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猎手
其实,灰色太阳已经出现了半日,只是紫日光线太强,从下界不容易看到罢了。
等到九颗魔界太阳“红日”爬出地平线,原本血腥的沙场之上,除了钟道临与锦袍男子,便是被八阵军将领特意派兵,用战车运送归拢到远处下风口的一堆堆死尸。
那一个个堆积如山的尸堆,代表着北疆与八阵军两方,曾经活跃在魔界大地上的五六万鲜活面容,如今却没有一个能笑出口的。
所有的八阵军全部撤离一空,连北疆军的俘虏与伤兵,也一起带走,并没有发生常见的战后杀俘景象。
日起日落,天色忽明忽暗,转眼便是三天。
两人在三天内,几乎连动都没有动过一下,有如两尊石塑般一站一坐,默然不动。
“从前有一只野鸡,每日挣扎在生存的边缘,无时无刻不在惊惶逃避着毒蛇猛兽的捕杀!”
三天来一直负手静观云卷云舒的锦袍男子,忽然叹气出声,头也不回道:“一天,野鸡看到了一头停留在树梢,展羽梳翎的凤凰,野鸡羡慕的看着凤凰的神态,于是就问凤凰,自己能否也像它一样不用每天逃避,可以静止不动。
“凤凰低头,看了眼同样全身长满彩羽的野鸡,以为它也是同类,便点了点头。于是野鸡高兴的学着凤凰的样子,不再惊慌的来回跑动,静静地站在树下,轻松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锦袍男子自嘲的一笑,淡淡道:“长着五彩缤纷羽毛的野鸡,一等开始伸展翅膀,便引起了林间一头狐狸的注意,扑上来便把野鸡一口叼住,野鸡挣扎着冲凤凰惊问道:”你不是说我可以像你一样么?‘。
“凤凰摇了摇头,说了句:”我看到了你与我同样美丽的羽毛,却忽略了你没有我站的高。‘之后看也不看被狐狸咬死的野鸡,展翅飞走了。“
锦袍男子猛然转过头来,冲钟道临低喝道:“希望你不是那只野鸡,不然,我会很失望。”
“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
钟道临缓缓地睁开双眼,用平静的目光望着锦袍男子,道:“为什么要找上我?”
“大海之上,孤船遇点帆。”
锦袍男子幽幽一叹:“同类太少,也许好奇,或许只是寂寞。”
钟道临闻声眉头一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分身而来?”
“你不也是?”
锦袍男子同样笑了起来,状极欢愉道:“不然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大家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一笑,同样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我知道你是谁了。”
钟道临嘴角一掀,笑起来道:“阴陀罗王!”顿了顿,又道:“原本还以为你身在魔殿,正打算过些日子去找你,却没想到你会找来。”
“阴陀罗王么?”
锦袍男子闻声摇了摇头,淡淡道:“以前么?我记不起来了,你呢,又是谁?”
“我也忽然忘了自己是谁。”
钟道临苦恼的摇了摇头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在找我,我也一直在等你。”
“所以我来了。”
阴陀罗王也不追问眼前之人的身分,似乎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只是淡然一笑,道:“来看看是否找到了一个同类。”
“同类?”
此时的钟道临心如软絮,心神还停留在与自然一呼一吸间的融融冥合之境,无论听到什么,见到什么也不会惊讶,平静道:“没有狐狸这面镜子,你又如何分辨野鸡与凤凰的不同?更何况是能怎样,不是又如何!”
“火能熔金,水能灭火,草会枯萎,人会死去,天地却永恒不变,又怎会不同?”
阴陀罗王双目之中的妖邪之色,忽然消失不见,眼神转为迷茫,幽幽道:“我从前便是那只野鸡,见到凤凰后才明白了自己终究站得太低,死后历经六道轮回,苦苦挣扎。
“一朝觉醒,回想前世今生诸般阅历,方觉冷汗淋漓,想学着凤凰腾空飞起,却一不小心飞走了灵魂,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肉体。现在知道,我为何要来找你了吧?”
阴陀罗王沉声道:“只有同类才能帮助我的元体,与已经达至‘那个地方’的灵魂建立联系。”
钟道临首次动容道:“那是什么地方?”
阴陀罗王摇头道:“如果我是一个盲人,要你给我形容一下红色的模样,你会怎么回答?”
“我明白了!”
