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日月记
南,直至海边山尽,有一狭窄小径,便可进入这三面环山、一面向海的天然“坞堡”。自千里镜观察,除了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小径,陆上再无可入之路,里面豁然开朗,一片坦荡川原,山畔竺篁摇曳,安置数万人不成问题,东面临海处,有一半身浮浸于海的峻峭山峦,状如大船,成为海上屏障。
而天然“坞堡”的东面海上,便是不杀军的源地——荒岛,中间隔一半岛湾浦——高公岛,高公岛上已有人居,有山有海有滩,岛民有山民、渔民、盐民,资源丰富,大有可为,三者间距相近,遥为呼应,端的是个建立根基的好所在!
上天既予如斯美境,那人间乐土就由我来创建吧!他心中已有计较:“月儿,我们叫它‘人间桃源’如何?”
“好个‘人间桃源’,美哉妙哉!”楚月满头青丝风中飘扬,侧首绽开如雪娇颜,唇红齿白,明艳逼人,直把他看得痴了,此情此景,真个只羡鸳鸯不羡仙。
忽里赤与艾里孙在身后咳嗽一声,他回过神来,作出主帅姿态:“艾里孙调建筑行的秘士兄弟来此规划,忽里赤率生士兄弟们动手建设。哈哈,你们都憋久了吧,招兵买马、大干一番的时候到了!”
在临洪滩上逗留了大半个月的天使营终于拔营起寨,浩浩荡荡而来,安扎于海州城北砂巷外,他与楚月领二通事及一支百人队,在海州大小官员的迎接下正式进入海州城。
在他微服私访的日子,已闻海州上下传遍:郁洲岛上出个数典忘祖的小子,娶了大金国郡主为妻,回乡耀武扬威来了!所以并不指望自己将受到怎样热烈的欢迎。
前方鸣锣开道,清水净街,他骑在马上,毫无衣锦还乡的得意感,道路两旁驻足观看的老乡们,皆射来充满鄙夷与憎恨的目光,他虽然早有思想准备,背脊还是一阵阵发凉。自混沌大法小成以来,他从未感受过这般浓烈的敌意,就是在伪齐的其他地界,也没有如此感觉。
或许正因为是老乡的缘故,才更遭海州人痛恨吧,可是他还要在故乡的土地上大展拳脚呢?他暗自发誓,终有一天,自己要在万众沸腾的夹道欢迎中进入海州城!
敌意将他的混沌之气完全催发,他也因此探察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几乎所有的敌意都只针对他与铁浮屠兵,而对一袭汉服的楚月少有反感,他能听到不少的妇女在低声议论她:
“这个鞑子郡主生得好标致,倒像我们汉人家的女儿……”
“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小贼哪点像俺么海州爷们……”
“听说她曾经为救小贼寻死要活的,真够烈性……”
“这点倒像俺么海州媳妇儿,越看越顺眼了……”
“莫要火烧心,她总是个鞑子……”
他不由瞥了并骑同行的楚月一眼,虽然面对海州百姓们的敌视,她依然保持自然的笑容,真是顾全大局、为夫分忧的好娘子,后世的那些第一夫人们也不过如此……他的大脑灵光一闪,忽然唤过牛文低声吩咐几句,牛文又上前对伪齐海州知州——一位北宋老士人耳语一番,那知州显然为之一诧,忙唤过一个幕僚窃窃下令。楚月一一看在眼里,但不好公开相询,心中带着疑问保持端庄仪态。
不一会,整支队伍在一个繁华街口处停下来,敲锣的衙役站到街口中央,先是大敲一通,待百姓越聚越多,大声宣告:郡主娘娘有话,说自己这个海州媳妇儿第一次回乡,与海州的乡亲们送一份薄礼,凡州、县城平民,各镇、村渔、农、盐、山民,每户送钱三贯,米一石,绢一匹,明日起往州府、县衙、镇保、村管处领取……
衙役宣罢,四面百姓呈现出一片异样的安静。这一消息实在突然,楚月身子一震,随即恢复平静,已明夫君用心,心有灵犀地向百姓微笑致意。而牛文、马绉对他的敬服之情溢现于表。他内心则紧张万分,不晓得自己这一宝压得如何,又是一个见机应变之策。
他在私访中得知,海州四县二镇总人口不过三、四万户,近二十万人,便按三万户计,那钱、米、绢加起来不过费银三两,总数不过十万两白银,尚不及一路伪齐官员孝敬的一半。以他念头,只要能让老乡们接纳,即便将所有财物全送出去也不心疼,反正取之于官,用之于民,不够再去敲诈。
