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日月记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皆因武而起,我大金初入中原时,我族各大将只知毁弃,不知珍惜,若无知夷狄,而今太平之世,当尚文治!以儒治国,方为正道啊!”同样童言无忌的合刺脱口一句汉话名句,刚为皇储,已露王者风范,浑不知得罪了在座各位女真权贵,这些开国大臣们哪个没参与过占辽攻宋?却被比作无知夷狄,一个个老脸难挂,又不敢发作,毕竟说话者乃新立皇储!
“无知小儿,宛然一汉户少年子也,焉知我等打天下时之艰辛!”蒲鲁虎却不将合刺放在眼里,怒声教训,亦没想到今日一句话埋下日后的杀身之祸。
“合刺殿下说得好,仁义乃治国之道,孔子无位,万世景仰,大凡为善,不可不勉!”韩学士击节赞叹,不畏蒲鲁虎之威,不失儒者气节。
“我看文治武功,文是手段,武乃根本,自当以武定国,天下一家,然后可以为正统,我女真上下尚须努力!”完颜亮另有一番见解,虽嫌幼稚,却志气高远,以统一天下为大业。
“亮儿所云极是,文武并用,恩威并施,方能一统天下,四海归一啊。”张夫子为自己的得意门生叫好。
对面的斡本看着宛若人君的养子合刺与亲子完颜亮,十分欣慰,职位下降的不快一洗而空。
完颜亮的矛头转移,他得空向斡带询问两夫子来历,方知韩学士真乃当朝翰林学士,名叫韩昉,是前辽状元,斡本十分崇尚汉文化,便延请汉人大儒张用直与韩昉教子,张夫子便是张用直。两位老师自然不忘教导为君之道,只是二人见解不同,亦各有所爱,浑不知竟培养了前后更迭的两代金主。
两个小儿在右首文士们的助阵下,你一句我一句地辩论起来,那些文士皆讲汉话,亦应多为汉人,左首的女真权贵们哪有闲心此刻畅谈国是,你一杯我一口的斗起酒来,乌达补如鱼得水,开怀畅饮,两边阵营气氛各异,场面一度混乱。
主人粘罕终出面圆场,又一击掌,乐声一变,那些伺女们皆舍了客人,步入场中,列成两队,轻盈起舞,已非女真舞蹈,而是正宗的汉人乐舞,捷行柳摆,眉目流盼,而身着女真服装跳汉舞未免不伦不类,望之若妖。晚宴气氛因之一变,男人们皆停口住酒,瞩目场内,终究难过美人关!
他心中惊奇,此刻方定睛细看,这些伺女个个极为漂亮,年纪都在二、三十岁之间,虽非少女,更显女人风情,女真打扮,又比女真姑娘多一分弱质雅气,举止间更有大家闺秀之质,即便他在江南见识的一等一歌舞妓优,也无此等气质,却不知粘罕从哪网罗了一批过来,这厮端的会享受。
乐声一转,靡靡之音缭绕,伺女们竟随乐脱下女真衣裙,露出一袭汉人纱裙,身段尽现,那纱裙又薄又透,灯烛照射之下,里面竟不着寸缕,舞姿起伏间,三点若隐若现,在座的男人俱瞪大双眼,屏住呼吸,原来晚宴的正节目在此。他却生出视若无睹的跳出感,不知是心中想着妻儿,还是因为伺女们的汉服扎眼。
“各位请自便!”粘罕大笑鼓掌,乐停舞止,伺女们又回各自客人处侍酒,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男人们刚经过艳舞的诱惑,眼前衣着单薄的伺女又活色生香,一个个放肆起来。
而伺女们神情麻木,似见惯这阵仗,表现如同江南的侍酒姐儿,唯一跟姐儿不同的是,她们全都默默逢迎,并不出声,这种场合,也不需要出声的。
为他侍酒的伺女皮肤娇白,五官秀美,见他惟独老实,以为少年面薄,主动揽他喂酒,软肉感手,兰麝熏来,他看着她献媚的假笑,竟无一丝感觉,心里不舒服更甚,毕竟初来乍到,要跟金人打成一片,不敢众人皆醉我独醒,他只好虚与委蛇。
半晌,不胜酒力的他勉强坐直,抬眼四顾:几位国论勃极烈自重身份,已率先退场;对面的文士不堪酒色夹击,十倒七、八,剩下的其他女真权贵和少年子弟,正搂美入怀,如醉如痴,俩舅子亦不例外。
“官人,不要……”总有一些男人分外粗鲁,有些女子忍不住开口哀求,他听到那正宗的大宋官话,心头一搐,明白自己不舒服的原因——这些伺女乃是真正的汉人女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冷不丁以作秦桧时学会的大宋官话向他的伺女问。
“官人,你是南人……”伺女惊闻乡音,神情浮动,手中的酒壶跌落下来,狼狈不堪,大凡误入歧途的女子遇见乡人时俱如此反应,她自知失态,忙掩饰道,“奴奴叫媚娘。”
他扶好酒壶,不欲惊动他人,俯耳低问,“你们都是甚么人,怎会沦落至此?”
