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猎手
一众弟子这些年都生活在万花岛,从未见过如此的人间惨剧,那一具具饿成人干的尸体,一颗颗硕大的脑袋,一个个深陷的眼窝,一个个空洞的眼神,都让这些男女们深深的震撼。
能施舍的粮食全都施舍了,再给哪怕半袋豆子,他们自己都要饿肚皮、吃树皮,可这些被悲惨的一幕深深震撼的弟子,仍旧徒劳的将余粮分派给路过、爬过的饥民。
是的,爬过,有些饥民只能用麻秆一般的四肢撑着身体往前爬,他们已经饿得走不动了,弟子们含着泪把一把把豆子分给这些人,尽管知道这是杯水车薪,甚至知道这不过是延长他们受苦的时间,而绝不能把这些人救活。
十日后,整个车队又成了徒步走,所有的马都被吃掉了,布袋内的粮食也光了,面露菜色的弟子们丧气的走着,一个个肚皮直打鼓,腰带紧了又紧。
这些人勉强算得上道家之人,修的是三界五行外的道法,却仍旧被三界内的诸般惨象所感染,不知道是炼丹炉外的童子动了凡心,还是童子本就有着一颗凡心。
或许三界就像那丹炉,自己以为在炼丹,却不知其实自身就身处于丹炉之中,被一日一日的炼化着。
这其中只有一个人对这些惨剧无动于衷,没有怜悯,没有同情,钟道临甚至不觉得这些饥民可怜,仍是毫无所觉的走着,别人施舍粮食的时候他不干涉,即使有人饿死在自己面前,他也不会动容。
看多了,也就习惯了,有些人即使在大荒之年也活的滋润,有些人即使身处盛世之中,依然贫苦至死,怪谁?又能够去怪谁?
恨头顶这片天么?你可曾为头上的这片天做过什么?如果没有做过,又有何资格去恨?怪脚下这块地么?你可曾为脚下的这块地做过什么?如果没有做过,又有何资格去怪?
天地养育了世人,世人却不知回报天地,天地就有资格将万物视为土鸡刍狗,而万物却永远没资格去恨天怪地。
除非你能超越天地之中的法则,堪破天地之谜,乘天道无极,小天下万物。
钟道临追寻的就是这个天道,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越接近它越是对万物生灵淡漠,生生死死都成了经验,留下的只剩孤独。
这天,众人正在路上蹒跚的走着,突然从路旁蹦出来个光脑袋的和尚,扭秧歌似的晃到大路正中,一轮手中的大刀片,瞪圆了双眼狂吼一声:“呔!”
这和尚可能也是饿了,喊完了有些脑充血,晕晕乎乎的朝后飘了几步才站稳,卡腰大喝道:“此山是俺开,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这个肥头大脸,耳垂硕大的花和尚正说着,又从旁边蹦出来三个脏兮兮的半大小子,愣头愣脑的接着喊:“留下买路财,呀呀呀!”
说罢,四人很有默契的开始原地挥舞各自的“兵器”,不知道是成心演练,还是存心吓唬。
钟道临闻声止步,用戏谑的眼神看完四人的表演,再仔细一瞧差点没乐出来。
那花和尚就不说了,穿着个看不出本色的脏兮兮僧袍,两只袖子烂了一对不说,脚下还少穿了一只鞋,提着个没有血挡的破刀片,光着油乎乎的大脑袋,厚唇大耳,牛眼似铃,飘乎乎的往那一站,跟个喝醉的狗熊一样。
唯一让钟道临纳闷的,就是这花和尚声音洪亮,体型够肥,这种人放在重灾区是绝对露脸显眼,也不知道是吃什么养的膘,要知道这鬼地方连树皮都被饥民剥光了。
四人中就那秃脑门的花和尚还拎了口生锈的破刀,剩下三个小子看起来是真穷,饿得脸都绿了,盯着钟道临的双眼都冒蓝光,三人中一人手里攥着根尖头的铜攮子,另一人握着杆裹铁皮的分水刺,站在最后那位最惨,拎着块石头,流着鼻涕就上来了。
钟道临虽然对这四个半大小子,居然就敢抢劫几十人的队伍深表钦佩,可却对四人的目中无人兼胆大包天颇为恼怒,伸手一指拦路的那位秃头和尚,不屑道:“别剃个光头在我这儿装彪悍,道爷手下净是干这个的,早看腻歪了。
“真要学你们一个个蹦出来喊劫道的口号,三天三夜都不带重复词儿的,你这都喊的哪年段子了,小秃驴你刚出道的吧?”
