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日月记
接下来发生的事证明了他担心的,他们都有理由担心:谷神复相后,以萨满教神使的身份,联合汉臣韩昉,采取各种手段打压萨满教的国教地位,甚至不惜抬高汉人的佛教、道教,目的只有一个,削弱他的教尊尊崇和影响力。谷神没想到的是最终也害了自己,当独揽大权的兀术铲除异己时,其因为失去萨满教的神圣保护而被处死,此是后话。
就在挞懒、蒲鲁虎一系积极筹划政变时,一场突发事件打乱了他的部署:六月,属于挞懒、蒲鲁虎一系的郎君吴什被人告发谋反下狱,上京全面戒严。谷神与太傅斡本借口吴什供词涉及蒲鲁虎与讹鲁观,设计伏兵宫内,由少郎主召二人入朝,蒲鲁虎、讹鲁观一入朝殿,兀术与谷神最劲勇的儿子挞挞率众而出,执蒲鲁虎之手杀之,讹鲁观亦被捕杀,悉夷其族及依附者。帝系出敌不意,以他对付粘罕一系的同样手段,发动雷霆一击,在朝中大获全胜,斡本升任太师,兀术升任都元帅。
消息传来,挞懒阵脚大乱,他内心悲笑,再次生出逃不出历史宿命的感觉,万般不是因他起,这时代的历史好像是由不属于这时代的他来延续,或许他不回到这时代才是改变历史,哈哈哈,这简直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话!
金廷下诏:挞懒与蒲鲁虎结党,念其有功,释免不问,出为燕京行台尚书左丞。这是动手的前兆,挞懒兵权在握,又有秦桧南边呼应,并不害怕,便欲破釜沉舟,起兵举事。他对“莫须有”大计的信心彻底动摇,苦劝暂缓不得,反遭来挞懒父子的异样眼光,皆因为他前后立场大变,乌达补更骂他:“没胆鬼,回海州抱儿子吧。”
他真个带上楚月径回海州了,楚月之所以舍父兄不顾,皆因他一句话:“回去,率圣军儿郎来!”
这是他的选择,将自己的命运与挞懒一族捆绑在一起,无论结果如何,他也认了!在他软硬兼施的恳求下,楚月总算留在了海州,当明日大军浩荡开来的时候,早得了消息的斡带、乌达补带一干亲随迎出燕京,二舅子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芒,哇哇大叫:“好妹夫,等阿爹得了天下,你就是金牌驸马了!”
誓师举事之日,燕京城外,原郡马营和圣娘娘营练兵的临河校场整修一新,挞懒军团十万步骑排成两大方阵。他的海州大军编入移刺古的铁浮屠军,自他成为教尊后,他和移刺古的关系不知不觉疏远了——身居高处的代价!这几日一直想找这位曾生死与共的大哥好好叙叙,移刺古总以军务繁忙避而不见,于是他主动要求编入铁浮屠,接受大哥的领导,实际上是要借机跟移刺古亲近,哥俩又要并肩战斗了。
八月秋熟遍地黄,万具甲铮一点星,一对小海青与神鹰大灰在蓝天上盘旋,下方挞懒军团标识的那面绣金帅旗猎猎招展,号角长鸣,三声鼓响,挞懒魁梧的身躯地出现在誓师台上,孤独而尊、枭气夺人地扫过下面黑压压的头盔和雉尾,大手一举,号停鼓歇,上至万人长、下至每一个兵士都屏住呼吸,等待着主帅的重要宣言。
他早知那誓师辞的内容,乃牛文、马绉所拟,再由一个通事翻译成女真话,大意是“承祖宗遗志,复取中原,走马江南,一统天下”,却绝口不提郎主及金廷,反意昭然,宣读方毕,以俩舅子斡带、乌达补为首的高级将领便率各部振臂高呼:“走马江南,一统天下……”
由于早有筹措,大部分将士易帜在先,小部分蒙在鼓中的在此情形下则身不由己。挞懒踌躇满志地俯视群情激荡的大军,他亦暗地里松一口气,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或许岳父大计并非自己想象那么悲观。
他忽觉有些不对:一片亢奋的呼喊声中,惟独他所在的铁浮屠阵列出现异样的冷静,海州大军唯他马首是瞻,自然对挞懒大计隔了一层投入,但作为挞懒军团最精锐的铁浮屠军怎么反应如此淡漠,难道大哥移刺古治军已到“只知有将不知有君”的境界?