“我们是甚么人?官人竟不知么,奴奴也……好久都不记得了……”媚娘似被勾起了很远的记忆,喃喃自问,一改媚颜,渐露屈辱之色,嘴唇被咬出血都不知。
他没想到她这么大的反应,好生不忍:“不记得就不说罢!”
“可是奴奴又怎会不记得……”媚娘终于发现他的与众不同,至少,他是这里唯一没有动手侮辱她们的男人,“官人又怎么在这里?”
“我……”他不提防此问,脱口说出真心话,“为了一个女人!”
“哦,那个女人有你这样的男人,一定很幸福了,可是还有一些女人呢,她们的男人又怎么对她们的……”媚娘面露痛苦之态,似被揭开了一个很深很长的伤疤,她慢慢低下头去,再度抬头,已是泪流满面,“我和她们都是宋人,或是宋室宗姬,或是亲王女孙,或是相国侄妇,或是进士夫人,却已不敢提及夫家以及自己真名,以免辱没先人,当日开封府,我们几曾何等高贵、圣洁,而今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
媚娘如泣如诉,他胸塞气闷,所有的好心情都飞到九霄云外,他已经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了,靖康之难,千秋之耻!赵氏父子葬送的不仅是北宋江山,更是无数女子的自尊与幸福!所有的战争,成败的好像只是男人,又有谁知道女子在战争中的苦难与痛苦?
他看着眼前正被女真权贵玩弄的大宋女子,想起后世南京大屠杀中的中国女人的悲惨命运,生出一种眼看自己同胞姐妹被凌辱的心情,他却无能为力,他恨!他痛!他哀!他忽然连灌好几杯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步入场内,且歌且舞起来:
天何在?地何在?怒问盘古为何开?
日何在?月何在?昭昭世间该不该?
神何在?鬼何在?举头三尺我不睬!
王何在?寇何在?桑田转眼成沧海!
宋何在?金何在?都被茫茫大雪盖!
你何在?我何在?老子向天笑开怀,笑开怀!
这一天,对很多人都是重要的一天,对他,尤其刻骨铭心!
第六十四章天使在人间
“天何在?地何在?横亘千古情和爱!
日何在?月何在?直照人心黑与白!
神何在?鬼何在?红粉骷髅尘或埃!
王何在?寇何在?桑田转眼成沧海!
宋何在?金何在?都被茫茫大雪盖!
你何在?我何在?老子向天笑开怀……”
八年了,不知媚娘她们现在怎样?他徜徉在玉女峰上青翠的松海竹林间,隐没于浴日楼中淡白的翻云滚雾中,哼着当日有感而发的那首歌,随心境更改歌词,英雄也罢,奸贼也罢,都是骷髅到头来!可自己要趁着这身骷髅尚有血肉之时,去照这世间的黑与白!
凭栏懒望,他对空一声长啸,悠悠荡远……俄而,两个小青影破云而出,围绕浴日楼旋舞两圈,发出清亮的嘹啼落在他肩上。
“小翠,小雪!”他怜爱地摸摸两个可爱的小脑袋,这对海青儿一只通体青羽,是雌鸟小翠,一只青羽中带着雪花绒,是雄鸟小雪,乃他的贴身二信使。
他坐上石凳,摸出自制的碳笔,趴在石桌上分别写好两张字条:忽里赤——三日内集结全军;刺花——五日后我与郡主完婚大礼!
他一直深信,他想要的东西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有时间这个家伙阻挡着自己,而今,时间这个家伙终于被踩在他的脚底——小翠、小雪分别带着他用生命承诺的两张字条,在他的目送下比翼钻天而去……
“啾——”,一只青鸟儿扑腾双翅落在大舅子的手上,斡带勒马停住队伍,从系在它脖子上的小铜管里抽出一张字条,一眼看完,挠头作愁。
炎炎夏日下,数千铁浮屠骑兵肃整如山,沉重的盔甲闪着寒光,铁兜鍪下仅露双目,竟似不觉得热!前锋打头的乌达补回马过来问:“大哥,爹爹有何吩咐?”