“郡主娘娘慈祥!娘娘慈祥……”半晌,有几个妇女先嚷起来,然后带动了其他妇女,再带动其他的百姓……那欢呼声越来越响,消息越传越广,和入者也越来越众,楚月的笑容越发灿烂,不停地向四面挥手点头。这时不知哪个鞭炮店凑热闹,“噼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
海州的大小官员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在他们记忆里,只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场面,它通常带来的是灾难——那就是民暴,但此刻展现眼前的是举民同欢!他们却不知道,无论哪一种场面,都将是压迫者的灾难。
终于,“娘娘慈祥”的欢呼声响彻整个海州城,并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楚月渐渐泪流满面,毫无做作,她被这些善良宽谅的海州百姓深深感动了,自这一刻起,她已把自己看作真正的海州媳妇。
他已感应不到任何的敌意,心里也终于得意,可人儿成了他一举扭转局面的奇兵,他创造了一个奇迹,荒岛上的军器奇迹与这一奇迹不可同日而语。世间最难把握的就是人心的向背,他在一柱香的时间内做到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大众的力量是惊人而伟大的,有时候也是盲从的,他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他在大篷车之役就见识了这种力量,而今,他第一次成为引导这种力量的人,而不是被它淹没的人。
“咔——”电光闪过,半空一声炸雷,刚刚晴朗的天空顷刻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至,海州夏季特有的雷暴雨降临了,欢呼的人群顿作鸟兽散。
驿馆主室内,被淋成落汤鸡的他与楚月相视而嘻,他俩又共患难了一回。
“月儿,你刚刚表现太棒了,来,亲个嘴儿庆祝一下!”
“呵呵,一边去,休想占自家便宜!”
“哎呀,浑身都湿透了,可不要着凉!月儿,快将衣裙脱了,我将你身上擦干。”
“哼!自家有不是没手。你也到那边换衣服去,可不准偷看……臭小子,你怎地在此脱衣服?”
“嘻嘻,好娘子,你帮我擦擦身子好么?”
“才不……哎呀!你又要做甚?外面那么多人在等你……”
“娘子放心,外事我都放手于二通事,还是专心我俩内事吧……”
牛文、马绉在门房陪着巴巴等待的知州程大人,闲聊了一会,见他还不出现,便自作主张:“大人,看来天使有点累了,这接风宴么,不若改日罢……”
程知州察言观色道:“二位大人,如此可好?下官岂不失了礼数,万一天使怪罪下来……”
二通事对个眼色,马绉道:“天使既为海州人,自不会为难大人,此次回乡省亲,有劳大人之处多了。而郡主所送海州百姓钱粮,就折成现银劳大人采办,万不可有私扣舞弊之事……”
程知州吃了定心丸:“凡有效劳之处,下官定尽心尽力,约束下属,绝不徇私!这里尚有三份薄礼,送于天使及二位大人,恳请笑纳……”
窗外的雷暴雨转为连绵的阴雨,弄得人心里也湿躁躁的,他故意将刺花留在城外大营,这下美了,整日躲在驿馆里与楚月厮磨,沉醉于温柔乡中,把个雄图壮志抛之脑后。
这日,他与二通事匆匆碰头后,又溜回主室痴缠楚月,可人儿娇喘吁吁之际,不期然一把拧住他的耳朵:“臭小子,你到底作何打算?整日窝于驿馆,就这般过一世么?”
他指着窗外狡辩:“月儿,你看外面淫雨霏霏,我哪也去不了。听驿馆里老人讲,这种天气海州常有,要持续月余呢。再说我不是令艾里孙去采购马匹了么,到时就回燕京拜门订婚……”
楚月毫不放手:“那拜门之后呢,就留在燕京做奴三年?”
啊,可人儿口气不善,好像责备他不长进哩,他赶紧答道:“当然不是,把儿子带上,我们一家仨口回海州图大业啊……”
楚月松开手,恨恨地戳了他的脑袋一下:“臭小子,枉你貌似聪明,竟看不透这一点,爹爹会让我们带走儿子么……哼,那时才图大业,不嫌迟么?这几日不准你再碰人家!管甚么淫雨霏霏,你快把刺花接来,自家明儿就带她出门,去巡视百姓领钱粮事体!”