“嘿!”
花和尚见这队人马女人多,他们哥几个一琢磨就觉得肯定值钱的东西也多,娘们还不是手到擒来,没想到钻出来个不怕劫道的,挥手一甩乎破刀,大怒道:“小子,你也就是腰上挂只耗子,手里拿着筷子,净他娘的装打猎的,有种的站着别动,吃俺一刀试试?”
钟道临心说你可够不要脸的,砍人还让人别动,没脾气道:“行,路上走了大半月都没见过你这么有精神头的,全当拿你解闷了,随你怎么砍,你家道爷动一个指头,就立马自己找根儿裤腰带上吊去。”
花和尚闻言也不多说,先“呸呸”的冲手心吐了两口吐沫,然后抓起破刀哇哇怪叫着往钟道临冲了过来,一没留神被脚下凸起的地表绊了一下。
“妈呀”一声面朝地栽了下去,“砰”的一声砸了个狗啃泥,呜呜捂着鼻子,躺在地上直叫唤:“这刀不算……呜……这刀不算!”
原本握在手中的那把破刀,早就“咻”的一声飞出好远。
“喝,你这还练飞刀的套路呢!”
钟道临故作惋惜,摇头遗憾道:“胆子满大,刀法太差。”
其实,花和尚这跤摔的也不冤枉,本来就是钟道临瞅准机会,暗中弹出的一道指风撞击到膝盖造成的。
后边的三个脏兮兮的半大小子正兴匆匆的给花和尚加油鼓气,没想到自家大哥气势汹汹的一刀走到半道上改飞刀了,立马气势大泄。
握着石块的那小子眼珠一转,拎着石头便走到了钟道临面前,噘嘴道:“刚才那刀是俺大哥仁慈,看你小子身子骨单薄,没好意思砍下去,你要不信就还站着别动,让俺闷你脑袋上一石头试试?准保你立马歇菜。”
钟道临暗骂这都什么跟什么哪,也不见怎么动作,小脏孩手上拎着的石块就变到他手里了,轻松的手掌一合,整块石头就变成了粉末,纷纷从指缝滑落,戏谑道:“贵姓啊小兄弟,要不再试试?”
“免……免贵……汤……羊……肉汤的汤,和……和尚的和……”
汤和眼瞅着钟道临不怀好意的眼光在自己身上扫过来扫过去,头皮直发麻,哆哆嗦嗦的双手连摆道:“不用再试了,改……改天再说吧!”
“汤和,我还想喝汤呢!”
钟道临摸摸肚子,吧唧吧唧嘴,嘀咕道:“提什么不好,非要提羊肉汤!”
仍蹲在地上擦鼻血的花和尚,也看到了钟道临轻描淡写间把岩石搓成粉末的样子,“哼哼唧唧”的蹲着悄悄往后撤,其他两小子全傻了,瞪着大眼不知道该怎么办。
握着裹铁皮分水刺的红脸小孩首先反应过来,猛然朝钟道临冲去,边冲边喊:“点子扎手,弟兄们扯乎啊,俺来断后,呀呀呀!”
钟道临也听出来,刚才几人喊口号的时候,就是这小子最后来的这一嗓子“呀呀呀”,人长得挺忠厚,看不出来还挺讲义气,随意任凭这小子疯魔般的用分水刺扎着自己。
等到勃尼身后的那些女弟子们开始发笑,红脸小子才愕然发觉面前之人的胸前已经被自己扎出了无数小洞,可就是没血流出来。
又试着朝面前之人的肚子猛捅了一刺,抬头就见这紫发青年仍是懒洋洋的冲自己笑,红脸小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妈呀”一声鬼叫将分水刺扔了出去,“咕咚”一声坐翻在地,红脸变得煞白,尖叫道:“鬼啊!”
钟道临又好气又好笑的瞄了红脸小子一眼,走到红脸小子身后,把正要“贴着地”逃走的花和尚给拎了回来,扭头见汤和跟另一小孩忽然站住不动了,疑惑道:“你们俩怎么不跑了?”
这次连勃尼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一众弟子更是笑得人仰马翻,本来枯燥的路程,被这几个贼胆包天的小贼给弄得有了色彩,连饥肠辘辘的感觉都缓过劲来了。
当然,也可能是饿过头了。
汤和见这些人笑话他们,噘着嘴一挺胸,指了指花和尚跟红脸小子,倔强道:“俺们是一起的,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另一小孩虽然有些害怕,可仍是随着汤和点了点头,脚下却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喝!”钟道临拎着花和尚的脖子拽到了红脸的旁边,低笑道:“你们才多大就学人家斩鸡头,烧黄纸,这秃脑袋的胖子刚才可一个劲的想抛下你们跑。”
正想笑话汤和几句,只听小树林后又是一声“呔”,钟道临心想好嘛,这如今是走到了什么地界了,怎么尽是出产劫道的?
