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日月记
郎主?他顿然晓得自己身在何处,那病容老者乃大金第二任皇帝吴乞买,此处便是御帐了,这大宋、大金的御室他都见识过了,简直是天壤之别!一国之主就住在这样淳朴的地方,更无一丝皇帝的架子,随和地与臣子们坐在一起,这样的国家怎会不强大?可惜其身体好像不健康,微咳一声,没有正面回答,望向一人:“讹里朵,你看如何?”
那人便是早闻其名的三太子讹里朵了,好个魁伟尊严的壮汉,令人望而生畏,他心一紧,讹里朵开口了,与其外表相反的,语气宽诚:“粘罕未免太过苛刻,明日真心投我大金,璧毁非关他事,秀才以为呢?”
那矍铄老者竟是更具威名的左帅粘罕,看来在座的皆是大金最高领导层了,晓得金主扶植讹里朵、兀术、挞懒对抗粘罕,自然不会向着粘罕,他松口气,这种形势于他有利,却不知那秀才是谁,女真人竟有这外号的,一个儒雅的声音道:“三太子所言极是,我女真以万人起兵,到今日得大半天下,囊括各族:汉儿、渤海人、契丹人、奚人、南人……为图长久,当宽容以治,像左帅在河东定法:民于市中拾一钱或于他人菜园中拔一葱者死,太过严酷矣。”
“哼!汉人狡慧,非峻法难治,秀才一向刚正寡言,莫非看这厮是你侄女婿,才如此相帮。”粘罕不满道。
哈!秀才是楚月的叔叔,难怪看自己的眼神十分亲切,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可不少,他心神大定。那秀才乃挞懒之弟,名叫乌野,好学问,故呼为秀才,论地位,其本无资格在此议事,却因一件大事体出其提议,得逢其会。
“郎主,此事端的蹊跷,和氏璧一路无事,偏偏至内地被毁,正逢立储关头,似别有隐情,我建议将此子收监,彻查到底!”一留着两撇翘胡的俊雅者眼眸闪烁地盯着他,欲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心头一阵发毛,直觉此人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可怕对手,抿着嘴,保持凛然不惧的刚立姿势,自忖你怎地也想不出被毁的和氏璧是个假的吧。
“谷神,你枉称缜密多智。爹爹,我看是南蛮不忿我大金得和氏璧,派人毁璧,路上有铁浮屠保护,不好下手,到得御寨,方钻了空子。”当中最年少的一个威猛汉子声如巨钟道,此人既喊金主为爹爹,他立刻判断出是吴乞买欲立为储的长子蒲鲁虎,无形中帮挞懒说了好话。
而那两撇翘胡的俊雅者则是女真国教二号人物——萨满教神使——完颜谷神,与地位超然的教尊不同,谷神涉猎军、政、教各领域,为大金开国功臣之一,更与兀术麾下哈迷蚩号称“海青双翅”,“女真”一词译成汉语是“从东方大海飞来的海青”——“东方之鹰”,可见其在女真人心目之重。谷神跟粘罕情同手足,以教尊姐姐之能,谷神仅在她一人之下,遇此敌手,他油生万斤压力!
现在,炕上只剩一人没有说话,此人面目祥和,沉稳安静,终于发言:“众位所言皆有道理,和氏璧一得而失,再得复失,恐非祥兆,传扬出去,天下不稳,当务之急,赶快立储以定民心。乌野前奏:‘初郎主约称兄弟轮足,却令太祖子孙为君,盟言犹在,太祖正室亲生子绳果早卒,有嫡孙合刺可以为储。’粘罕亦称:‘储嗣虚位颇久,合刺先帝嫡孙,当立,不早定之,恐授非其人,某日夜未尝忘此。’臣等与郎主合议已久,请决断!”
“斡本,你倒会说话,合刺是你养子,年幼无知,还不任你摆布,只怕想坐天下的不是别人吧……”蒲鲁虎见形势不妙,急得口无遮拦。
他知道斡本乃阿骨打庶长子,争皇储的几位全到齐了,除了岳父挞懒,想来议事的主题便是立储,没想到自己成了火上的油,既然秀才叔叔、斡本、粘罕都赞成同一个人为皇储,不知这形势是否挞懒想要的。
“住口!”金主病亢沙哑的声音在御帐内响起,长叹一声,“天意啊,天意!和氏璧失得得失,看来天意金宋各分半壁江山……如讹里朵所言,明日诚心归金,璧毁错不在他,若处置之,岂不教天下归我大金的好汉寒心。立储之事,尔等皆大臣,请之再三,义不可夺,今日春猎大会孤家自会宣布!”