钟道临剧震道:“同类与否,要怎样才能分别?”
“你的本尊如今何处?”
阴陀罗王没有回答钟道临的问话,反而双目凝望向天,沉声道:“我方才用心灵的力量,搜遍了整个九重魔界,都没能发现你的本尊存于何处,你是怎么办到的?”
钟道临心神一动,灵觉瞬间与一直隐去的另一股力量,遥遥建立起了无形联系,淡淡道:“现在知道了么?”
阴陀罗王闻声,一股无形的冰冷气息,以他为中心,猛然朝四方席卷而出。
无形的心灵触角,以奔雷怒电的速度,越过平原,穿过林岭,跨过高山,如流淌的水银,无一遗漏的搜寻着整个天地。
蓦的,阴陀罗王双眸暴起一抹精芒,暴喝道:“东北三千里,密林之中,瀑布之下,明明我已探查过。”
“天地之初,阴阳立判,生长灭三力合生万物,皆因形相不同,致生千变万幻,虫禽畜兽,草木果花,土石星辰,不过诸般外相,皆是虚妄,若抱一守元,夺天地造化,则万源归流,天地之间共一气。”
钟道临目光清澈,纯然道:“天地之间,万物生灵共呼此一气,曰自然,在自然面前,野鸡与凤凰何异,草木与我何异,我与天地何异!”
阴陀罗王忽道:“眼中见天,便是气清上流,眼中现地,便是土尘厚积,眼中有云,水气飘聚,眼中有林,万木拔地。诸般色彩,缤纷变幻,万般物种,形态各异,何来一同之说?”
钟道临肃然道:“心中千幻万相,皆因入目而异,无光明双目无以穷天地,无双目则胸中所相,犹如盲人摸象,外相只因内相不同,致生千变万幻。”
“外相本有不同,天地却始终如一,你我并非肉眼凡胎,怎会被盲目中幻相所扰?”
阴陀罗王紧问道:“既然天地不会因人眼不同,本来就存在的千般变化,万种不同,又怎能相同?”
“天地如一不错。”
钟道临淡淡道:“只不过你我眼中的天地,便如井中天地,殊不知井外尚有超越九识感官外的渺渺未知,看到的、听到的只是真实天地中渺小如银河之沙的一点,由此妄言第一识所见的天地,便是真实的整个天地,岂不是本末倒置?”
阴陀罗王眼神一缩,轻喝道:“这么说来,难道你已能同天地合一不成?”
“天地无有穷尽,我又怎敢妄言整个天地。”
钟道临漠然道:“只不过无论自然界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有着与宇宙中神秘一点的联系,就连你我也同是天地间孕育生灵的力量所创造,本身必然包含宇宙中生的原始力量,宇宙包含着你我,你我同样包含着宇宙。
“大海包含着水滴,水滴同样包含着大海,你我既然如此,万物生灵亦然!
“不是你的心灵力量无法探查出我的本相所在,只不过是你把我看作与草木同,忽略过去罢了。”
钟道临淡然一笑,道:“只要找到与草木土石、与自身共有的宇宙中神秘一点,草木土石、大地海洋,又与我何异?你与我又有何异?”
阴陀罗王笑了,是那种身心由内至外的畅然之笑,双目却又再次蒙上了一层冷酷无情的邪异寒芒,幽幽一叹道:“我似乎明白了,又好像更加糊涂了,总之你的本尊怎样瞒过我的心灵探查,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没让我失望。”
钟道临听到阴陀罗王学自己说话,哑然失笑道:“莫非认出了我也是你的同类?”
阴陀罗王哈哈一笑,连连摇头道:“你我是否一类人,那还要试过才知道。”
“噢?”
钟道临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毛,淡淡道:“那为何还不动手?”
“动手?你会有双拳打天、腿脚踢山的欲望么?”
