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日月记
抗议还不动身,原来他下令小校任何人不见,而王伦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踏入宋境,故此闹将起来。
他不疾不徐地摇着圆蒲扇,一身轻绸,敞着胸,髻发而不裹巾,一副浮浪子弟模样,仍无出发之意,向王伦打个哈哈:“王大人,这刚刚入秋,酷热难当,行军不比往常,我手下儿郎皆重甲革马,若顶着毒日头上路,轻则疲热,重则中暑,战力低下。我所以下令,每日起五更亮,趁早凉行,日中热时歇,晚凉时再行,入黑便止,方能令儿郎保持战力,保护尔等安全,反正离大宋已不远,王大人毋须急于一时。”
王伦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翻翻白眼,掉头便走。牛文与高益恭面面相觑,皆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到晚凉时分,队伍总算出发,他又下令,为安全计,王伦连同伪齐伴押的一名官员皆被严密保护于一辆马车上,不得随意出入,以防走露风声,惹来义军。这话不是危言耸听,大宋民间对朝廷与金和议一向深恶痛绝,秦桧亦因此被天下人识破其奸。
从徐州往南,一马平川,过了淮水便是大宋,若按正常骑兵行军,本只两日路程,他们却足足走了五日。中途间有小股红巾军出没,但与铁浮屠稍一接触,便知难而退。
对于被他无礼相待又等同软禁的王伦,他心中歉然,时常假惺惺前去问候,自不会受什么好脸色,总遭王伦嘲讽,他也不是吃素的,忍不住反唇相讥,每次总以高益恭、牛文与那伪齐官员的劝架而收场,竟成每日的例行公事。
这种锋芒相对的接触,反令他确认王伦绝非汉奸之辈,其虽不拘小节,行为乖张,却以一种另类的方式保持大节。再想到大宋历年遣使如宇文虚中、硃弁、魏行可、崔纵、洪皓、张邵、孙悟之辈,皆被金人所拘,王伦作为第一个返宋之使,自有其独特手段,实乃世上罕见的不学有术之徒,令他油生惺惺相惜之感。
车马渐稀,人迹渐罕,他判断,快接近宋齐边界了,按走的路线看,前方便是宋军涟水军水寨,只要将王伦送交大宋官兵手中,他的任务便算完成了。而见王伦时,其难得笑脸相迎,想来思念故土,乃人知常情,毕竟身陷北方已有五年。
前路出现一个黄泥岗,平静安详,他于马上抬头看天,无半点云彩,日下西山,仍亮堂堂的,正是晚凉行军的好时节,却无他所期待的迹象,心头一阵焦躁,正欲下令队伍停歇,蓦然一声鼓响,呐喊四起,无数步骑自黄泥岗上及两侧冒出,皆头扎红巾,呈扇状扑来,来势汹汹,决非先前小股义军可比,转眼间将这支五百余人的大金骑军团团围住,铁浮屠将士仅来得及布好防守阵势。
他心中大喜,期待的事情发生了!双目鹰射,逡寻那应该出现之人,却见义军兵器寒光若河,红巾耀眼如云,足有数千人的步骑蓄势待发,并无那人踪影,莫非自己弄错了,来的是另一支义军?
五百铁浮屠将王伦所在的马车及高益恭等轻骑围在中间,合成一个大圆,外层甲撞矛鸣,长长刺出,内层箭矢交叠,连珠对空,有如一个钢铁战车,虽仅五百骑,但遇山平山,遇林拔林的气势一些不减,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可雷霆突围!
他心脏狂跳,这种遭遇战是他树立“不杀”信念后最担心的一种情形:毫无准备的己军与战力相当的对手狭路相逢,又只携常规兵器而无独特军器,非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不足以决胜!他鼻尖渗出冷汗,只要义军稍一出击,战争机器便将按惯性规律发动,他决计无法以“不杀”约束现在的这群部下!
