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日月记
“请赐教!”哪知刘锜一扫轻视之色,当头拜倒,他慌忙扶起,对其印象顿时大为改观,他本是个很吃软的人,此来目的又明确,当下也就掏出肺腑,四人就在刘锜帅帐挑灯夜划。
楚月一直留在陈规府衙,她刻意避开了宋军犒励的场合,虽然部族与大金决裂,父兄或伤或亡,但出于女真人的情感,决不容她为宋人出策。却不知在这乱世洪流中,又有多少人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当夜,顺昌城内一片忙碌,军民齐心备战,并将东门、北门外停泊的船只全部凿沉,以示与顺昌共存亡的决心。天方亮,便望见颍水北岸,冒出连营数十余里,兀术主力已到,大战将即,历史的天空睁开了舔血的红眸,楚月终于忍不住,上城寻他。
他正与胖哥跟随着刘锜、陈规观察着迫近城郊的金军游骑硬探,兀术主力果然不同,这些侦察小队已经显示出强大的攻击力,顶着城上宋军的弓矢远射,将宋军外围的哨卡一一拔除。
刘锜与陈规面面相觑,他亦感觉此战并无把握,昨晚的定计虽然不错,但那兀术和哈迷蚩会不会被牵着鼻子走?刚好看到了小娇妻,他的心情顿时一轻,迎上去,一面怜怪她不该上这危险之地,一面向刘锜、胖哥引见。
楚月一身黑色劲装,与黝黑的肤色相得益彰,活脱脱一个黑美人,胖哥不由瞅了他一眼,大有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意思。
他们沉甸甸的表情自然落在楚月眼里,她也走到女墙后观察一番,略微犹疑了一下,向他莞尔一笑:“郎君,你看这些金兵可有不同?”
他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娇妻问得有些奇怪,不由支吾道:“我……没看出来……”
楚月不看陈规他们,大声道:“奴家看这些金兵已非昔日之金兵……”
他心中一动,有些猜到她的用意了,也大声回道:“这些金兵为甚么已非昔日之金兵?”
陈规他们本没在意楚月的“妇人之言”,此刻却不约而同竖起耳朵,倾听他夫妇俩的对话。
楚月一字一顿道:“郎君,昔日之金兵为何厉害?只因女真人向来止知杀敌,不知畏死,战胜则财物、子女、玉帛尽均分之,其所以每战辄胜也。今则久居南地,识上下之分,知有妻孥、亲戚之爱,视去就死生甚重。奴家看这些金兵,已无复有昔日轻锐果敢之气……”
楚月的“妇人之见”令在场的几个大男人茅塞顿开,他克制着内心的激动,没有谁比楚月清楚女真人的心态,也没有谁比他清楚楚月说出这番话的艰难,她在给汉人信心来对付自己的族人。如果没有旁人在场,他一定会将小娇妻抱起来,向她表示感谢。蓦然,一排羽箭飕地扑来,顺昌保卫战的高潮大戏就此拉开序幕。
……他将手中的红缨枪抖出一朵棍花,为胖哥挡去几支流矢,那边厢,楚月正带领一帮妇女抢救伤兵,夫妇俩俱满面灰尘、衣杉皱损,已两昼夜没有下城,辅佐胖哥镇守南门,陈规没有强人所难叫他独挡一面。
两日来,金军的攻城队一波接一波,虽然未踏上顺昌城头一步,却给宋军制造了无数险情,而其精锐——铁浮屠和拐子马尚未出动,同时兀术的狂言已传遍城中:“顺昌城壁如此,可以靴尖踢倒,城破之后,妇人玉帛悉听诸将掳掠,男子一律杀死!”
兀术的嚣张气焰反而激发了顺昌军民的斗志,男子备战守,妇人砌刀剑,各踊跃奋呼道:“平时人欺八字军,此番看我杀鞑子!”
潜伏在城外的圣军亦十分活跃,以组为单位四处扰敌,其中一组更乔装潜入金军的军械营,烧毁大半攻城器械。这些行动,既遵循不杀原则,又最大限度地减轻了顺昌守军的压力。
诚如他所言,那班兄弟在城外尚能做一些辅助,入城却无用武之地,他与楚月虽在城上,倒不能对金兵出手,只能做些救护后勤工作。
入夜,金军一反常态,没有进行疲劳夜战,他与楚月草草咽了几口炒面,又去协助修补城墙。忽听一阵喧哗,四周的军民骚动起来,原来刘锜与陈规巡城慰问来了,二人亦是连日甲不离身,勉激完毕,便唤他与胖哥入望楼,不经意间,他进入了顺昌守军的最高决策层,刘锜已认识到他那支城外奇兵的作用,尤其是焚敌军械营之后。
所有迹象表明,金军将在明日发起总攻,四人商议良久,定下对策。他首先钻出望楼,繁星点点,已是午夜,除了放哨的小校,军民大都在城上就地歇息。楚月迎上来,兀自未睡,他心疼地搂住她,打出一个长长的呼哨,须臾,一个展翅黑影自夜幕中降落下来,正是神鹰大灰,他将一个小铜管系于它脖子上,楚月拍拍它的头,大灰在他俩身上亲蹭片刻,扑腾而起,消失在夜空中。
刘锜、陈规与胖哥三人也出了望楼,见此情景,陈规抚须赞道:“好一对神鹰侠侣!”