阴陀罗王眼中邪芒闪动,冷冷道:“我这三天来一直在寻找出手的机会,却始终无法出手,经你一说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我没有出手,而是在我出手之前,你便已然将所有招数化为无形了。”
三天来,因为钟道临心神完全沉浸在与自然冥冥融合的境界,眼中无相,心中无我无他,就如同自然界的一株草、一朵花、一座山、一条河一样,完全隐去了生命的气机,却又同时包含了无数生命。
他就是土石草木、山川河流,后者就是他,天地与他再无不同。
阴陀罗王面对着已经与自然融为一体钟道临,有出手的力量,却没有出手的欲望,就像面对天空、海洋、大地、山川这些没人能撼动分毫的事物,谁也不会有打一拳,踢一脚的欲望。
更何况到了阴陀罗王与钟道临这种层面,已经不是单单动手能够分出高下的时候了,甚至精神层面的比拼都不再重要,因为没有谁能轻易影响彼此的心灵,更何况真正的本尊元神,说不定还在万里之外。
阴陀罗王在出手不得,用心灵的力量遍查九重魔界,探寻眼前之人的本尊不果后,终于明白眼前此人,已经不是外力可以毁灭的事物,换句话说,他们是同一类人。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与当年的关伊一样,已经能化出与本体毫无二致的分身,本尊则与万物生灵心神合一,尽夺天地造化,万物精华,天地不灭,肉身不死,化身万亿,转瞬千里。
“当年在人间,一个朋友曾经问过我,何谓天剑,当时我以为剑不出鞘,便是天剑与心剑的神髓,现在才懂得心中无剑,才是真正的天剑极致,自然天地涵养万物,人又何必心存杀意。”
钟道临右掌轻轻抚了抚,躺在身旁沉睡了三天的雷鹰,平静道:“想了解你我是否同类还不简单,便让我弹一曲偷师自婆王处的魂曲,以释你心头之惑,顺便解我自身心魔。”
钟道临手抚雷鹰,掌下透出朦朦黄光,雷鹰头顶五彩羽翎随之飘拂而起,浑身金芒闪烁,感受到钟道临召唤的雷鹰,突然睁开双眼,昂首欢快的发出一声唏鸣,身体便在一阵耀眼的金芒中,不停扭曲幻化,渐渐变为一把长长的金色筝琴。
“叮”的一声拨弦清响,好似涤尘滤俗,化烦忘忧的梵音,同时响彻在二人心头。
琴声入耳,阴陀罗王浑身不由微微一晃,胸中杀意陡降,眼中闪过讶异之色,不明白钟道临要做什么。
“如果你认为我能够帮助你,便也先助我一臂之力,今日事罢,来日自当亲临魔殿请教,到时候你我再切磋不迟,现在却不是时候!”
钟道临微闭双目,扶琴低吟道:“琴声一起,就立即杀了我!”
“叮叮咚咚!”
钟道临双膝伏地,紫发飘飘,闭目手扶金琴,怡然自得的拨弄琴弦,琴声悠扬顿挫,仿佛天籁之音,洋洋洒洒,穿云透地。
阴陀罗王神情一愣,道:“杀你?”
“杀我!”
钟道临头也不抬的继续拨弄琴弦,淡淡道:“谢谢!”
说罢十指连弹,琴声不断,仍旧陶醉其中。
钟道临将胸中满腔的爱意,透过心灵之弦悠悠传出,琴声包裹着对自然万物敬慕爱怜的深深情意,渐渐散布四方。
不多时,朦朦胧胧的黑气,扭曲着从钟道临浑身冒起,似乎挣扎着想逃离琴声的束缚,幻化着狰狞的图腾,来回围绕着钟道临头顶飘舞。
阴陀罗王看到黑气升起,双目神光电闪,哈哈大笑道:“好,我便在魔殿恭候大驾!”说罢,猛地一指点向钟道临的眉心。
“啪!”的一声暴响。
随着阴陀罗王一指点中钟道临的眉心,钟道临通体猛然亮了起来,紧跟着由内至外爆开,突然成了无数点满天飞洒的芒点,一阵光雨尘埃落地,肉身顿时无影无踪。
“嘎!”
无力朝地上摔落的金色筝琴,忽然变回了五雷神鹰的本相,陡然发出一声厉鸣,猛力扑煽着两扇金翎羽翅,拔地而起,斜冲高空,疾速朝东方飞去。
阴陀罗王默然看着金鹰消失在眼内,长叹一声:“我等了太久,但愿你不要让我继续等下去。”
言下颇为唏嘘。
一阵清风吹来,阴陀罗王朦朦胧胧间化为一道随风飘逝的残烟,转瞬消失不见。
~第九章返璞归真~
红日初生,煦光融融,白瀑飞洒,云净当空。
沸水滚滚的瀑下深潭,潭面之上道道金光反耀,雾气升腾,千万线金针飞洒,灿若虹霞。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