,也有人表现得非常出色,他们把参加斗争会看做是组织对他们的信任,在斗争会上他们拚命表现自己,他们喊口号的声音特别宏亮,发言也特别愤怒,甚至还有人声泪俱下地为我恶毒进攻社会主义怒不可遏。这些人一面揭发我的罪行,一面观察党委书记的面色,党委书记脸上稍微显露出一点赏识,他们就格外地兴奋。    
    “站起来!”有人拍着椅子扶手向我喊叫,我自然不肯站起来,就向这个人怒目而视。50年代的斗争会还不像文化大革命那样残酷,群众也还不会给斗争对象坐喷气式,也还不敢打人。众人看我不肯站起来,他们就一起站了起来,向着我又喊了一通口号,也算是向我示威了。    
    老实话,1957年在工厂里被批斗,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看不起工厂里的这些人,我甚至于觉得和他们没有多少道理好讲,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胡风是一个什么人,也不知道反胡风运动是一场什么运动,我真不知道他们的愤怒是从哪里来的。但我也知道在政治运动中千万不要和大家对抗,他们说什么,你就承认什么,会议开过,该说什么你再说什么。会上,我不反抗,也不申辩,就是听他们喊口号,由他们揭发罪行。我想他们总要回家吃饭去的,到那时会议也就该结束了。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他们可以轮番地回家吃饭,而斗争会却可以一直开下去。    
    最残酷的一次斗争会,时间长达16个小时。我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一种斗争方法,斗争会从晚上8点开始,声讨、批判、揭发、喊口号,整整4个小时,中间吃饭,我被带回到了反省室,吃了一只馒头,没有休息1分钟,会议继续进行。但是参加会议的人换了,想必是上一批人已经精疲力竭了。只有党委书记和几个骨干还在场,喊口号的人换了,果然气氛极是激烈。急风骤雨地又是4个小时,已经是入夜时分了,会议休息,我想这也许就要等到明天再开了,可是连一口水也没让我喝,斗争会又继续开始了,昨天晚上换下去的那一批人又回来了,显然他们已经休息过了,养精蓄锐归来,果然精神焕发,于是一场更残酷的斗争又开始了。    
    口号声更加激昂了,发言的人站到我的对面,挥着拳头向我喊叫:“今天你休想蒙混过关,不老实低头认罪,只有死路一条,你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是赖不掉的,你对于共产,对于亡国是不会甘心的,你是人民不共戴天的敌人!”发言人的唾沫溅到我的脸上,我也听不清他喊什么,我只是觉得累,觉得疲倦,我已经被他们熬了十几个小时了。    
    这种斗争方式叫车轮战,是制服敌人的最好手段,他们轮番睡觉休息,一轮一轮上来围攻斗争你,熬得你没有一点精力;最后在你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时候,他们无论说什么你都只能承认了,这时候,他们就胜利了。    
    当批斗会进行到夜里12点的时候,我已经被折磨得失去了知觉,我只是觉着会场里的人走了一批、又换进来一批,我只是感到有人站在我对面向我吼叫,随之又有人愤怒不已地向众人讲着什么,似是在讲我对于国家民族的危害。过后又有一只拳头举起来,似是要向我砸过来,兜起一阵风,拳头停在我的鼻子前面,我听到那拳头攥得咯咯响。我自幼身体不好,再加上读书过于努力,20岁的时候,我的体重只有52公斤,而且胃口一直不好,这样的批斗会对于我来说明明就是一种残酷的私刑,大概有人已经看出我的疲惫,他们就向我喊口号,不许我装死,我听着,没有一点反应。    
    直到第二天天明,斗争会结束,已经是早晨8点了。批斗会整整进行了16个小时,我没有听清党委书记在宣布散会时说了什么,我只是感到头晕,感到恶心,我想吐,但吐不出来,我只是感到一种可怕的疲倦,我几乎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再走回那个反省室了。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我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反省室,才走进屋来,我就跌倒在地上,我已经没有力气爬到小木床上去了。    
    这时我只是感觉有一块千斤重石压在我的胸前,我的呼吸短促艰难,冷汗濡湿了衣服,眼前一片混乱不清的图象,我想大喊一声,我想砸碎自己的脑袋,但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我只是倒在地上慢慢地想舒缓一会儿,我想重新站起来。    