众人搭眼看去,只见从小树林内蹦出一个猎户打扮的少年,身披兽皮,肩搭巨弓,手提铁头木叉,瞪着双眼冲着花和尚怒喝道:“重八,你又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上次谁说改邪归正的?这次又让我捉到了吧,看你怎么说。”
少年说着就要从钟道临手中把重八提过去,显然没发觉此处发生了什么,钟道临也不知道这小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这么愣,不知不觉就放了手,心下同感诧异,怎么面前这小子让自己生出了一股熟悉的感觉?
少年把叫做重八的花和尚刚拎了过来,腿上就是一脚踹了过去,恶狠狠道:“你怎么就改不了贼性,我踹死你个贼秃。”
“唉哟,常大哥!”
花和尚边打滚边求饶道:“这都要饿死人了,还讲什么……唉哟,别踢了,俺这也是为了参加义军,筹些路费,唉呦呦……俺的脑袋……刚才就肿了……伯仁哥……你还踢?”
花和尚这句常大哥使得钟道临忽然脑际灵光一闪,终于想起了什么。
“胡扯,鬼才信你是为了找义军!”
少年将木叉往地上一插,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可这时候的花和尚却咬紧牙关哼也不哼,任凭少年施暴,一旁的三个小子显然认得来人,一边替重八求情,一边拉着少年。
~第十章 狮子峰巅~
钟道临轻拍了少年肩胛骨一下,后者立即半身发麻,再也打不下去,大讶着朝后望去,耳中传来了低沉的问讯道:“你姓常,叫伯仁是么,可否还有一名叫遇春?”
少年闻言一呆,愕然道:“小子正是常遇春,家父后来不到戴冠之年就给小子取字伯仁,是因为别的事情,倒不是另一个名字,敢问这位大哥是?”
“噢,没什么。”
钟道临笑了一笑:“我随便问问。”
同时心中感叹一声,时光匆匆,转眼居然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当初能捧在双手上的小娃娃,如今已长成大人了。
常遇春狐疑的盯着钟道临看了半晌,不明白这人为何知道他的名字。
钟道临在常遇春等人的吵闹下,也明白这几个毛胆的贼是怎么回事。
原来,淮北连续几年都发生了严重的旱灾和虫灾,疾病到处流行。在这场劫难中,重八的父母和长兄都先后病死、饿死。十六岁的重八靠乡邻的帮助,草草埋葬了亲人之后,孤苦无依的他只好到附近的皇觉寺当了小和尚。
不久,灾情越来越重,寺庙中的和尚也不得不外出讨吃就食。重八入寺后不到几个月,就被打发出去,做了游方的野和尚。
钟道临眼前这个花和尚就是重八,其他三个亲兄弟连带爹娘都饿死了,只剩下他一个,另外三个分别是圆脸的汤和,红脸的徐达,跟白脸的周德兴,四人都是孤庄村人,眼看活不下去了,在最能折腾的重八狂热鼓动下,开始实施抢劫。
怪不得人家都饿得发飙了,这花和尚仍旧肥头大耳,原来暗地里经常带着弟兄们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被常遇春骂了一通,吃了一鼻子灰的重八,此时反倒是倔强起来,狠狠盯着常遇春道:“不就是劫俩钱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韩信还能杀樵夫呢,俺这还没打算杀人呢。”
“要杀也该杀你!”常遇春大骂道:“眼看鞑子要把咱们汉人灭族赶绝,你不想着杀鞑子,反而想着做贼劫道,人家韩信是大英雄,你呢?”
重八闻言噌的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怒道:“韩信怎么了,还不是鸟尽弓藏的被人宰了,俺要做就做李世民,不管谁挡路,就算亲生老子、亲兄弟也得靠边站,何必给他人打天下。
“俺在这没日没夜的蹲点,不也是为了弄俩钱投军拉队伍么,你以为俺容易么?”
常遇春瞪了重八一眼,嗤笑道:“就你个熊玩意还李世民,拎着把破刀劫道,反而被人家劫了,你要是李世民,我就是秦琼了。”
“哼,秦琼也有卖马的时候。”重八嘀咕一声,蚕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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