上天一次一次地挑战他的信念与灵魂,他的精神之弦已经绷紧到极点,随时会断裂,他仿佛听到自己的脑神经发出绷裂般的“啪啪”声,心中长叹:世间要真有天命之主就好了,可自己能做的只是尽人事、听天命,到这份上,便由他去吧……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之际,忽然轰天价一声炮响,黄泥岗上竖起一面宋军独有的二圣环大旗——取被掳二帝北还之意,一队着绯红色战袍的大宋官兵出现了,数十名精骑簇拥着一个威风凛凛的胖头领飞驰而下,一路吆喝:“大宋淮东宣抚使刘相公金牌在此,义军将士不得妄动……”
他又惊又喜,正是那朝也盼、暮也盼的死胖子陈矩。
原来那夜徐州城外他矛思盾想、天人交战好久,终又拾回海上第一次杀秦之决心,皆因无论挞懒的大计、自己的大业,还是妻族几千人的命运,都远远比不上再造华夏又一盛世对他的诱惑。
试看再造盛世的人选,身为女真人的挞懒,即便一统江山,也有其北族人的局限性。
来自后世的自己,因机缘偶得“不杀”信念而晋入“放下”天境之后,愈来愈接近一个“为民”的精神领袖,昭示人类终极方向的“不杀”理想在这时代绝无可能统一天下,能偏踞海州一隅已是不错。
和氏璧虽失,他建立一股宋金之外的中原势力之初衷已不是梦想——相比之下,这时代两极分化的人性反而更有“不杀”生存的土壤,如忽里赤、艾里孙、海州百姓等之单纯盲从,如教尊、张三峰、宗印、陈矩、二通事等之天慧自悟;若在尚物快欲的后世擎起不杀大旗,定是听取蛙声一片了。
而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他心目中的永恒偶像大英雄,若没有了秦桧这个绊脚石,岳飞直捣黄龙、从头收拾旧山河的抱负一旦实现,再造华夏并非没有可能!
决心已下,考虑到萌芽中的不杀军尚难以配合他的要求——不动声色地延阻王伦归宋而令秦桧相位不保,他立刻想到一人,便修书一封,借夜逛徐州城的机会,找到日月庄的分支,交于秘士连夜送往海州总部给艾里孙,在函上如此吩咐一番,让其火速往泰州去见追随张荣的胖哥陈矩。以他对陈矩的了解,定有办法让王伦救不了秦桧的相位,又不会因此拖累归编刘光世部的张荣义军上下。
若说他第一次杀死的是秦桧的原身,这一次杀死的就是秦桧的政治生命,效果是一样的,第一次若非自己延续秦桧身份,也没有其今天的荣耀,便叫这奸贼“成也明日,败也明日”吧。
陈矩与他面面相对,彼此的眼神皆极其复杂,自大篷车一役后,两兄弟是第一次见面,而他已经由一个怀璧小贼变成了金国郡马。
陈矩却不知道,他曾以秦桧面目与其有过一次深入的接触,就在那一次,两兄弟联手,为大宋赢得了喘息之机,也为淮南大地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和平,今日再一次联手,又会开创怎样的局面呢?
“兀那鞑子,前方便是我大宋地界,领兵前来,有何图谋?”陈矩眼中的敌意并不见减,却跟他达成默契,装作不认识他。
“胖南蛮,我乃送一宋使来此,不是与尔等打仗,可否借一步说话。”他亦装腔作势,先解去双方敌意。两人一齐除去兵刃,打马来到两阵中央无人地带交谈起来。
敌对的阵营皆虎视眈眈,两兄弟不便多说,彼此拣要紧处简问简答。原来无论义军还是官兵,皆出陈矩安排,他有些不懂胖哥干嘛以两种阵仗迎接王伦。陈矩并不回答,盘问起他来。
为防万一书函遗露变成受制他人的把柄,他只通过艾里孙口头转告陈矩自己的动机:他虽归金,但对宋人怀有故国之情,愿意做一些有利大宋之事,言下之意,可以利用他的新身份为大宋效劳,作个谍人。而他真实的动机,决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只待以后再找机会向胖哥交心请罪。
陈矩自半信半疑,不过至少将奸相赶下台的这件事,确实有利大宋,而秦桧当日缩头湖之功被时人看作为登高位作出的假象,秦桧的假象自然不少,惟独这一件却是真的,但后来因他的原因而不愿居功,反被历史掩盖,此是后话。
中国人素有“浪子回头金不换”之说,陈矩便将他训诫一通,交接了王伦,命义军将铁浮屠放行,却又故意泄露王伦返宋议和的风声,民间义军恨议和者犹甚金人,立刻转而包围住这支宋军不放,却是陈矩的双簧妙计。
直到一个月后,才由刘光世派出大将王德率部赶来“解围”,当王伦还自金国的消息上报到朝廷时,秦桧罢相已成定局。
大宋绍兴二年·大金天会十年,八月,拜相一年的秦桧以“自诡得权而举事,当耸动于四方;逮兹居位以陈谋,首建明于二策……顾窃弄于威柄,虑或长于奸朋”而罢,赵构亲自诏告天下——“终不复用”,令秦桧几无翻身可能,一时人心大快!