“拔里速及本部誓死追随大将军……”此刻挞懒军团各部以猛安为单位依次宣布效忠,一排排的声浪延伸过来,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铁浮屠军前的移刺古,那身影巍然不动地跨于马上,冷冰冰的铁兜鍪背面朝着他,看不到其面部表情,他隐隐感觉不妥,对身旁的忽里赤低语几声,忽里赤便策骑直奔誓师台下的斡带,在效忠的声浪尚未波及本阵时,已带话回来。
“大公子怎讲?”他焦急问。
忽里赤赶紧道:“大公子说按他意思,本欲撤换移刺古大哥的,可是大将军却说铁浮屠无他人能带,而且既有哥哥你在,移刺古一定会站过来,还亲自去试探,移刺古大哥回答:‘我乃大将军一手提拔,又与明日是兄弟,恩情自要报答!’所以大将军很放心……”
“恩情自要报答?”他本以为挞懒早已将移刺古感服,这一问,岳父竟然将很大的砝码压在他与移刺古的关系上,以兄弟之情易族国之忠,对他的作用也忒看大了,还有依大哥移刺古的秉性,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何必说的如此曲婉?
正猜疑间,效忠之序轮到铁浮屠,那一直不曾回头的移刺古终于回过头看他一眼,铁兜鍪下的双目露出复杂的情谊,便决然大喝:“移刺古只知尽忠大金,大将军欲复取中原,请出示郎主圣旨,否则,某不敢从命,请大将军三思后行!”
此言一出,全军大哗,二舅子乌达补第一个跳起来:“好你个移刺古,敢公然抗命,扰乱军心,来人,给我拿下!”
左右立刻奔出十余骑合扎侍卫,挥舞标枪直取移刺古,不待有令,一万铁浮屠军刷地发动,前军挡于移刺古前,中军与后军他的三千海州大军困住,枪锋如林,暴喝四起:“谁敢动移刺古大人,则灭明日军!”
海州大军亦不待他下令,盾甲齐举,利箭上弦,摆开应敌阵式,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与大哥移刺古为敌,早已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挞懒举事方起,军中便起内乱,而且是最精锐的铁浮屠军,始料不及,顿失主意,愣愣地看大子斡带冲上誓师台,挥起令旗,指挥其余九万步骑将铁浮屠军团团围住,而铁浮屠军则困住海州军,形成大环套小环之势,事态一触即发,呈玉石俱焚之局。
“尔等退下,我自缚受死!”移刺古一把掀去铁兜鍪,脱下铠甲,扔掉兵器,出人意料地喝道。
“大人,不可!不可……”周围的铁浮屠将士同声惊呼。
“女真人不打女真人,尔等敢不听我号令?”移刺古目光如刀,楞是在铁浮屠阵中瞪出了一条道,缓缓而出。
“大人……”移刺古所过之处,铁浮屠将士便纷纷落骑伏倒一片,泣声不绝。
移刺古亦虎目含泪,扫过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再正视包围过来的各部兵士,“众家兄弟,移刺古本可一走了之,却不忍见我女真骨肉相残,故等到今日,以死相谏!大将军举事,胜负难料,只是我族自此分崩离析,大金势必危矣,你们还想回到从前那任人欺凌的岁月么?江南是好,但汉人们的地方,我们能抢来,未必能守来,大家在中原提心吊胆的日子还没过够么……”
移刺古的声音低沉有力,如波浪一般地往四周扩散,听到各部兵士耳中,皆现出被打动之色,斡带发觉了这个不妙的状况,高声向最近的那队合扎侍卫下令:“移刺古妖言惑众,即刻斩首示众!”
“不可!”他毫不犹豫地一声狂叫,金镶玉竹棍抽出,自马背上一点弹向空中,冲出枪丛,金刚圈箍的竹棍如流星四射,不断点向地面黑压压的头盔,翻出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跟头,倏地落到移刺古马前,双目通红牛瞪,“谁敢动我大哥一下?”
那队合扎侍卫面面相觑,停下来,犹疑地望向誓师台上的斡带;众铁浮屠将士期翼抬头,身具萨满教教尊和挞懒大将军爱婿双重身份的明日出手相救,主帅移刺古应当无事吧;忽里赤等海州大军上下纪律如常,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侧头仰望一下移刺古,伸手上去:“大哥!我护你走!”
“好兄弟!”移刺古两行英雄泪冲出眼眶,伸手下来,俩兄弟的手隔了很久再度握到一起,才发觉时间根本没有冲淡兄弟间的生死情谊。
斡带呆立半晌,转身将令旗交于森然上前的父亲挞懒手中,挞懒面容铁青,厉声大喝:“犯某军令者,斩!阻我军令者,更斩!”