他直觉是跟自己有关,看向大舅子,斡带露出苦笑:“妹夫,你回不去燕京了。”
扬威于春猎大会、正满心期望与妻儿团聚的他被一盆冷水浇头:“为甚么?”
“父王倒没问题,只是妹妹提出要按我族婚仪行礼,否则妹夫休想进门!”斡带见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便为他讲述女真婚仪程式:
先是订婚纳币之礼,又称拜门——男方亲族一同前往女家,携带酒食少者十余车,多则百车,以宴请女家亲族,还有作为聘礼的马匹,少者十匹,多者百匹,女家则指定善相马者选择良马酌留十分之二三,若留马少者男方则面上无光;然后是新婚入门礼——男子与妻同房后,需住在女家,侍奉岳父母,从事各种劳作,与仆隶无别,行酒进食皆躬亲之,如此服三年役力;最后才是完婚出门大礼——三年役日已满,男子亲迎其妻,携妻及生子女,归己家,女家则以奴隶、马牛相赠,并分其财物,夫妻同车而载,歌舞共归。其中以完婚大礼最为隆重,举行之后才算真正的夫妻。
他为之咋舌,原来女真女婿这么难做的,先做三年的倒插门,然后才成正果,身为女婿补偿女家养育女儿的辛苦也是应该,这一点倒被后世的中国女婿们发扬光大,然只顾讨好丈母娘家,浑忘了亲生的爹娘矣!
“妹夫,你老家可有亲族?看来你要回老家一趟哩!”听斡带如此问,他心道楚月忘了自己编造的身世——郁洲岛上的孤儿么?正迟疑间,又听乌达补笑道,“嗨,妹妹也真是的,这千里迢迢的,不是刁难妹夫么?小子,看来她还没原谅你呢?”
怎会?可人儿断不会如此没道理,只怕另有深意,他脑袋灵光一闪,想到荒岛上的女真兄弟们,离开他们快有两年,再不回去见他们怕都要变成野人了,知夫莫若妻也,他暗喜之下,亦报以苦笑:“大哥、二哥,你们回去后,在楚月面前可要帮我多多美言,不知岳父大人如何吩咐?”
“父王任你为南巡天使,顺便回乡省亲,筹备订婚纳币之礼,三月后上门定亲!妹夫,你已今飞昔比,你们汉人不是常言‘衣锦还乡’么,再则……”斡带挤挤眼,“这可是个肥差,刘豫父子忘恩负义,妹夫可不要放过他们!”
衣锦还乡?老子的故乡在一千年后呢——他望南长叹,前方一马平川,队伍刚过古北口居庸关,距燕京不过三百里,四、五日便到,他却要过其门而不入,心头真是百般不愿:三个月啊!儿子那时都能走路说话了!
天使——天子之使也,如同宋之钦差,乃金循辽旧制。既为天使,就要有天使的派头,俩舅子分一支铁浮屠兵千人队与他作卫队,身上失去和氏璧光环的他自然失去各方势力对他的兴趣,一千铁浮屠兵保护他绰绰有余,何况以他现今身手,也不怕什么江湖刺客。
既然见不了妻儿,老子就姑且“放下”,来个“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吧,他从未有过这一刻的安逸与轻松,想到可以沿途狠狠勒索那些伪齐的大小官员,当一回“韦小宝韦大人”,不由打心眼里笑起来。
不几日到了黄河渡口,金地的边界守军迎上来:“龙卫将军!”
虽在岳父挞懒辖区,而卫队与一路经过的金兵卡哨不喊他“郡马爷”,均称他为“龙卫将军”,证明他不靠裙带关系,是靠自身的实力赢得他们的尊重!
但他终于听到了“郡马爷”,且是汉话,两个中年汉服士人越众而出,双手呈上一封官函。他打开一看,却是挞懒特地派了这两个文职通事辅佐他南巡齐地,二通事一唤牛文,一唤马绉,均是齐人。正好卫队需补充给养,故在渡口岸旁扎寨,盘桓一夜。
次日晨,他踏上浮桥,迎面万千朝霞欲滴,回首燕北苍茫大地,与两月前初过黄河时的心境天壤之别。
一入齐境,就仿佛回了大宋,虽时见小部留驻金兵,但齐民官话、衣服、发式与宋人无异,他也不用像上次过境时那样孑然一身、东躲西藏,而是劳师动众、堂而皇之。
以他心意本欲直奔老家海州,牛文、马绉却劝他要见见刘豫父子,此乃南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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