至此水落石出,蒲鲁虎一脸灰败,粘罕与谷神对视一眼,面露得色,讹里朵身为太祖子,亦感到高兴,惟独最大的赢家斡本与不相干的乌野俱一脸平静。
他后来知道,此乃女真上层议事传统,国有大事,最高领导层平等环坐,画灰而议,讨论先自位卑者开始,讨论完毕,把灰漫灭,较之汉人的封建独裁民主多了。
他不经意参与了一场影响大金历史的会议,又轻易地过了一关,正心中窃喜,金主发话:“给明日百人长松绑,你过来!”
他松松筋骨,拂拂血迹斑斑的百人长军服,上前行个标准的女真礼:“明日叩见郎主!”
金主露出与病容不相称的凌厉眼神:“明日,你原为挞懒家奴,娶楚月郡主本不合礼数,挞懒以献璧之功上奏求告,而今虽然璧毁,依旧许你参加春猎大会,孤家应承,只要你进入三甲,便特赐你与楚月成婚!”
他晓得真正考验自己的关头来了,抬起头,与金主、斡本、蒲鲁虎、粘罕、谷神、讹里朵、乌野叔叔近距离的一一对视,他们或蔑视、或冷漠、或鼓励表现不一,他浮出自信的笑容:“得令!”
正午,风和日暖,金鼓齐鸣,御寨东方堆起一座高台,无数的女真男女汇集过来,华弓亮闪,旌旗蔽地,两列身着绚烂法衣的萨满教徒连贯上台,立于四周,一位飘逸若仙的白衣素巾者出现在正中,人声渐渐沸腾:“萨满大神!佑我大金……”
他与俩舅子相遇并骑于人海中,他俩已从最初的惊异中恢复过来,不及问他详情,便加入的痴狂的呐喊中。他眯起双眼,盯着露台上可能是他在大金最危险的敌手——完颜谷神,其一手摇铃、一手持箭,口中念念有词,奇异地舞动起来,本就奇高的身材在香雾缭绕的高台上愈显高大,似神似怪,春猎大会的拜天仪式正式开始。
俄而,谷神双臂一张,举起一个巨大舟状红色木盘,画云鹤纹身,放在一个高五六尺的木架上,下面逐渐安静下来,谷神发出悠扬的声音:“荐头鹅——”
“东方海青!展翅翱翔……”顿时十数只海青自露台四周飞起,万众一声的女真号子有规律地响起来。但见精神大好的金主率一干宗族元老及大臣,捧着一只烤好的天鹅和其他酒食依次登台,聚成队列,金主居首,称觞拜天。
他跟随着俩舅子一起在马上膜拜,也喊起了号子,自觉十分滑稽,人为什么总要膜拜一些东西呢?
拜天完毕,他看到了一幕更滑稽的情形,萨满教徒奉上一个盛满雪白羽毛的大木盘,应是天鹅毛,金主为露台上的每一人发一羽,他们个个欢喜将鹅毛插在头上,然后金主抓起一把鹅毛,往下撒去,有如雪花。
“春猎大会举行!”谷神同时宣布,人海一片鼎沸,直入云霄。
第六十二章角斗士
露台前高高竖起一面黄纛大旗,左右两翼竖以红白二旗,以此为为标帜,女真男女们口里喊着奇特的号子,兵器相击,震动湖野,同时迅捷有序、繁而不乱地往三面大旗下集结。
他被俩舅子拉入黄纛旗下,斡带向他解说:此乃女真传统大猎队形,按五、十基数排列,凡五、十、百、千皆有长,五人长击柝,十人长执旗,百人长挟鼓,千人长则旗帜、金鼓悉备,驱兽入围猎之。大金之“猛安谋克”兵制盖起于此,只减五人长而增设万人长。而今这种场面只见于女真族重要的活动仪式中。
斡带执起一面小三角旗整列,充了十人长,霜铃不知从哪冒出来,挤入这十人队,俩舅子一满面苦笑一个眉开眼笑,霜铃却惊奇地瞅着他,大概想不到他竟安然无恙,他对这小妮子有种亲切感,偷偷挤一下眼,不欲乌达补误会。
如龙在野,大猎队浩浩荡荡地开拔。春猎大会重点栽培女真少年子弟,霜铃这类贵族之女游戏参与,倒为大会增添些乐趣,而其余无缘参加的女真男女则欢随观看。
直到此时,乌达补方有空开腔:“臭小子,你不是伤得很惨么?还有郎主竟没怪罪于你?都是怎么回事?”