他心中长叹,岳父对他的猜忌自他成为教尊就有了,这种感觉,他从没有告诉楚月:因为那面玉牌的来历他无法说清楚,挞懒有理由相信和氏璧仍在他的手中,却一直隐忍不发,皆因他的重要性无可替代,或许正因为岳父相信他有异心,才以为他一定会说服移刺古支持“莫须有”大计,怎知看错了他,也看错了移刺古!
合扎侍卫重新逼近,他无惧地举起竹棍,海州大军悄然而动,铁浮屠则反敌为友,巧妙地打起掩护,眼看挞懒军团内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且慢!”移刺古翻身下马,按住他的竹棍,单膝跪向挞懒,“大将军,万不要因移刺古损害了你们翁婿之情!请杀我一人!”
“大哥!有我明日在,谁也动不了你一根毫毛!”他坚决地抱起移刺古,向挞懒遥声道,“岳父,容明日以后再向你请罪!”
他说着发出一声清啸,金光闪闪的竹棍指向一个方向,海州大军的日月阴阳阵随即展开,锋头直指挞懒军团包围圈最薄弱处——临河的誓师台,在此练过兵的他自然晓得那看似宽广的河面有一处吃水极浅,可纵马而过。
“兄弟!”移刺古亦狠狠地抱住他,这种男人间的情感除了拥抱,简直没有其他的表达。
就在他以为移刺古改变了请死的念头时,只听“啷苍”一声,移刺古借跟他拥抱之际抽出他的腰刀,一反手砍在自己的脖子上,“噗!”一抹艳红的鲜血洒向空中。
“大人……”在周遭的一片惊呼声中,他的鼻子嗅着那热乎乎的血腥气,扑通跪倒在地,扶住移刺古摇而未倒的身体,嘶号一声,“大哥……”
移刺古最后看他一眼,含笑而逝,这一幕令挞懒军团上下俱看得呆了,正是此时,只听一声炮响,河的前左右三面出现无数大金铁骑,居中旗号,霍然是大金的另一主力——兀术军团,天上的海青儿和神鹰没有报警,或许以为是自己人吧。
同样的绣金大纛下,红袍金甲的兀术一马当前,马鞭直指陷于包围圈中的挞懒:“挞懒,都元帅到此,还不跪下相迎!”
经过刚才变乱,昔日下级兀术的猖狂之态并未令誓师台上的挞懒失去冷静,反而哈哈一笑:“老夫乃开国元臣也,焉拜你得志竖子?”
兀术也哈哈一笑:“挞懒老儿,你果有异心。蔡松年,宣郎主旨意!”
一个三十出头儒雅文士步出行列,展开黄绸圣旨,先汉语后女真语宣读:查左副元帅、鲁国王挞懒素怀诡志,交通他国,贿还河南、陕西地,与逆贼蒲鲁虎勾结谋篡,朕宽待之,反异心愈起,乱我金南,今下诏诛之,凡沉昧不改者灭其族,盲随醒悟者不究罪……
挞懒军团上下刚经移刺古之死,又见奉旨而来的兀术军团和各路大军不仅在兵力上占优,更占据了有利地形,早已军心不稳,圣旨一宣完,铁浮屠军首先响应:“移刺古大人忠义殉国,我等可不做叛臣贼子!”
几个铁浮屠将士从他怀中抢下移刺古的尸身,全军投向兀术方面,在铁浮屠的号召下,刚刚信誓旦旦的挞懒军团各部争先上演起阵前倒戈的闹剧,先是单个兵士、而后是成队人马向兀术投诚过去,誓师台上上的挞懒终于失去镇定,嘶声大骂道:“叛我者,杀!给我杀……”
现在听挞懒话的,只有其嫡系的侍卫营和两个亲生儿子,乌达补一声怒吼,率一队侍卫扑向哗变的兵士,所过之处,血流尸倒,哗变的速度稍有阻滞。
冷眼旁观的兀术眉头一皱,挥一挥手,一队铁甲骑兵掩上去,在纷乱投诚的兵群中与乌达补的那队人马冲撞起来,几声惨号过后,一个人头高高举起:“挞懒逆子乌达补已伏诛!”
“我的儿!”挞懒张口喷出一团鲜血,仰天倒下,部下分崩离析的速度,已无法阻止。
“二弟!”压住阵脚的斡带一声哭喊,也失去了冷静,率一队侍卫冲出去,忽然一部人马挡在前方,斡带双目血红地盯着为首的他,挺枪就刺。
“大哥!”他一棍架住,抹去面上的泪水,二舅子乌达补虽然为人粗莽,跟他的感情却是最好,事态的发展实在太快,他根本无法相救,两个情同兄弟的人先后死在面前,他的内心充满了自责,却还记得提醒斡带,“你要是再去拼命,岳父怎么办,快去保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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