他不由拍了拍脑袋,反应是有点迟钝了,岳父挞懒之所以敢放他夫妻离燕南下,自因攥着外孙在手,不怕牵制不了他俩。谋大事者,怎会连这点伎俩都看不出,亏可人儿提醒。
楚月端的谋略非凡,大处为他设计了回归海州、创建根基的长远之策,小处考虑到他收买人心之举的延续性——对黎民百姓来说,物质上的救助诚然可需,却只能感恩一时,精神上的慰问更显宝贵,才能铭刻于心。可惜她是个女儿身,若是男子,定成为称霸一方的盖世英雄。
自己与可人儿相比,不过占了见识超前之利,其他方面,并无优势,这一比较,同样适用于这时代的其他人,偏偏自己还自视甚高!
他受到刺激,作出深刻的反思:自己确实习惯于随机性的小聪明,缺乏真正的高瞻远瞩,空有一个惊世创史的崇高目标,围绕它展开的皆是想到便做的凌乱计划,或许得逞于一时,却难成就于一世。
这种思维方式,诚然跟他堕入这时代后一直被人追杀的亡命经历有关,却更多的来源于他的复杂性格——一个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成长于八十年代、成熟于九十年代之人之性格。
他的眼神由浅薄而幽邃,再度射出儿时的不羁与顽皮:“月儿,我是有点松懈了,自今日起,且看为夫龙腾虎跃吧……不过,在床上我一样龙腾虎跃的,哈哈哈!”
他什么都没说,但楚月什么都明白了,她柔媚一笑,主动投怀送抱:“臭小子,这才是我的好夫君!且让你龙腾虎跃一回吧……”
他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天使大营,站在天雨泥泞的跑马场上,发布一道出人意表的命令:即日起,全营拉到郁洲岛上化整为零,不带给养,不携装备,不近人居,不得扰民,野外生存一个月,如有违者,军法严惩!
同时,宿城桃源中因雨天无法建筑的不杀军生士被他全部调入海州,在他的亲自率领下暗中保护巡视民间的楚月主仆——她坚持不带任何护卫,只要地方派几名役保领路。在他离开荒岛的日子,原本九十一名的女真兄弟们损员五名,出世者失踪三人,入世者不见两人,余八十六人,生士、秘士各占四十三人,生士除去留守荒岛桃源与宿城桃源各五人外,实入海州者三十三人,他们的外表已与汉人无异,又被他粗教了些海州话,暗中保护二女自无问题。
二通事则以天使代表身份与官府往来,而艾里孙摇身一变成为他的表亲,用赠济百姓剩余的银两为资本,开了海州城内最大的一家贸易商号——日月庄,在半官方的背景下,回易茶马,课酒榷盐,劝粜豪右,无所不包,更以州府名义上报伪齐朝廷,筹备朐山口商埠的开建事宜。
事实再一次验证了楚月的英明决策,她主仆二人与生士队一明一暗,发现了大量问题:一是负责发放钱粮的小吏存在着不同程度的营私舞弊行为,二是各镇村的富豪恶霸们——渔班、地主、盐枭、山霸乘机代领、冒领钱粮,而穷苦百姓们敢怒不敢言。
幸亏走这一趟,否则受益的不是百姓,好事变成坏事了。像官吏舞弊行为,楚月主仆可直接呈报官府惩处。而对恶霸们却无法可依,便轮到生士队大显神威:日里探明恶霸家址,夜里蒙面登门,一番教训之后,恶霸们乖乖地吃多少吐多少。那一阵,被占了钱粮的百姓每每清晨一起身,就发现门口堆满了失去的东西,却无一人,惊喜地对空拜谢。
几次下来,聪明的楚月亦猜到他暗中做的手脚,晓得他终究跟来了,又不违自己初衷,便默许了,只是让刺花传话不准他与她见面。
他确有心与可人儿偷偷见面,哪知她明察于前,他只得专注于地下工作,又觉楚月主仆行动太慢,范围太窄,干脆将生士队分成五支小队,分赴各地暗访惩霸。
顿时海州大地处处震动,传言四起,都说郡主娘娘慈祥感天,连神灵也帮她救助穷苦人了,而楚月信任亲近的作风也赢得了百姓们的好感,尤其赢得了妇女们的爱戴,她们不仅将她看作了海州媳妇儿和女儿姐妹、更将她看作了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制造的奇迹并没有被那场雷暴雨击散,反而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楚月主仆每至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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