当此消息传来,他与楚月正踏上燕京郊外的入城官道,身前是铁浮屠开道,身后是庞大的海州订亲团——五百骑意气风发的海州少年子弟连同一百车海州土特产,“碧霞会”的妇女们一听迎娶圣娘娘回海州的订亲团人数不够,皆发动家里未婚少年参加,报名人数超额火爆,最终经过一番筛选才定下五百人,皆是灵气可塑的精壮后生——隐然为不杀军的壮大奠下基石。
楚月一对明眸落在他脸上,尽是怀疑,看得他心里发毛,那件事可没敢告诉可人儿,毕竟后果波及挞懒一族人,除了共同介入的艾里孙与陈矩,再无他人知道。但面对灵犀相照的小娇妻,他难免心虚地把头转到一边。
知夫莫若妻,楚月一夹小飞,绕到他面前:“臭小子,莫非你护送王伦时做了甚么手脚,以致累了秦桧?”
“哪有此事,你可以问高益恭么?”他相信即便当时在场的牛文与高益恭也看不出破绽,急忙狡辩。二通事都留在海州,协助艾里孙打理日月庄和朐山口开埠事宜,忽里赤则率十八名生士携带装备混杂在订亲团中,已与海州子弟打成一片,却是因黄泥岗的教训,他必须保证自己身边随时有减免杀戮的力量存在。
他再左右顾而作惋惜状:“这秦执事也忒没用了,枉费我一番心血,为其垫脚……”
楚月不由冷笑一声:“甚么心血与垫脚,只怕尝尽了风流而不舍罢……”
“嘻嘻,娘子莫要吃醋,为夫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本欲嬉皮笑脸地打消可人儿的疑心,却被她的花容骤变吓住了,顿时后悔不迭:坏了,刚躲开一个麻烦,又挑起另一个麻烦!
他当秦桧的这段经历一直是他俩回避不及的敏感话题,他对楚月的肉体背叛几乎全发生在这一段,任他巧言令色也难以自辩,楚月虽然原谅了他,但并不表示就忘了他被捉奸当场的老帐,而女人的的醋意一向是男人最难琢磨的情感之一,一旦翻起波来转眼便成飓风海啸。
“呵呵……只怕某某是人在床上、心不由己罢……”楚月不知是何“居心”,娇笑着学他胡乱改词造句,他却笑不出,因为可人儿分明“笑里藏刀”,眼神透着陌生瞪住他,好像是看到了另一张面皮儿……
那眼神很熟悉,看得他心惊肉跳,一下子记起与楚月山洞重逢的一幕,后世的情感经历告诉他,同样的一件事儿,男人与女人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比如那次重逢,他记住的是与楚月的幸福初夜,而可人儿铭刻在心的一定不是这个!
果然,楚月当着他手下儿郎与海州子弟的面,隔着马儿就一个耳光打过来,他哪敢躲避,乖乖地将脸贴上去,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她也不管什么不在外人面前扫他颜面的夫训了,连声娇叱:“臭小子、狗奴才、大淫贼……”
前后众骑皆吓一跳,怎么无端端的郡主发起火来,听着听着,有些明白了,好像郡马爷有什么风流勾当败露了,一时皆有情同戚戚之感,男人不易矣。
他噤若寒蝉,哀叹自己算丢人到家了,惟有阿Q地安慰自己,在人前也有好处,至少嘴唇不会遭受那次的苦难——被连咬两次。
楚月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临了,倒像她被欺负了一般,珠泪涟涟,飞一般地弛骑而去。在那次有了经验的高益恭不待他吩咐,令一队铁浮屠跟去保护郡主,一面来到他身前劝慰:“姑爷,下次可要小心些……”
日妹么的,你倒说起风凉话来,老子有甚么小心的,若非你的劳什子植脸异术,也不会有今日风波,他无明火顿起:“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一边凉快去!”
高益恭没来由碰了一鼻子灰,心中不免有想法:你们夫妇俩吵架,我倒成了出气筒?
临近燕京城,早有一队人马迎出来,却是俩舅子,一见面,乌达补就哇哇大叫:“小子,又怎么得罪我妹妹了,害得哭成她泪人似的,我可要替妹妹出头!”
看来楚月已同哥哥们照过面,他放下心,陪起笑脸:“大哥、二哥好,我可不是故意的,还不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妹妹娇纵惯了,妹夫可要体谅……”斡带理解地一笑,告诉他金主将临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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