夫妇俩闻言,温柔对望,不约而同地想,若真能如鹰击长空、自在一生该有多好。
晨空中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几只青影直上云霄,大地在颤动,城墙在抖瑟,他与楚月睁开疲倦的眼睛,发现摩拳擦掌的军民早已列在城垛后,严阵以待。那几只盘旋的青影可不是他的小翠、小雪,而是陌生的海青儿,从这一点看,金军有王族大将出场。
他与楚月扑向瞭望孔,极其恐怖的一幕映入眼帘:朝阳下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铁兜鍪冒出来,连绵不绝,旗帜如林,无数金兵沿城列阵,屹若山壁,缓缓逼上来,他总未见过在投入如此之众的兵力进攻一城,看情形,金军从东门、南门、北门、西门连成一片,完成空前合围,兀术显然志在必得。在这个盛夏的早晨,他身上冒出彻骨的寒气。
一声炮响,金军万众欢呼,阵列中涌出一彪铁骑,为首者身披白袍,在阵前往来飞驰几趟,一勒缰绳,那甲马前蹄高扬,发出长嘶,停下来,那白袍者抽出一只羽箭,一折两断,向身后金军暴喝:“来日府衙会食!杀!”
在金军嚣天的呐喊声中,无数普通一卒汇成的庞大杀气扑面而来,他就在这瞬间晋入了混沌状态,空灵的目光如箭,射向白袍者,心道:金兀术,我俩又相见了,不过这一次不是并肩作战,而是成为你的对手!
身处战场,无论凶途险境,惟有一往无前,在金军乱箭抛石编织的第一波攻击中,到处是横飞的巨石和不长眼睛的箭矢,可是战争要求这些血肉之躯迎上前,任由同伴的鲜血飞溅到自己身上,他没有时间犹豫,拉着楚月来回穿梭,尽可能地救护面临危险的大宋军民。
他又一次晋入混沌大法的最高状态——“原始混沌与宇宙终结合而为一”,牵手楚月,像两只蝴蝶一样在冷血无情的箭雨石雹中飞舞,每一次出手,便将一个生灵自鬼门关拉回,即便只是这世间无数需要拯救的生灵之万一,他那张红大的粗脸隐隐现出一层晶莹的光芒。
似乎受到感应,楚月如影随形,黝黑的俏面上一对星眸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夫君,泪花闪烁,她一直不能理解的“不杀”在这一刻禅悟了,那是对生命的尊重,对生命的膜拜,无大小之分,尊卑之别,这种近乎懦弱的慈悲,与他天赋的力量形成极端矛盾的一体,多么奇怪的家伙,即便做夫妻这么久,他还时时给她新的惊奇、新的感觉,她庆幸上天将这么一个家伙赐给了自己……
金军在编织死亡之网的同时展开了地面攻击,宋军按昨夜定计,早晨清凉时只守不攻,必坚持到中午才能反攻。南门金兵的攻势最为猛烈,一部死士队已突上城墙,残酷的白刃战开始了,宋兵气势受阻,且战且退,南门危急。
“给我射!”陈矩见状,一挥手,几条大汉推出一庞然大物,正是那威力不下后世火焰喷射器的猛火油柜,不顾双方士兵尚在缠斗,一股股烈焰喷了上去,那处的宋兵金兵都变成了火人,局面暂稳。他与楚月不忍转头,明知是战争中不得已为之,他却无法熟视无睹。
又一部金军死士队突上来,陈矩又要发射猛火油柜,忽然那庞然大物飞了起来,宋兵都惊呆了,只见红大双手举起那几条大汉方能搬动的猛火油柜,一步一步迎向金军,那队金军亦惊呆了,一步步后退,他天神般地嘶声大吼:“你们退是不退,老子这一柜火油伺候你们!”