    我不能死,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我的脑海,使出全身最后的力气,我在地上挣扎,双手按在胸前,我想呼吸,我想只要呼吸正常,我就能恢复平静。我一定要活下去,此时此刻,也说不上还有什么意志,我就是不想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这些人的面前。我激励自己活下去,至于活下去能期待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对自己说,一定要活下去。    
    倒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我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刚才那场可怕的折磨,已经变得遥远,大脑一片空白,好像我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了,我来不及想未来等着我的是什么结局,我只是知道我还活着。    
    我活着,我还活着。


第三部分十一、“吃饱了肚子不想家”(1)

    淀南饲养场隶属于天津河北区区委和区公安局,位于天津北郊区,距离市区只有8公里,在天津市区的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地方,它是一个苍促成立起来的收容农场。到了1958年,劳改农场人员爆满,许多右派还留在原单位,于是各区急着办农场,好尽快把右派分子们收容进来。    
    我是在一天晚上被送到农场来的。送我到农场来,工厂也没有做什么解释,就是人事科的科长把我叫到人事科去,也和作家协会通知我离开作协一样,谈话很简单,就是一句话:“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送你去农场。”    
    这是最客气的结局了,反右之后,对于右派分子的“处理”分6类,最严重的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和逮捕一样,要召开大会,宣读公安局判决书,戴手铐押上汽车,在众人口号声中,离开原单位。我的“问题”没有那么“严重”,不是极右分子,送农场,没有那样隆重的仪式。    
    我被送进农场,一没有判刑,二不是劳动教养,人事科找我谈话,也没说是一种什么对待,反正就是通知要把我送到农场去。一直过了许多年,我才得知,本来以我“胡风分子”加右派的身份,机床厂申报公安局对我逮捕法办,公安局不好签逮捕证,没有理由对我判刑,可是又不能把我放在工厂里,最后只好硬把我送到公安局的农场来,名义上叫作是“代管”,实质上就是剥夺人身自由。    
    机床厂是用一辆送货的小“三马”把我送到农场来的,小车开到公路边上,说是里面进不去了,司机把我放在路边就回去了。我走下公路,经过一个部队农场向里面走了大约有10分钟的距离,部队农场的人说,后边就是淀南农场的办公室,这样我才找到了地方。    
    农场只有几间泥巴房,走进办公室,接待我的是一个个子矮的干部,他穿着一身警服,面色严肃,一双冷冷的眼睛看了我好长时间,我拿出工厂开具的信给他看,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围着我绕了好几圈,似是不知道应该对我说什么。过了好长时间,他才一字一字地向我说道:“你这号人,应该枪毙,现在不杀你,留着你作一个劳动力,你要好好干活。”    
    说完,他就走出去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是农场的场长,姓马,大家叫他马场长。    
    马场长走了之后,进来一个干部,也穿着警服,他向我说了一句:“跟我走。”然后我背起行李,就跟着他走出办公室了。    
    我想,一定是送我到宿舍去吧,举目望去,这里哪里有房子呢?一望无边的荒地,紧挨着一条河,高高的河堤,天黑了,没有一盏灯光,他们会把我引到哪里去呢?    
    跟着这个干部走了一段路,在一片荒草之间穿行,最后看见了几座蓬帐,不高,蓬帐的顶端,比人稍高一些。看着似是库房,比库房简陋。蓬帐四个墙角是用砖砌的,墙基之间,堆起着半截土坯,土坯上半截拉着苇墙,顶子是用盘条编的,上面铺着泥草,泥草上面铺着油毡。    
    农场干部引我走进蓬帐,里面地上躺着许多人,蓬帐顶上有一盏灯,很暗,什么也看不清。    
    “来人了,腾个地方。”干部招呼了一声,回身就走出去了。我知道他为什么忙着走出去,一股恶臭呛得人几乎要吐出来。直到这个干部走出去之后,我才看清楚,就是在这样一个小小的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