斡带虽没发问,却分明留意,而霜铃亦大感兴趣地竖耳倾听,他故意按住胸口,痛苦地咳嗽一声,他沾血的衣服已经换成春令的绿色猎服,外表看真像没受过伤一样,除了脸色因失血而苍白。
好在金主招待他一顿“大餐”:一大盘浓粥,渍以葱韭生血,佐以生鱼生肉,以长柄小木勺和而食之——如此野地杂烩似的女真饮食大概只在金源内地才能尝到,委实难以下咽,这春猎大会倒像是忆苦思甜大会,若非受伤须补和不敢拂金主颜面……他硬着头皮压下肚,却不得不佩服这种承持先辈精神的优秀传统。
若想毁灭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最好的手段莫过于摧毁他们骨血相传的精神;若想振兴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最好的手段也莫过于唤醒他们曾经拥有的精神!后世拥有地球上最古老长久精神的大中华,已经崛起了么?
“是这么回事……”他回忆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虽然杀手出现在出其不意的方位,他还是在先知先觉下,将和氏璧高高抛出,因为杀手的第一要务肯定是和氏璧,以此化解那必杀一着,饶是如此,他还是中了一掌,吐出不少血。只可惜这样一个高手就这样死了,为完成任务不顾性命,一方面可见挞懒驭人之能,一方面又管窥挞懒实力之非常。
“……我误打误撞、如此这般……”他添油加醋、避重就轻发挥一通,乌达补连声惊叹,斡带一脸狐疑——一不知杀手怎会失手若此,二不知妹婿看穿其父图谋没有,惟独霜铃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不知有何想法。
其实他所受内伤不轻,在御帐里的表现全赖必死之心撑着,至于何以恢复如此之快,他亦不明了,除非……教尊姐姐的复原能力融入他体内。
“郎主说,只要我春猎大会进入三甲,便准我与楚月完婚……”听他这话,乌达补的表情一下子僵硬,斡带的表情亦阴晴不定,俩舅子明显对他不抱信心。
霜铃咯咯娇笑:“明日哥哥,要不要自家帮忙?”
“小丫头,你能帮甚么忙?”他心里话,不敢搭腔,更没心情说笑。
比赛分射青、击鞠、角觝三项,他不知具体规则,心中毫无把握,他在金主面前的自信过于盲目,只以为命运的天平会向自己倾斜。
说话间,队伍开进一处开阔地,密密麻麻围成一个四方,黄纛居东,红白二旗一南一北,西面空着,形成类似后世足球场的大场地,不过宽广多了,他晓得这便是击鞠的毬场了。
所谓“鞠”原指用皮做成、中间塞以毛发的圆球——毬,以脚踢毬曰“蹴鞠”,宋人尤喜——《水浒传》中的高俅便凭此发迹。
而骑马打毬曰“击鞠”,俗称马球,此“鞠”乃木制,外包皮革,自大唐风靡起——后为北方的马上民族最爱。
“射青开始!”黄纛下一侍卫长挥舞皇旗,声贯全场,金主携蒲鲁虎、粘罕、讹里朵等人,于马上掠观。
斡带自然不忘讲解:“射青”源于辽人的“射柳”,在毬场中央插柳枝两行,参射者以尊卑为序,各以手帕系一柳枝上,于离地数寸处削去青皮为“鹄的”——靶心;先以一骑为前导,射者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之;射断青柳“鹄的”并以手接之飞驰而去者为优胜,射断青柳“鹄的”而不能接之者次之,射断“鹄的”以外地方或射中而不断以及不能射中者为负,优胜者方能参加第二项击鞠比赛——原来是淘汰制。
早有猎童插好柳枝,四下擂鼓大作,第一批女真健儿出列,神采飞扬,一个个在后脑的大辫子上系上各色丝带,与所射青柳系上的手帕颜色一致,猎童引导不致有误。
霜铃亦在其中,地位竟比斡带、乌达补还高,盘髻的辫发垂下两条火红飘丝,对应她所射青柳的一块火红香帕,同色的小红马,煞是耀目眩人,
皇旗一挥,竞骑奔腾,霜铃似一团红云风驰电掣,左弓右箭,拉满便射,但见红帕所系的柳枝断开,高高弹起,她策马已到,轻灵如燕地自马上一跃,正好将柳枝接住,再稳稳地落在马背上,较之其他射青者斜身抄接,姿势优美之极,猎童拔起地上柳枝,正是去青皮处,人群中一片喝彩。
其时,春风拂野、生机盎然的自然美景衬托着霜铃青裘劲装下的玲珑身材与俏面风情,将一干少年子弟俱看得如醉如痴,乌达补更是傻了!
他只顾看结果,第一批射青者十过三四,端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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