他说着将那猛火油柜抛向了空中,轰然变成一个大火球向金兵冲去,顿时一片乱叫,这队死士连滚带爬地溜下城墙,南门遂定,“火孩儿”红大的名头自此叫响!
时近中午,金军暴晒烈日中,力疲气索,人马饥渴,纷纷到颍水边饮水吃草。此时顺昌城头大旗挥动,先有数百精骑出西门接战,而后有数千步军出南门应战,出城宋军皆戒令勿饮颍水,原来昨晚圣军得到指示,在颍水和草丛中下了巴豆,就等金军兵马饮食。
双方战成一团,那金军骑军正发狠间,忽然人马俱泻,战力大损,纷纷败下阵来。兀术尚未知中计,亲督铁浮屠上阵,宋军早已预备钩镰枪、巨斧两大队,枪手在前,乱挑金兵所戴铁鍪,斧手继进,用大斧猛劈,不是截臂,就是碎首。兀术复纵拐子马,分左右翼,前来抵挡,宋军依旧长枪大斧,驱杀过去,拐子马虽然强健,也有些抵挡不住,逐步倒退。
刘锜见兀术身披白袍,骑马督阵,便奋呼道:“擒贼先擒王,擒住兀术!”
将士闻命,都拚命上前,向兀术立马处杀入,兀术手下亲兵,不及拦阻,只好拥着兀术,倒退下去,这一退,阵势随动,金军顿时大乱,四散奔窜,撤往汴京,顺昌之围遂解。
顺昌之役,为宋军首次在平原之地大败金军,亦为岳家军的北伐赢得了宝贵时间,兀术哀叹:“纵横中原十五载,一败于吴玠,以失地利而败;今败于刘锜,真以战而败!”
刘锜以逸待劳,以少胜众,一战成名,声价百倍,颇为踌躇满志,却无意进取再立新功。胖哥争之不得,愤然率部离去。
他也与陈规道别,陈规难舍之情溢于言表:“红义士为国出力,不图名利,实乃难得人才,留在吾处确是埋没,不知有何远志?”
他很想以真面目与这个爱国老人相见,却不得不压下这个欲望:“大人,金人未退,我还想出些力,可是现下能担当恢复重任的,只有一位大帅!还望大人引见。”
陈规精神一振:“可是岳飞岳少保?吾正有此意!”
第八十三章天下无贼
“报大圣哥哥,各组出击共三百余次,计有三十三个兄弟阵亡!”他与楚月在顺昌城外会合部下,得到这个意料之中的战报,打仗,怎能不死人?即便他采用了伤亡最小的游击战,即便他是传说中的齐天大圣,若真能闯到阎王殿去撕毁儿郎们的生死薄该有多好。
他与楚月默默无语走过那一排同袍的浴血尸首,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即埋于黄土之下,他甚至连其中大部分的名字都叫不出,他在心中感伤:“我明日总有一天教天下人晓得你们死的值得……”
“大圣哥哥,兄弟们的尸首怎么办!”这盛夏时节,尸体已经开始发臭,根本运不回海州了。
“把他们……朝头向海州的方向埋葬吧……兄弟们,我对不住你们……”他单膝跪下,眼泪跟着下来,身前身后的部下们全数跪下,哀声一片。
楚月紧紧挽着他,这样的大战中,数十人的阵亡根本不算什么,但夫君为普通一兵的真情哀悼着实触动了她,这是他性格上的最大弱点,又何尝不是最吸引她的地方,问世间有情者几何?
“自今而起,自我而下,凡战死疆场者就地掩埋,取腰牌为证!”他扯下一具尸体上的腰牌,艰难站起,旋即驻足不动,瞪着腰牌上似曾相识的名字,再看看那双目圆睁、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的尸体,沙声问,“他是怎么死的?”
“他所在小组偷金人战马时被发现,为掩护兄弟们被杀……他当时可以冲出来的,只是……一犹豫,没下死手,为敌所趁!”
“好兄弟!”他明白了,用手合上刘大户女婿的双眼,陷入深深的自责中,虽然圣军“不妄杀、不先杀、不多杀”三大纪律并非完全不杀,但部下们习惯了在他领导下“缴械不杀”的非常规作战,在常规战中反而不适应,“不杀”的惯性思维往往成为致命之处,他绝不愿看到自己的“不杀”是用部下们的尸体堆砌出来的,嘶吼一声:“即刻飞传圣军各部,三大纪律再加上一大注意:为不被杀,可杀!”
怀揣着陈规信件,仿佛揣着打开梦想之门的钥匙,他心潮起伏,挥师南下,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身份见大英雄了,虽然不能以真身相见,但足够他发挥。
此时中原大地敌我交错,兀术军团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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